一陣喧鬧聲和清脆的鈴鐺聲從鎮(zhèn)子主街傳來。
只見幾名穿著皮甲、腰挎長刀、神情冷峻的護(hù)衛(wèi),簇?fù)碇粋€穿著鮮艷鵝黃色綢緞裙子、像瓷娃娃一樣精致的小女孩走了過來。
那是礦主石鎮(zhèn)守的女兒,石玉嬈。
石玉嬈比陸沉小一兩歲,皮膚白皙細(xì)膩,頭發(fā)梳成精致的發(fā)髻,插著一支小巧的珠花。
她此刻正皺著眉頭,用一塊繡著精美蘭花的絲綢手帕捂著鼻子,一臉嫌棄地看著周圍灰撲撲的環(huán)境和衣衫襤褸的孩子們。
她身邊跟著一個低眉順眼的仆役,手里還拎著一個精致的金絲鳥籠,里面關(guān)著一只羽毛鮮艷的雀鳥。
孩子們都停下了玩耍,好奇又畏懼地看著這群與灰石鎮(zhèn)格格不入的人。
石玉嬈的目光掃過河邊,在陸沉和阿墨身上停留了一下,撇了撇嘴,精致的臉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仿佛他們臟了她的眼睛。
她指著河對岸一處閃爍著奇異七彩光芒的巖壁(那是某種伴生礦物的結(jié)晶,在陽光下折射出絢麗的光彩),對身邊一個領(lǐng)頭的護(hù)衛(wèi)說了句什么。
護(hù)衛(wèi)立刻上前,粗暴地驅(qū)趕開在附近玩耍的幾個孩子:
“讓開讓開!都滾遠(yuǎn)點!別擋著小姐的路!”
孩子們嚇得紛紛后退,有的甚至摔倒在泥地里。
護(hù)衛(wèi)們迅速清理出一塊“干凈”的地方,一個仆役甚至從包袱里拿出一塊干凈的藍(lán)布,鋪在河岸邊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上。
石玉嬈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由仆役小心翼翼地扶著,踩在藍(lán)布上,避免沾到泥土,然后才望向?qū)Π赌墙k麗的巖壁,小臉上露出一點新奇的笑意。
就在這時,石玉嬈腰間掛著的一個小巧玲瓏、通體碧綠、雕工精細(xì)的葫蘆吊墜,不知怎么松脫了,掉在了滿是塵土和碎石的河岸邊地上。
“呀!我的玉葫蘆!”
石玉嬈驚叫起來,聲音又尖又細(xì)。
旁邊的護(hù)衛(wèi)立刻如臨大敵!
一個護(hù)衛(wèi)迅速彎腰,小心翼翼地用一塊雪白的手帕墊著。
仿佛那地上的泥土是什么劇毒之物,將玉葫蘆撿了起來,仔細(xì)擦拭干凈,連一絲灰塵都不放過。
然后才恭敬地雙手遞還給石玉嬈,還不忘狠狠瞪了一眼離得最近的幾個孩子,眼神兇狠,仿佛是他們故意弄掉了小姐的東西。
有幾個膽子大的孩子下意識地想湊過去看看那漂亮的玉葫蘆,被護(hù)衛(wèi)兇狠的眼神和按在刀柄上的手嚇得連連后退。
陸沉離得稍遠(yuǎn),但也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些。一個護(hù)衛(wèi)立刻擋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陰影,眼神冰冷如刀,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滾開!小叫花子!別臟了小姐的眼!滾遠(yuǎn)點!”
陸沉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一股強烈的屈辱感像火焰一樣燒遍全身。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他看著被護(hù)衛(wèi)嚴(yán)密保護(hù)、連掉在地上的東西都要用手帕墊著撿起來的石玉嬈,再看看自己身上打滿補丁、沾滿泥點的粗布衣服和同樣沾著泥土的手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是“云泥之別”。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高高在上,像天上的云彩;而他們,只是地上的泥土,是被人嫌棄、被人呵斥的存在。
幾天后,陸沉從爹娘憂心忡忡的談話中得知,石小姐突然染上了一種怪病,高燒不退,氣若游絲,鎮(zhèn)上的郎中都束手無策,石府上下亂成一團(tuán)。
然而沒過兩天,又傳來消息,說石小姐活蹦亂跳地好了!據(jù)說是一位駐守道觀的仙師親至石府,給她服用了一顆珍貴的仙丹,藥到病除。
陸沉聽著,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想起了李瘸腿咳得撕心裂肺、蜷縮在破草席上等死的樣子,想起了鎮(zhèn)上那些因為沒錢看病、買不起藥而夭折的孩子。
他記得去年隔壁巷子的小花就是發(fā)燒沒的。
石小姐卻能輕易獲得仙師賜藥救命!
