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讀者朋友：
如果您習慣快節(jié)奏的強情節(jié)推進進前期你可能會覺得啰嗦拖沓。
——但請相信，每一步踩碎的陽光都不會白費。
當所有看似散落的意象在某章突然串聯(lián)成星圖時，那種恍然大悟的快感，正是我為您準備的禮物。
建議您可以試著：
1.聽書
2. 把閱讀速度放慢到平日的一半
3. 注意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比如總在雨天出現(xiàn)的藍鈴花）
4. 把描寫段落想象成電影的空鏡頭
這個故事在等一種特殊的讀者：愿意為門軸吱呀聲駐足，能從茶杯蒸汽里看出往事形狀的人。
您準備好了嗎？我們第一章見。
正文：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塊浸透了煤灰的厚重幕布，將整個灰石鎮(zhèn)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鉛灰色調(diào)中。
鎮(zhèn)子依著光禿禿的山坡而建，房屋大多是低矮、簡陋的青灰色石屋，屋頂覆蓋著厚厚的、仿佛永遠也掃不干凈的礦塵，常年泛著灰白。
街道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車轍和腳印在干燥時揚起嗆人的塵土，在雨后則變成泥濘不堪的沼澤。
空氣中永遠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鐵銹的腥氣混合著泥土的土腥，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硫磺氣息，干澀、嗆人，鉆進鼻孔里，讓人喉嚨發(fā)癢。
這是一種屬于礦區(qū)的、深入骨髓的味道，是灰石鎮(zhèn)無法擺脫的烙印。
唯一亮眼的色彩，是鎮(zhèn)子中心高高矗立的玄陽觀。
飛檐斗拱，朱漆雖然斑駁剝落，卻依舊能看出昔日的威嚴與氣派。
琉璃瓦在稀薄的晨光下反射出一點微弱的亮光，與周圍灰撲撲的建筑形成鮮明對比。
此刻，玄陽觀上空已經(jīng)飄起了裊裊青煙，那是晨昏不息的香火，帶著一種清冷的、仿佛能滌蕩心靈的奇異氣息，與鎮(zhèn)上的礦塵味格格不入。
“鐺——鐺——鐺——鐺——鐺——”
五下沉悶而悠長的鐘聲，如同一個冰冷無情的巨人，用沉重的鐵錘敲打著灰石鎮(zhèn)每一個疲憊的靈魂，宣告著新一天的開始。
這聲音來自鎮(zhèn)子最高處哨塔頂端的青銅巨鐘，每日五響，雷打不動。
12歲陸沉在硬板床上翻了個身，把腦袋埋進帶著塵土和汗味、洗得發(fā)白的粗布枕頭里。
枕頭里填充的是干草和舊布頭，硌得慌，但這是他熟悉的味道。
他迷迷糊糊地想：
“又是五下…爹該上工了…”
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布料摩擦的沙沙聲，還有母親低低的、帶著無盡憂慮的叮囑。
“當家的，帶上這個?！?/p>
陸林氏的聲音從灶臺邊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
她手里拿著兩個還溫熱的窩頭，窩頭顏色發(fā)暗，摻雜著大量的粗糧麩皮，散發(fā)著淡淡的谷物香氣。
她快步走到丈夫陸大山身邊，不由分說地將窩頭塞進他懷里一個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口袋里。
“晌午墊吧一口，省著點力氣。聽說今天要去‘黑石窯’那邊…你…小心些?！?/p>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濃濃的擔憂。
陸大山“嗯”了一聲，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他粗糙的大手接過窩頭，看也沒看就揣進懷里，動作熟練而麻木。
他彎下腰，拿起墻角那把磨得锃亮卻布滿凹痕和撞擊痕跡的礦鎬。
沉重的鎬頭在他手中仿佛輕若無物，但那微微佝僂的背脊和手臂上虬結(jié)的肌肉，無聲地訴說著常年與堅硬巖石搏斗的艱辛。
他走到床邊，用同樣粗糙卻帶著溫度的手掌，輕輕揉了揉陸沉睡得亂糟糟的頭發(fā)。
手掌上的老繭刮過陸沉細嫩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心感。
“小沉，再睡會兒?！?/p>
他的聲音難得地柔和了一瞬，那被風霜和煤灰侵蝕的臉上，努力擠出一點笑意，但眼底深處的血絲和疲憊卻無法掩飾。
陸沉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著父親布滿煤灰、皺紋深刻的臉，還有那雙總是帶著血絲、此刻卻努力對他擠出一點笑意的眼睛。
