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里那滴無聲滑落的淚,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葉挽心中漾開的漣漪久久未平。傅雪櫻最終被陳醫(yī)生和林姨小心地扶回臥室休息,她全程依舊如同一個精致的人偶,眼神空洞,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反應(yīng)。但葉挽知道,那滴淚,那指尖微弱的顫動,是靈魂在冰層之下掙扎的信號。傅雪櫻將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休養(yǎng)了幾日,再出現(xiàn)時,那份深潭般的寂靜似乎更重了,仿佛用盡力氣才重新筑起冰封的堡壘,將那一瞬間的脆弱徹底掩埋。兩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平靜,修復(fù)工作繼續(xù),卻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那個清晨的驚駭。
仲夏時節(jié),一封來自京都古剎清水寺的緊急邀請函打破了傅家庭院的沉靜。寺中珍藏的一卷據(jù)傳為平安時代高僧手書的《法華經(jīng)》古卷,因保存不當(dāng),絹本嚴(yán)重脆化、墨跡脫落,情況危急,懇請傅家出手相助。這份工作極其重要且繁復(fù),非傅雪櫻親自主持不可,而葉挽作為她唯一的、技藝日益精進(jìn)的助手,也必須隨行。
踏上前往京都的新干線,窗外的風(fēng)景飛速倒退,城市逐漸被綿延的綠意取代。葉挽坐在傅雪櫻身旁,感受著一種奇異的氛圍。傅雪櫻依舊沉默,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側(cè)臉線條在流動的光影中顯得格外清冷疏離。但葉挽能感覺到,離開那座承載了太多沉重記憶的古宅,離開那個曾將她靈魂凍結(jié)的畫室空白畫布,傅雪櫻周身那種緊繃到極致的氣息,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松動。或許,空間的轉(zhuǎn)換,也能帶來一絲心境的縫隙?
抵達(dá)京都時,已是黃昏。清水寺坐落在音羽山的半山腰,古樸莊嚴(yán)??諝庵袕浡慊?、古木和苔蘚混合的獨特氣息,靜謐而肅穆。寺中僧侶對傅雪櫻極為恭敬,將她們安置在一處僻靜的禪房院落。院落不大,青石鋪地,角落植著幾竿修竹,環(huán)境清幽至極,只聞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和遠(yuǎn)處傳來的悠揚晚鐘。
修復(fù)工作異常艱難。那卷《法華經(jīng)》古卷的損毀程度遠(yuǎn)超預(yù)期,脆弱的絹絲如同枯葉,輕輕一觸就可能碎裂,珍貴的墨跡更是大片脫落模糊。傅雪櫻全神貫注,清冷的眉眼間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專注。葉挽作為助手,同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執(zhí)行著傅雪櫻每一個細(xì)微的指令。兩人在臨時搭建的工作臺前,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只有筆尖輕觸絹本的細(xì)微聲響和彼此清淺的呼吸聲。在遠(yuǎn)離傅家、只有彼此和這千年古卷相對的空間里,一種奇異的、無需言語的默契在無聲中悄然滋長。
連續(xù)數(shù)日高強度的工作,終于在將古卷最關(guān)鍵部分暫時加固穩(wěn)定后暫告一段落。兩人都疲憊不堪。寺中為她們準(zhǔn)備的禪房是一間傳統(tǒng)的和室,空間不大,僅有一張鋪設(shè)在榻榻米上的、寬大的被褥(布団),顯然是供兩人同寢。
夜深人靜。窗外的竹影映在素白的紙障子上,隨風(fēng)輕輕搖曳,如同水墨畫中游動的墨痕。清冷的月光透過紙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朦朧的、水銀般的光暈。萬籟俱寂,只有山間隱約的蟲鳴和風(fēng)吹過檐角的細(xì)微嗚咽。
葉挽躺在被褥的外側(cè),身體僵硬。她從未與人如此親近地同榻而眠,更何況是傅雪櫻。她能清晰地聞到身旁傳來的、屬于傅雪櫻身上清冽的松雪氣息,混合著淡淡的墨香和寺院特有的檀香。她緊閉著眼睛,努力調(diào)整呼吸,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已經(jīng)熟睡,但劇烈的心跳聲在寂靜的房間里仿佛擂鼓般清晰。
傅雪櫻躺在里側(cè),起初也毫無聲息。然而,過了許久,葉挽感覺到身旁傳來極其細(xì)微的動靜。
她微微睜開一絲眼縫。
借著紙窗透入的朦朧月光,葉挽看到傅雪櫻不知何時已悄然側(cè)過了身,正面向著她。傅雪櫻的眼睛是睜開的,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深,如同蘊藏了整個宇宙的星光與寒夜。她的眼神不再是白日的專注或清冷,而是一種葉挽從未見過的、復(fù)雜到令人心悸的專注——里面盛滿了深不見底的眷戀,濃得化不開的哀傷,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溫柔?
