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透過音樂社招新攤位上巨大的梧桐葉縫隙,斑斑駁駁地灑落下來。空氣里浮動著草木干燥的清香新印刷海報的油墨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被陽光烘焙得更加溫暖的木吉他氣息。林嶼就坐在這片光影交錯的中心,后背隨意地抵著身后粗糙的樹干,修長的手指正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懷里吉他的琴弦。幾個簡單的和弦流瀉而出,清澈干凈,像山澗里跳躍的溪水,輕易地就壓過了周圍社團賣力的吆喝和鼎沸的人聲。他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陰影,嘴角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整個人松弛得像午后一只慵懶曬著太陽的貓。
“嶼哥,快看那邊!”胳膊肘被旁邊的鼓手阿哲猛地撞了一下,琴音戛然而止。林嶼有些不滿地抬眼,順著阿哲擠眉弄眼的方向望去,就在音樂社攤位斜對面,文學社招新的長桌旁。
那里,一個女孩正安靜地坐著。
她微微低著頭,額前幾縷柔軟的黑發(fā)垂落,幾乎要觸到她手中攤開的那本厚厚的書頁。陽光仿佛格外偏愛她,溫柔地勾勒著她白皙小巧的耳廓,一路向下,描摹出她沉靜專注的側臉輪廓,鼻梁秀挺,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她穿著最簡單的白色棉布襯衫,領口解開一顆扣子,露出一小段纖細優(yōu)美的脖頸。周遭是喧鬧的招新戰(zhàn)場,人潮涌動,聲浪起伏,她卻像被一個無形的、靜謐的玻璃罩子攏住了,低垂的眼睫偶爾輕輕顫動一下,如同棲息在花間的蝶翅。世界在她翻動書頁的細微脆響里,仿佛都按下了消音鍵。
林嶼的目光定住了。懷里那把陪伴了他整個高中、熟悉得如同身體一部分的木吉他,此刻琴頸上細膩的紋理和溫潤的觸感突然變得無比陌生。指尖下原本圓潤的琴弦,也像是被無形的砂紙打磨過,變得粗糙硌人。他下意識地想彈點什么,一個再熟悉不過的C和弦指法按下去,手腕卻莫名地僵硬發(fā)沉。
指尖劃過琴弦,發(fā)出的卻是一個尖銳、短促、完全走調的噪音“錚!”
這聲音突兀得像一把生銹的鈍刀,蠻橫地劈開了午后溫煦的空氣,也瞬間撕裂了那個女孩周身寧靜的氣場。她受驚般地抬起頭,一雙清澈得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般的眼睛,帶著一絲被打擾的茫然和微惱,準確地朝噪音的源頭林嶼的方向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時間被無限拉長。
林嶼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流“轟”地一聲直沖頭頂,耳膜里鼓噪著自己驟然失序的心跳,咚咚咚,沉重又狂亂,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周圍的喧囂阿哲憋不住的低笑、旁邊社團播放的流行音樂、新生們嘰嘰喳喳的詢問瞬間被抽離,世界只剩下那雙帶著一絲微惱、卻干凈得不可思議的眼睛,還有他自己那震耳欲聾的心跳。他像被釘在了原地,指尖還僵硬地按在制造噪音的琴弦上,忘了收回,也忘了呼吸。
女孩顯然也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噪音的制造者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有點呆的男生。他抱著吉他僵坐的樣子,配上那副來不及收起的、帶著點少年氣的無措表情,讓她眼底那點被打擾的不快,奇異地消散了,轉而浮起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興味。她沒說話,只是微微歪了歪頭,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大約兩三秒,像是在無聲地詢問:然后呢?
這兩三秒,對林嶼而言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感到臉頰火燒火燎,喉嚨發(fā)干,平日里在臺上揮灑自如的鎮(zhèn)定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想扯出一個歉意的笑容,嘴角卻不聽使喚地抽搐了一下,顯得更加笨拙。他想解釋點什么,比如“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或者“這弦今天有點不對勁”但嘴唇動了動,最終一個字也沒能擠出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里,一道高挑的身影帶著一陣濃郁的香水味,橫插進來,恰到好處地擋在了林嶼和那女孩之間,也打破了那無聲的對峙?!傲謳Z同學,發(fā)什么呆呢?”聲音帶著熟稔的笑意,是陳薇。她今天顯然是精心打扮過,微卷的長發(fā),精致的妝容,一身剪裁利落的裙裝,像一只驕傲的孔雀。她是音樂社的老成員,也是學生會外聯(lián)部的紅人,消息靈通,手腕活絡。此刻,她正拿著一疊報名表,身體微微前傾,幾乎要貼上林嶼的胳膊,笑容明媚“剛才彈得真好聽,把我們都迷住了!喏,看看,就你露這一手,咱們報名表都快被搶光了!”她揚了揚手里厚厚的一疊紙,語氣里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親昵和掌控感。
林嶼被陳薇的聲音和靠近的動作驚得下意識往后一縮,后背重重撞在樹干上,生疼。他猛地回過神,視線有些倉皇地越過陳薇的肩膀,急切地再次投向文學社的方向。長桌后,那個白色的身影已經重新低下了頭,黑發(fā)垂落,再次將自己埋進了書頁的世界里。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匯、那讓他心臟停跳的對視,從未發(fā)生過。只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被打擾后又重歸平靜的漣漪。
“林嶼?”陳薇不滿地又叫了一聲,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看到一個安靜看書的側影,她嘴角的笑容幾不可察地淡了一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看什么呢?這么入神?!薄皼],沒什么?!绷謳Z收回目光,聲音有些干澀沙啞。他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重新搭上琴弦,指尖冰涼。剛才那走調的噪音似乎還在耳邊回響,像一道無形的裂痕,橫亙在他和那個驚鴻一瞥的寧靜世界之間。他試圖找回那個流暢的和弦,指尖卻像生了銹,在弦上笨拙地滑動,發(fā)出幾聲不成調的悶響,如同他此刻胸腔里那顆失控的、還在瘋狂擂動的心臟雜亂無章,無處安放。
陽光依舊溫暖,吉他依舊在懷,音樂社的攤位前依舊人流涌動。但有什么東西,就在剛才那“錚”的一聲裂響里,被徹底改變了。一個陌生的、帶著書本墨香的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從未有過的、巨大而混亂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淹沒了所有熟悉的旋律。梧桐葉的影子在他低垂的臉上輕輕晃動。他握緊了冰涼的琴頸,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陽光的溫度,又或許,只是他指尖滾燙的錯覺。那個安靜翻動書頁的身影,像一道烙印,深深燙進了他的眼底。
心跳,依然在失控地喧囂,蓋過了整個世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