父親身上那股混合著汗味、煤灰味和淡淡鐵銹的味道，是陸沉最熟悉的氣息。
他甕聲甕氣地問，帶著孩童特有的期待：
“爹，今天能早點回來嗎？我想聽你講仙師的故事?！?/p>
他記得上次爹講了一半，說仙師御劍飛行，一劍斬殺了禍害莊稼的妖蛇，可威風了。
陸大山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那笑容像是刻在石頭上的紋路，顯得有些生硬。
他更深地彎下腰，避開兒子亮晶晶的眼睛，用力拍了拍陸沉單薄的肩膀，布料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好，爹早點回來。好好聽你娘的話，別亂跑?！?/p>
說完，他不再停留，仿佛再多看一眼就會動搖決心，轉(zhuǎn)身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
門外，是灰蒙蒙的天和同樣灰蒙蒙的街道，空氣中那股熟悉的鐵銹塵土味撲面而來。
陸沉聽著父親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混雜在更多同樣沉重、匆忙、仿佛被無形鞭子驅(qū)趕著的腳步聲中。
那是灰石鎮(zhèn)的男人，一個個像他爹一樣，沉默地匯入通往礦坑的人流。
他們的臉上刻著相似的麻木與疲憊，眼神空洞，嘴唇緊抿，仿佛靈魂早已被那幽深黑暗、吞噬光明的礦洞吞噬了大半，只剩下這具為了生存而機械勞作的軀殼。
偶爾有低沉的咳嗽聲響起，很快又被淹沒在腳步聲中。
陸沉再也睡不著了。
他爬下床，跑到狹小的窗戶邊，踮起腳尖向外望去。
屋頂是厚厚的礦塵，街道是坑洼的土路，墻壁是斑駁的青灰石。
整個鎮(zhèn)子像一塊巨大的、被遺忘在角落的煤矸石，灰暗、沉重、毫無生氣。
只有鎮(zhèn)子中心，那座高高矗立的玄陽觀，在晨曦中顯露出一點不一樣的色彩。
朱漆剝落，琉璃瓦黯淡，但那份巍峨的氣勢依舊存在。
此刻，玄陽觀上空飄蕩的青煙似乎更濃了一些。
陸沉的目光被玄陽觀牢牢吸引。那里是仙師居住的地方！
是灰石鎮(zhèn)唯一的光亮和希望！
他記得爹說過，鎮(zhèn)子外面是無比兇險的地方，有吃人的妖獸！每一次，哪怕只是遠處響起尖厲的警報鑼聲，都會讓整個鎮(zhèn)子瞬間陷入死寂般的恐懼。
所有門窗緊閉，女人和孩子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連呼吸都放輕了。
直到那御空而行的流光出現(xiàn)——踩著飛劍，身著月白道袍或暗青色法衣的仙師們，從天而降，劍光閃爍，符箓橫飛，將那些猙獰嘶吼、面目可怖的妖物斬殺或驅(qū)逐。
每當這時，鎮(zhèn)子里壓抑的呼吸才會重新活過來，敬畏甚至狂熱的歡呼隨之響起。
“仙師又救了我們！”
“玄陽宗慈悲！”
陸沉小小的胸膛里也充滿了激動和向往。
他無數(shù)次在夢里，夢見自己腳踏飛劍，手持仙法，斬妖除魔，受萬人敬仰。
他扯著爹的衣角，眼睛亮晶晶地說：“爹，我長大了也要像仙師一樣！”
爹總是摸摸他的頭，笑容里藏著陸沉看不懂的沉重，那沉重像一塊石頭壓在陸沉心頭，卻又被他天真的憧憬輕易推開。
“傻小子，仙師…不是那么好當?shù)??！?/p>
這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陸沉憧憬的湖面，激起一圈漣漪，但很快又歸于平靜。
仙師怎么會不好當呢？他們那么厲害，那么威風！能飛，能打妖怪，還能活很久很久！
吃過早飯，同樣是粗糲的窩頭和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菜湯，陸沉像只小猴子一樣溜出了家門。
灰石鎮(zhèn)的孩子沒有太多玩樂，他們的“樂園”往往是鎮(zhèn)子邊緣堆積如山的礦渣堆，或是廢棄的礦道入口——雖然大人們嚴厲禁止靠近那里。
今天，陸沉沒有直接去玄陽觀，他拐了個彎，走向鎮(zhèn)子西邊更破敗的區(qū)域。
這里的房屋更加低矮擁擠，墻壁歪斜，屋頂?shù)拿┎菹∠±?，空氣中彌漫的藥味和咳嗽聲越來越濃?/p>
在一間低矮、幾乎被煤灰覆蓋、墻皮大片脫落的土屋前。
他看到了蜷縮在門口一塊破草席上的李瘸腿。
李瘸腿是鎮(zhèn)上有名的“廢人”。
他的一條腿從膝蓋以下不自然地扭曲著，干瘦得像枯柴，顯然已經(jīng)廢了。
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稀疏的頭發(fā)花白雜亂。
此刻，他正佝僂著身體，劇烈地咳嗽著，瘦骨嶙峋的身體隨著咳嗽不斷顫抖，像風中殘燭，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他身邊放著一個缺了口的陶碗，里面是半碗渾濁的水。
陸沉記得爹說過，李瘸腿以前也在礦上干活，力氣很大，為人也爽快。
是在最深、最危險的“黑石窯”挖一種叫“精煤”的東西時出的事。
