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你說我現(xiàn)在算不算半個江湖人了?” 他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驚起幾只在路邊啄食的山雀。
張云逸跟在后面,手里還掂著那根劈裂青石的枯樹枝,聞言忍不住笑罵:“半個江湖人?連馬都騎不穩(wěn)當(dāng),也好意思說自己是江湖人?” 話雖如此,他嘴角卻噙著笑,太久沒有這樣站在山頂看云卷云舒了,自從把楓兒撿回來,他好像就沒再好好聞過這么清爽的空氣。
兩人說說笑笑地下了山,越往下走,樹木越發(fā)茂密,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織成斑駁的光影。楓兒還在興奮地比劃著 “劍星墜” 的起手式,張云逸則哼起了年輕時在江湖上聽來的小調(diào),調(diào)子輕快,帶著點不羈的痞氣。
“馬呢?”
走到半山腰那塊平坦的空地時,張云逸的小調(diào)戛然而止。他記得清清楚楚,上山前明明把兩匹馬拴在那棵歪脖子松樹下,可現(xiàn)在,樹還在,馬卻連影子都沒了!
“馬…… 馬丟了?” 楓兒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手里的 “清風(fēng)劍”“哐當(dāng)” 一聲砸在石頭上。
張云逸的臉色 “唰” 地沉了下來,剛才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他幾步?jīng)_到松樹下,厲聲呵斥:“該死!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偷到我的頭上來了!” 他平日里雖愛開玩笑,卻極少動真怒,此刻額角青筋突突直跳,顯然是真急了,這荒山野嶺的,沒了馬,難道要靠兩條腿走回張府?
他焦躁地在空地上踱來踱去,嘴里罵罵咧咧:“肯定是剛才在山頂待太久了!被哪個過路的賊盯上了!不行,得追!” 說著就要往樹林深處沖。
“叔,等等!”
楓兒突然開口,聲音異常冷靜。他沒有像張云逸那樣慌亂,反而蹲下身,仔細(xì)查看地面。剛才還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少年,此刻眉頭緊鎖,眼神專注得像平日里辨認(rèn)百草時的樣子。
“楓兒你……” 張云逸回頭,正要發(fā)火,卻見楓兒指著地上的泥土,語氣肯定地說:
“叔,你看!”
張云逸湊近一看,只見松軟的泥土上,赫然印著幾串清晰的腳印 —— 兩串馬蹄印,一前一后,朝著西邊的密林而去;馬蹄印旁,還跟著一串人的腳印,鞋印不大,看起來像是名女子的,步伐穩(wěn)健,不像是倉皇逃竄,反而像是…… 從容離開?
“兩匹馬…… 一個人……” 張云逸的眉頭皺得更緊,“這蟊賊還挺貪心,一個人敢牽兩匹馬走?”
楓兒卻沒說話,他盯著那串人的腳印,又看了看馬蹄印的方向,突然站起身,眼神亮晶晶地看向張云逸:“叔,這腳印剛留下沒多久,泥土還沒干。我們現(xiàn)在追,說不定能追上!”
剛才還急躁得像熱鍋上螞蟻的張云逸,看著眼前突然冷靜下來的楓兒,愣了愣,心里的火氣竟莫名消了大半。他突然笑了 ,這小子,關(guān)鍵時刻,倒比他還沉得住氣。
“好!追!” 張云逸把那根枯樹枝往腰間一插,拍了拍楓兒的肩膀,“這次要是抓住那賊,就讓你練練手,正好試試你的‘劍星墜’劈人疼不疼!”
楓兒握緊 “清風(fēng)劍”,在寂靜的樹林里輕輕一晃,眼神里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
“追!”
腳印像串被風(fēng)吹散的珠子,在密林里蜿蜒了約莫半個時辰,突然斷在了一條湍急的河邊。
河水是青灰色的,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碎冰,“嘩嘩” 地拍打著岸邊的卵石,濺起的水花在晨光里閃著冷光。河邊的泥地被泡得稀軟,別說腳印,連片完整的落葉都沒留下,顯然是被河水沖刷干凈了。
“沒了?” 張云逸皺眉,往河對岸望去。河面不算寬,約莫三丈,水流卻急得能看見底下翻涌的漩渦,尋常人根本沒法蹚水過去。
“叔,你看!” 楓兒突然指向左前方。
那里架著座簡陋的木橋,橋板是幾根并排的粗松木,兩側(cè)沒有護(hù)欄,只有藤蔓隨意纏繞著,隨著河風(fēng)輕輕搖晃。楓兒看見橋?qū)Π兜暮訛┥?,兩匹駿馬正悠閑地甩著尾巴,馬鞍上的銀鈴在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正是他們丟失的那兩匹!