傅雪櫻的目光,如同最細(xì)膩的工筆,緩慢而專注地描摹著葉挽在月光下朦朧的輪廓:從她光潔的額頭,到微微顫抖的眼睫,再到秀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因為緊張而微微抿起的唇線上。那目光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仿佛要將眼前的人刻入靈魂深處,又仿佛在凝視一件隨時會消散的幻夢。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地抬起了手。
那只修長白皙的手,懸停在葉挽臉頰上方幾寸的虛空中。月光穿過她的指縫,在地板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她的指尖微微蜷曲著,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渴望和……巨大的克制。她似乎在用指尖,隔著這微不可察的距離,無比輕柔地、無比珍重地,虛空描摹著葉挽沉睡(她以為)中的眉眼、鼻尖、嘴唇的弧度。
那動作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深情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仿佛隔空觸碰著最珍視的易碎品,既渴望靠近,又恐懼驚擾。那懸停的指尖微微顫抖著,泄露了她平靜外表下洶涌的情感暗流。月光勾勒出她專注而哀傷的側(cè)臉輪廓,那雙凝視著葉挽的眼眸里,翻涌著足以將人溺斃的、濃烈而克制的愛意與深重的宿命般的哀愁。
葉挽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破膛而出!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臉頰,燙得驚人。她死死閉著眼睛,連睫毛都不敢有絲毫顫動,唯恐暴露自己清醒的事實。傅雪櫻那懸停的指尖,那無聲卻重逾千斤的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她緊緊包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那目光中蘊含的、幾乎要將她靈魂吸走的深情與痛楚!那是一種無聲的告白,比任何言語都更加震撼,也更加令人心碎。
原來……原來她眼中那片深潭之下,并非只有冰雪和寂滅,還蘊藏著如此洶涌、如此灼熱的暗流!這眷戀如此深沉,卻又為何裹挾著如此濃重的哀傷?是因為藏書閣里的“故人”?還是因為那場慘烈的童年陰影?抑或是……她自身背負(fù)的、如同雪原般無法消融的宿命?
葉挽僵直地躺著,承受著那無聲目光的洗禮,感受著那懸停指尖傳遞過來的、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渴望與克制。每一次傅雪櫻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每一次那指尖在虛空中輕輕勾勒,都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透她的皮膚,直抵靈魂深處,帶來一陣陣戰(zhàn)栗般的悸動和尖銳的疼痛。
月光無聲移動,竹影在紙門上緩緩變換。時間在寂靜中流淌得極其緩慢,又仿佛凝固在了這一刻。傅雪櫻就這樣久久地、無聲地凝視著、描摹著,仿佛要將這月光下的容顏,連同這份無望的深情與刻骨的哀傷,一同鐫刻進(jìn)永恒。
葉挽的心,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冰雪,在傅雪櫻那無聲卻重逾千鈞的凝視下,劇烈地擂動、融化、沸騰,最終化作一片兵荒馬亂的心海。她知道,這個夜晚,這個在千年古寺禪房里的月下凝望,將徹底改變她們之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