那次塌方砸死了好幾個人，李瘸腿命大，被挖出來時只剩半條命，腿也廢了。
“李…李伯?！?/p>
陸沉怯生生地叫了一聲，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李瘸腿費力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像蒙著一層灰翳，茫然地看了陸沉一眼，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痰音，算是回應(yīng)。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陸沉手里把玩的一塊剛從礦渣堆撿來的、與眾不同的深黑色石片。
那石片巴掌大小，邊緣鋒利，入手微沉，對著初升的太陽細看，似乎內(nèi)里有極其微弱的暗紅血絲狀紋路，像凝固的血絲。
李瘸腿原本渾濁的眼睛猛地一縮！
蠟黃的臉上瞬間血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伸出手臂！
那手臂枯瘦如柴，青筋暴起，卻帶著一股驚人的力氣，一把奪過陸沉手中的石片！
陸沉被李瘸腿這突如其來舉動嚇到了。嚇得不敢動彈。
李瘸腿緊張地、幾乎是驚恐地四處張望，脖子上的青筋都繃緊了，確認周圍巷口空無一人后，才強忍著再次涌上的咳嗽。
把石片硬塞回陸沉懷里最深處，用粗糙的手指死死按住陸沉的胸口，仿佛那石片會自己跳出來。
他的聲音嘶啞顫抖，像破風箱在拉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嚴厲和恐懼：
“娃子！這東西別瞎撿！”
“別讓人瞧見！要命的玩意兒！”
“聽見沒？要命的！”
陸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懷里那塊冰冷的石片仿佛突然變得滾燙，灼燒著他的皮膚。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心臟怦怦直跳：
“李…李伯，這…這是啥？為啥要命？我…我在礦渣堆撿的…”
李瘸腿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整個人蜷縮起來，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臉憋得發(fā)紫。
好半天，他才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里擠出來的：
“黑…黑石窯…精煤…里面…有仙氣……”
“吸多了…蝕骨…咳咳咳…骨頭縫疼…像…像有針扎…有蟲子啃…力氣…沒了…咳黑血…”
“像我…這樣…逃出來…半條命…算好的…那些…挖了好多年的…都…都像燈油一樣…被熬干了…”
他說到最后幾個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絕望，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陸沉聽的云里霧里的，心里一種莫名的壓抑，像墜入冰窖。
他想起鎮(zhèn)上那些曾在“精煤區(qū)”工作過的礦工家庭。
他們普遍更貧窮、破敗，家里男人不是早死就是像李瘸腿一樣病弱殘疾，遺屬大多神情麻木絕望，眼神空洞，很少參與鎮(zhèn)上熱鬧的祭典活動。
鎮(zhèn)上人對他們隱約帶著一絲疏離和避諱，仿佛他們身上帶著不祥。
以前他不明白，現(xiàn)在看著李瘸腿痛苦的樣子，聽著他含糊不清的話，一個可怕的念頭鉆進腦海：
精煤，會要人命！仙師要的精煤，是用礦工的命換來的！
他低頭看著懷里那塊不起眼的黑色石片，只覺得它冰冷刺骨，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發(fā)慌，胃里一陣翻騰。
他不敢再問，也不敢多待，小聲說了句：“李伯你歇著”，就匆匆跑開了。
身后傳來李瘸腿壓抑不住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的聲音，那聲音像鈍刀子割在陸沉心上。
他跑出很遠，直到聽不見那可怕的咳嗽聲，才停下來大口喘氣。
他掏出那塊石片，對著陽光仔細看。那暗紅的血絲紋路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仿佛有生命般在石頭里緩緩流動。
他想起李瘸腿形容的“蝕骨”、“燈油耗干”，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舍得扔掉，用一塊破布小心包好，塞進了懷里最深的角落。
這石頭，像一個沉重的秘密，壓在了他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