而馬旁,居然還蹲著個穿著月白短打的女子。
她正背對著他們,手里捧著河水,一下下給左邊那匹駿馬刷著毛發(fā)。陽光灑在她烏黑的發(fā)辮上,發(fā)梢系著根鵝黃絲帶,隨著動作輕輕晃悠。河水漫過她的腳踝,濺起的水珠沾濕了她的褲腳,她卻渾然不覺,依然動作輕緩的忙著自己的。
“好??!果然是你這個賊!” 張云逸低喝一聲,拉起楓兒七星步快速沖到對面。楓兒心里卻莫名有點發(fā)慌 —— 這背影…… 怎么看都不像偷馬賊,倒像是在溪邊浣紗的鄰家少女。
兩人幾步就沖過了木橋。
“站?。 ?張云逸一把將楓兒護(hù)在身后,自己則一個箭步?jīng)_到女子面前,腰間那根劈裂青石的枯樹枝 “唰” 地抽出,抵在了女子的喉結(jié)上 —— 他下手極有分寸,樹枝尖離皮膚只有半寸,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女子刷馬的動作猛地一頓,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楓兒只看了她一眼,臉 上“騰” 地紅透了,這女子約莫也就十三四歲的年紀(jì),眉眼彎彎,鼻梁挺翹,嘴唇是自然的粉嫩,像剛摘的櫻桃。最妙的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這張臉下在對比穿著給人一種高貴而又樸素的感覺,她明明被樹枝抵著喉嚨,眼神卻亮得泛起星光,一點都沒有驚慌,反而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張云逸。
“這位大叔,” 她聲音清脆,像山澗的泉水,“用根破樹枝抵著姑娘家的脖子,可不是江湖好漢的做派哦?”
張云逸的樹枝僵在半空。
他本以為會看到張驚慌失措的臉,或是窮兇極惡的表情,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張明媚的臉。更讓他心頭一跳的是,這眉眼…… 怎么有點眼熟?像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少廢話!” 他強壓下心頭的異樣,樹枝往前送了送,“為何偷馬?”
“偷?” 女子淡然自若的笑了, 伸手指了指馬背上的馬鞍圖案,“諾~”。馬鞍上刻著一株栩栩如生的人參,須根分明,正是張云逸張府的標(biāo)記,“您看,這馬鞍上的‘百藥之王’人參,除了當(dāng)年名震江湖的‘神醫(yī)’張云逸,還能有誰?”
張云逸瞳孔驟縮:“你認(rèn)識我?”
“不算認(rèn)識,” 女子站起身來,個子比楓兒矮半個頭,卻莫名有種讓人不敢輕視的氣度,“家父是江湖游醫(yī),常說起張神醫(yī)的傳奇,能以扇為針,以草為藥,救人無數(shù)?!?她頓了頓,眼神突然變得急切,她露出渴望而又堅定的眼神“我…… 我是來求您的!”
“求我?” 張云逸皺眉,樹枝卻悄悄收了半寸,“求我什么?”