他對仙丹的神奇有了切身的、震撼的認(rèn)知,同時也模糊意識到這神奇背后巨大到令人窒息的不平等。
當(dāng)他娘隨口感慨“石小姐命真好”時,陸沉內(nèi)心無聲地反駁:“她爹是礦主?!?/p>
在懵懂中第一次體悟到資源、特權(quán)與生死的直接聯(lián)系,而這種特權(quán)只有成為仙師。
仙丹,是存在的,但它只為特定的人閃耀光芒。
廢棄的老礦道入口位于鎮(zhèn)子西北角的山坳里,遠(yuǎn)離人煙。
洞口被幾塊巨大的、棱角分明的落石半封堵著,只留下一個狹窄、僅容孩童鉆過的縫隙。
縫隙里漆黑一片,透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和濃重的、帶著鐵銹味的土腥氣。
洞壁覆蓋著厚厚的、濕滑的黑色煤灰和苔蘚,腳下是松軟的煤渣和碎石。
深入進(jìn)去,空氣變得稀薄、沉悶,帶著一種陳腐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氣息。
唯一的光源是陸沉手中的簡易火折子,那微弱搖曳的火光只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周圍是無盡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陸沉像往常一樣,在礦渣堆里翻找著可能有點用的小東西。
比如形狀奇特的石頭、偶爾能找到的零星小礦石。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那個廢棄的、被大人嚴(yán)厲禁止靠近的老礦道岔路口附近。
這里更顯荒涼,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聲穿過巖石縫隙發(fā)出的嗚咽。
好奇心戰(zhàn)勝了恐懼。
陸沉左右看看沒人注意,便像只靈活的小老鼠,深吸一口氣,鉆進(jìn)了那個狹窄的縫隙。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從縫隙透進(jìn)來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洞口的輪廓。
他拿出隨身帶著的、一小截用油脂浸泡過的布條做的簡易火折子,用力吹了幾下,一點黃豆大小的、昏黃搖曳的火苗亮了起來,勉強驅(qū)散了眼前的黑暗。
借著這點微弱的光,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腳下是松軟的煤灰和碎石,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礦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洞壁凹凸不平,布滿了開采的痕跡和厚厚的煤灰。
突然,在礦道深處一個拐角,火光映照下,巖壁上似乎有一些模糊的鑿刻痕跡!
陸沉的心跳加速了。
他小心翼翼地湊近,用手拂去厚厚的煤灰。
下面果然露出了一些非常原始粗糙的圖案!線條簡單而狂野,刻畫的形象似人非人,似獸非獸:
有的像長著翅膀、口吐火焰的巨蛇;有的像多足、甲殼猙獰的巨型甲蟲;
有的像是頂天立地、手持巨斧的巨人;還有的像是…巨大的、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輪盤?
在這些圖案旁邊,還刻著一些奇異的、從未在道觀或鎮(zhèn)子上見過的陌生紋路。
像是某種文字,又像是自然形成的礦物結(jié)晶圖案,扭曲盤繞,充滿神秘感。
更讓陸沉驚訝的是,在圖案下方的巖壁上,深嵌著一塊巴掌大小、形狀不規(guī)則的暗綠色金屬殘片!
它像一塊丑陋的傷疤嵌在巖石里,表面布滿了凹凸不平的古舊銹跡,摸上去冰冷堅硬,帶著金屬特有的涼意。
這些圖案和殘片激起了陸沉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它們是誰刻的?刻的是什么?
那些紋路是什么意思?這塊銹跡斑斑的金屬片又是什么?
是武器?是工具?還是…傳說中的“天神鎧甲”碎片?
這里像一個被遺忘的寶庫,藏著遠(yuǎn)古的秘密。
他忘記了時間,用小石塊嘗試著描摹那些圖案,用手指感受著銹片冰冷的觸感。
在火折子搖曳的光線下,他似乎看到銹片縫隙深處,在某個角度,會閃爍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形容的異樣冷光,轉(zhuǎn)瞬即逝,像沉睡巨獸的呼吸。
他甚至把耳朵貼在冰冷的銹片上,屏住呼吸,仿佛想聽到來自遠(yuǎn)古的低語。
這里仿佛是一個通往遠(yuǎn)古的窗口,一個充滿神秘和未知的世界。
與外面灰石鎮(zhèn)的現(xiàn)實、與精煤的恐懼、與仙師的威嚴(yán)、與石小姐的特權(quán)、與阿墨聽到的哭聲,都完全不同。
這里只有沉默的巖石和古老的痕跡,訴說著時間也無法磨滅的故事。
陸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也許很久很久以前,這里生活著和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人。
也許他們和巨大的怪獸戰(zhàn)斗過,也許這塊銹片是某個英雄留下的?
他小小的心里充滿了探索的興奮和對未知的向往。
他決定,以后要經(jīng)常偷偷溜到這里來,研究這些神秘的壁畫和銹片。
它們是他灰暗世界里,一道奇異的光,一個只屬于他的秘密。
在礦渣堆附近,陸沉遇到了老石頭。
老石叔是礦上有名的“活地圖”,對礦脈走向、巖層結(jié)構(gòu)有種近乎本能的直覺。
他臉上布滿皺紋,像風(fēng)干的核桃,話很少,但眼神銳利。
“小沉,又瞎跑。”
老石叔的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石頭在摩擦。
他正蹲在地上,用手捻著一把礦渣,仔細(xì)看著。
“石叔,我在找…找好看的石頭。”
陸沉有些心虛地回答。
老石叔沒抬頭,指了指不遠(yuǎn)處一個廢棄的礦洞岔口:
“那邊…少去。巖層松,像老人的牙,看著沒事,踩上去就塌?!?/p>
他頓了頓,抓起一把礦渣,在手里搓了搓,又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這味兒…不對。”
‘黑石窯’那邊的渣?帶著股…‘蝕骨風(fēng)’的味兒。離遠(yuǎn)點?!?/p>
陸沉想起李瘸腿的話,心里一緊:
“石叔,‘蝕骨風(fēng)’是啥?”
老石叔渾濁的眼睛看了陸沉一眼,沒直接回答,只是說:
“吸多了,骨頭疼,肉爛。像李瘸腿那樣?!?/p>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干活的地方,聽著點動靜。”
“石頭會說話,咔咔響,是警告?!?/p>
“嗡嗡叫,是催命符?!?/p>
“記勞咯!這可是能救命的!”
陸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看著老石叔佝僂著背,慢慢離開的的背影,覺得這個沉默的老人身上似乎藏著很多秘密。
石頭會說話?
那這廢棄礦道里的壁畫和銹片,又在訴說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