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已經(jīng)第一百次后悔答應(yīng)太子寫十遍《孝經(jīng)》了。他原以為《孝經(jīng)》不過兩千多字,寫十遍也不過是兩三日工夫,沒有必要和太子硬頂。但是他錯了,他錯誤地估計了寫毛筆字的難度。他以前兩千多字能一揮而就,那是得益于現(xiàn)代技術(shù),鋼筆水筆圓珠筆,而寫毛筆字是非常麻煩的。
更可怕的是,李鈺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很難握筆不抖,這是初學(xué)毛筆字的人很容易產(chǎn)生的問題,但是他六歲開蒙,至今已經(jīng)兩年多了,怎么都不應(yīng)該這樣,可能是穿越帶來的問題吧。所以他寫的字,別說太子,他自己也看不下去。掙扎了三日,才寫了一遍不到,這十遍《孝經(jīng)》不知要寫到何時。明日便是上元節(jié)了,若是太子來查,必以為他偷懶,可是天地良心,兩千多個毛筆字啊,寫三天不過分吧。
正在他作心理斗爭的時候,貴妃蕭氏進(jìn)來了,看著她兒子在寫字,笑著說:“好不容易陛下免了哥兒的禁足,你怎么還不出去玩,倒是在這里用功,真是難得得很?!?/p>
李鈺看了他母親一眼,走過來行禮:“拜見娘娘。”
“罷了,看著你用功,我也高興。只是這連日來也不出去走走,不怕悶久了傷了身子?”
“太子殿下讓我抄十遍《孝經(jīng)》,這不,一遍尚未寫完,兒不敢出去?!崩钼曋缓脨瀽灥貙κ捠险f了實話。
“哦?論理,六哥的字的確是該練練了,但是這大節(jié)下的,盡關(guān)在屋里寫字,也是委屈了。”蕭氏一邊說,一邊走到書案前,看看她兒子寫得如何。這一看之下,不禁笑出了聲:“這是六哥寫的?我看那些只上了一年內(nèi)書房的宮人,寫字都比你強(qiáng)些。哥兒大了一歲,寫字卻愈發(fā)不成樣了,若一會陛下或太子過來看到,我看六哥你怎么分說?!?/p>
“自從臣那次墜馬,就覺得手這邊不太聽使喚,有些抖,不能寫好字?!崩钼暯K于找到了理由,說得理直氣壯。
“哦?果真如此……那……還是得讓太醫(yī)過來看看。沒的耽誤了病情?!笔捠系穆曇魩Я艘唤z焦急,立馬就讓宮人去宣太醫(yī)。
“什么事就要宣太醫(yī)?”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臣(妾)拜見陛下。”眾人連忙拜倒。
皇帝扶起貴妃,說“私下里不必多禮,剛才你說要宣太醫(yī),是六哥又有哪里不好么?”
“是,六哥說他現(xiàn)在寫字手顫,可能和那次墜馬有關(guān),妾想再請?zhí)t(yī)來看看?!?/p>
“是么?朕看看他寫的字?!闭f罷,皇帝走到了書案前,拿起李鈺寫的字,細(xì)細(xì)地看了一番,隨即說:“卿莫聽他胡說,朕看他這字,分明是久不握筆,太過于生疏所致,和墜馬并無干系?!闭f罷,抬頭看了看李鈺,說:“你自己不用功,生疏了功課,還騙你母妃,讓你母妃擔(dān)心?越來越不懂事了。”
李鈺忙跪下:“臣不敢,臣……最近覺得握不住筆,也不知道緣故,自覺得可能和墜馬有關(guān),就和母妃說了,絕不是有意欺騙。”
“好了,朕也就是一說,你別怕,趕緊起來吧”皇帝突然來了興致,說:“你過來,爹爹教你寫字?!闭f罷,自己坐在椅子上,示意李鈺坐在他的腿上?;实畚兆×怂氖郑f:“你不要用力,順著朕的筆勢來。”
“是,臣知道?!崩钼暣饝?yīng)著,不時回頭偷覷一眼皇帝,見皇帝雙眸含笑,一派溫和,也不由有一點感動,誰說天家寡情,這份父子天性與民間父子并無區(qū)別。
“朕教你寫字,你還不專心,亂看些什么?”皇帝發(fā)現(xiàn)懷中小兒的不安分,略有不悅,抬手拍了他的頭一下。