“瘟疫!” 女子的聲音陡然拔高,非常焦急的說著“青溪鎮(zhèn)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瘟疫,死了好多人!官府不管,郎中都跑了,我...我醫(yī)術(shù)不精,只能上山采些草藥,勉強救治。我今日來這太白山采藥,恰好看見這兩匹馬,認(rèn)出來這人參紋,想著定是張神醫(yī)在此。“
她說到最后,眼圈才有些泛紅,但還是可以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不同常人的沉穩(wěn)。
楓兒站在張云逸身后,臉更紅了。他看著女子哭紅的眼睛,心里的 “蟊賊” 念頭早就飛到九霄云外,只覺得她可憐得很,忍不住拉了拉張云逸的衣角:“叔…… 她好像不是故意偷馬的……”
張云逸沒理楓兒,死死盯著女子的臉。
瘟疫?清溪鎮(zhèn)?他確實收到過幾封來自清溪鎮(zhèn)的求救信,只是當(dāng)時忙著楓兒的事,還沒來得及動身。而這女子的眉眼……他還是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
“你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問。
女子揉了揉眼睛,鎮(zhèn)定的說:“我叫靈玉?!?/p>
“靈玉……” 張云逸心里重復(fù)好幾遍,卻依舊想不起具體是哪里見過。
他嘆了口氣,終于把枯樹枝收了回來,扔到地上:“罷了。馬你沒偷走,還幫著刷干凈了,這事就算了?!?他轉(zhuǎn)向楓兒,“楓兒,把劍收起來,嚇到人姑娘家了?!?/p>
楓兒 “哦” 了一聲,慌忙把 “清風(fēng)劍” 插回劍鞘,臉卻依然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不敢再看靈玉。
靈玉稚嫩又冷靜的眼神緊緊的盯著張云逸,連忙道:“張神醫(yī),您答應(yīng)跟我去青溪鎮(zhèn)了?”
張云逸看著她期待的眼神,又想起那些求救信,眉頭緊鎖,瘟疫兇險,楓兒剛學(xué)會引氣訣,帶著他去太危險;可置之不理,又不是他張神醫(yī)的性格。
“神醫(yī)?” 靈玉見他發(fā)愣,輕輕喚了一聲。
張云逸回過神,看著靈玉那雙雖稚嫩卻異常堅定的眼睛,心里嘆了口氣。心想罷了,青溪鎮(zhèn)的瘟疫總要去看看,就算這丫頭真有什么別的心思,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還能翻出什么浪來?他行醫(yī)半生,總不能見死不救。
他揮了揮手,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卻更多的是醫(yī)者的仁心,“清溪鎮(zhèn)我去看看。不過話說在前頭,若是讓我發(fā)現(xiàn)你騙我……”
“絕不會!” 靈玉眼睛瞬間亮了,這才有了和她年紀(jì)符合的眼神,她往前一步,鄭重地對著張云逸行了個禮,“多謝張神醫(yī)!您放心,我靈玉以性命擔(dān)保,我說的話句句屬實!”
張云逸看著她認(rèn)真的模樣,心里最后一絲疑慮也散了。他轉(zhuǎn)身牽過一匹馬,翻身而上,動作行云流水?!皸鲀?,走了!”
楓兒 “哦” 了一聲,連忙去牽另一匹馬,眼睛卻還是忍不住往靈玉那邊瞟。陽光下,靈玉的側(cè)臉輪廓分明,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輕輕扇動著。她正低頭檢查馬鞍,發(fā)梢的鵝黃絲帶隨著動作一晃一晃,晃得楓兒心里也跟著晃悠悠的。
他以前在京城藥房抓藥時,也見過不少大家閨秀,可沒有一個像靈玉這樣,明明穿著樸素的短打,卻透著股說不出的高貴;明明才十三四歲,說起瘟疫時卻冷靜得像個大人;被樹枝指著喉嚨時,眼睛里也沒有絲毫畏懼,反而亮晶晶的像有光一樣。
“看什么看?上馬??!” 張云逸在馬上敲了敲他的腦袋。
楓兒 “?。俊?了一聲才回過神,慌忙收回視線,臉頰紅得能滴出血來,手忙腳亂地往馬背上爬,差點摔下來。
靈玉忍不住 “噗嗤” 一聲笑了出來,隨后立刻又淡定自若的轉(zhuǎn)身去取自己來采藥時的馬。
楓兒的臉更紅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他趕緊翻身上馬,不敢再看靈玉,只是握著韁繩的手微微有些發(fā)抖。
張云逸看著這小子的窘迫樣,無奈地?fù)u了搖頭,心里卻暗自好笑,這臭小子,才多大,就知道盯著姑娘家看了。
“走吧!” 他揚鞭一揮,馬蹄踏碎河邊的卵石,濺起一片水花。
靈玉也翻身上馬,緊隨其后。楓兒紅著臉,夾了夾馬肚子。三匹馬踏著晨光,朝著清溪鎮(zhèn)的方向疾馳而去。
河岸邊,那根被張云逸丟棄的枯樹枝,還靜靜地躺在那里,枝丫間沾著太白山巔的青石碎屑,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場因馬而起的相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