“哎呦,臣錯了。”李鈺只好收心,專注于寫字。
太子李鈞今日本來是要來關(guān)雎宮看看李鈺寫字的進(jìn)度,不想剛跨進(jìn)宮門,就看到天子近侍站在門口,知道皇帝在里面,一時不知該不該進(jìn)去,便站在了門口。他從門縫向里面望,看見李鈺坐在皇帝的腿上,皇帝正把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教他寫字。這種教法,一般是在孩子五六歲的時候為多,李鈺已經(jīng)九歲,坐在皇帝懷里已經(jīng)有點大了,看上去不是很協(xié)調(diào),但是他們父子間洋溢的溫情,仍然讓李鈞一陣怔忡。李翊與李鈺一邊寫字,一邊有說有笑,好一派和樂的景象,讓人不忍打攪。貴妃含笑看著他們父子,也是一臉欣悅的神情??粗@一家三口,太子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外人。
“殿下,要小人去通報么?”一個小內(nèi)侍打斷了太子的思緒。
“哦,請中貴人通報一聲吧?!?/p>
“不敢?!毙?nèi)侍快步進(jìn)屋通報。
一會,皇帝就揚(yáng)聲說:“太子進(jìn)來吧?!?/p>
“臣拜見陛下,恭請圣安。”太子進(jìn)來大禮參拜?;实蹞]揮手叫起。李鈺一下子從皇帝腿上跳下來,和貴妃一起向太子行禮:“見過殿下。”太子避過一半,還禮。
皇帝笑著說:“剛才六哥還在說,朕的字沒有太子的字好。你就來了?!?/p>
“他小兒胡說,陛下莫放在心上,臣的字又豈能和御筆相較。”太子瞪了李鈺一眼,對皇帝說。
“無妨,太子的字本就比朕的好。你開蒙的時候,朕給你請的是天下有名的大儒,朕在離宮長到八九歲上,那里別說大儒了,連會寫字的內(nèi)監(jiān)都見不到幾個,全靠自己摸索,這個字么……當(dāng)然就沒你寫的好了?!被实鄄灰詾橐?。
“陛下圣明天縱,臣駑鈍,雖有保傅輔佐,焉能及陛下于萬一。”太子道。
“好了好了,你來應(yīng)該不是為了頌圣的吧。有何事?。俊被实鄞驍嗔颂?。
“是,臣前日讓六哥寫十遍《孝經(jīng)》,不知他是否偷懶,所以今日來看看,不意陛下也在這里?!碧诱f。
皇帝笑了,“朕說六哥怎么忽然用功起來,在屋里寫字。原來是太子罰了他。呵呵,太子你過來,看看你六弟寫的字?!闭f罷,將李鈺之前寫的字拿給太子。
李鈞一見就皺了眉頭,這個字,在他眼里真是比三歲小孩涂鴉都不如,立時就想發(fā)作,看了皇帝一眼,忍了下去。說:“六哥這字,是越來越不成樣兒了。臣啟陛下,令太傅嚴(yán)加教訓(xùn),再不可隨意輕縱?!?/p>
“嗯,朕也是這般想的。六哥年歲漸大了,還是這般不用功,兩個月工夫,竟沒摸過一次筆,生疏如此,實在不該。”皇帝頷首,顯然是很贊同太子所說。
李鈺在一邊苦了臉,他這剛穿越過來,意識還不能很好地控制肉體,所以精細(xì)工作完成不了,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居然就扯到自己不用功,憊懶什么的了,真是比竇娥還冤。他剛想開口,就被皇帝打斷了。李翊說:“你不必為自己求情,撒嬌耍賴都沒用的,朕這次想好了,你二哥以前怎么讀書的,你現(xiàn)在就要怎么讀書。朕會讓太傅嚴(yán)加管教,若你再犯懶,他不必報朕,直接責(zé)罰。”說罷,他傳來內(nèi)侍,“王忠,你去太傅府上一趟,把朕剛才的話告訴他?!?/p>
李鈺瞪大了眼睛,這……這是什么意思?將自己的功課和太子一般要求,這簡直是要離間他們兄弟感情啊。
太子聽了,也是眉角一跳。心中過了無數(shù)個念頭,是皇帝厭棄自己了么?上次干預(yù)京察,被皇帝忌憚了?所以他要培養(yǎng)六哥,代替自己了?
皇帝在一旁,看著這兩兄弟打著眉眼官司,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到底還是孩子,什么事情都放在臉上。他說:“太子,你對六哥關(guān)照最多,正是一個哥哥該有的樣子,友愛兄弟,朕心甚慰。開年以后,政務(wù)繁忙,朕對六哥的課業(yè)總有關(guān)照不到的地方,你長兄代父,要幫朕多督促他。六哥,朕就交給你了?!?/p>
“是,臣遵旨?!碧哟饝?yīng)道。
“好,明日就是上元節(jié)了,太子隨朕賜宴群臣吧,還有京衛(wèi)的賞賜,你替朕去給一下。至于六哥,你這十遍《孝經(jīng)》寫不好就不要出來,今年的賜宴觀燈,你都不必想了。”皇帝說。
還不等李鈺哀嚎,李鈞就上前一步,跪下說:“臣不敢,恩自上出,京衛(wèi)賞賜之事,豈是臣可以插手的。”
“太子多心了,京衛(wèi)賞賜自然是朕出的,朕是想讓你替朕去京衛(wèi)各營跑個腿,體現(xiàn)天家對將士們的看重之意,難道太子不愿意?”皇帝看了太子一眼。
“臣……臣自然愿意,只是……”李鈞猶豫著。京衛(wèi)這樣的嫌疑之地,他豈敢去。年前他不過插手了樞府的京察,就被皇帝關(guān)到了宗正寺,如果再和京衛(wèi)有了牽扯,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太子愿意為朕分憂就好。這是朕的旨意,你瞎想些什么?朕是爾等的君父,只要爾等不負(fù)朕,朕豈會負(fù)爾等?”
“是,臣等必不負(fù)陛下恩典?!闭f著,太子輕輕踢了一邊的李鈺一腳,示意他一起謝恩。李鈺猶自不肯動。開玩笑,他有什么恩典可以謝的?大過節(jié)的,賜宴賞燈都沒份,只能窩在這里寫字,這還叫恩典?
皇帝見小兒子在鬧意氣,也有幾分好笑,說:“六哥你也要和太子好好學(xué)學(xué),不是孩子了,動不動就任性,豈是皇子該做的?朕的旨意不會改,你好好聽話,若敢忤旨,國法家法饒不得你??芍懒??貴妃,你也看著點他?!闭f罷,皇帝轉(zhuǎn)頭囑咐一直站在一旁的蕭氏。
蕭氏含笑答應(yīng):“妾遵旨。終究是六哥不懂事,惹陛下生氣,是妾的不是。明日還要賜宴群臣,并上城樓觀燈,不知要鬧到什么時辰,今日陛下還是要早些回去歇著才是。太子也是,明日有那么多事要勞累,現(xiàn)下正該多歇一歇?!?/p>
“還是貴妃想得周到,那朕就回長寧宮了,太子,和朕一起走吧?”
“是,臣遵旨?!碧雍突实垡黄鹱叱隽岁P(guān)雎宮。
還未開春,天黑得早,申時三刻,天色就有些擦黑了,但是連日天氣不錯,所以并不很冷。李翊對太子說,“太子陪朕一起去長寧宮用晚膳?反正也不遠(yuǎn),我們父子便安步當(dāng)車,走過去怎么樣?”
太子看著皇帝,也不知他到底為什么興致這么高,只好說:“既然陛下有這份興致,臣自然要奉陪?!?/p>
“太子剛才為何惶恐至此?”皇帝一邊走一邊貌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京衛(wèi)乃拱衛(wèi)京師的重鎮(zhèn),臣……臣不便去……”太子小心地開口。
“孤家寡人,父子相疑呀!”皇帝嘆了一口氣。
“臣絕無此意。”李鈞順勢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你不必如此作態(tài),天寒磚冷,起來吧。”皇帝淡淡吩咐。
“臣不敢。若陛下疑臣,臣有死而已?!碧右驳鼗亍?/p>
“朕不是疑你,朕是怕你疑朕。剛才朕說,讓太傅像管教你讀書一般管教六哥,你心里就沒有疑?”皇帝也不和太子轉(zhuǎn)圈子,單刀直入。
“陛下屬意誰,臣如何敢置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為君為父,統(tǒng)攬九州萬方。淳風(fēng)為子為臣,唯奉命而已。”太子說得也直白。
“哦?朕不過令你兄弟讀書,你就疑懼至此了?”
“臣沒有,臣的意思是,臣不憂不懼,一切由陛下做主。”太子抬起了頭,朗聲說。
“既如此,你還跪著做什么?起來吧,我們父子一起吃個飯。走吧”皇帝也不想多說什么,徑自向前走去。
太子李鈞從地上起來,看著皇帝的背影,心中有一絲酸澀。子逆父為不孝,臣逆君為不忠,不忠不孝,天地不容。為子為臣,又何所逃于天地之間呢?天子做什么都是對的,他做什么都是錯的。哼,說來說去,不過是,天王圣明兮,臣罪當(dāng)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