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曦月身死的消息,如同最沉重的喪鐘,轟然敲碎了青嵐星那短暫而脆弱的平衡。短暫的勝利狂喜被無邊的悲慟與燎原的憤怒瞬間吞噬。她的隕落,如同一面冰冷的棱鏡,殘酷地映照出世間截然不同的面孔。
大燕國皇宮,武英殿??諝饽倘玢U,壓得人喘不過氣。年輕的皇帝宋修永眼眶通紅,強忍的淚水在燈光下閃爍。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帝王的決斷,卻難掩其中的哽咽:
“玉真公主……為護我云都三千萬生靈,為護青嵐星,不惜以身殉道。其功勛,光照日月。朕以為,當立即昭告天下,公主非但無罪,更應(yīng)追封為護國圣尊。必須讓世人知曉,以慰英靈?!?話語擲地有聲,在死寂的殿內(nèi)激起回響。
不少內(nèi)閣閣老低聲附和,群情激憤,要求立刻推動撤銷判決。
首輔嚴敬之緩緩從座椅上站起。銀發(fā)在明亮的宮燈下泛著冷光,他面容沉靜如深潭,目光緩緩掃過每一位同僚,最后落在皇帝身上。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
“陛下,各位同僚,”他先定下基調(diào),“陛下言玉真公主有大功于社稷蒼生,我舉雙手贊成,絕無異議。她斬殺魔物于前,力挽狂瀾于中,更為護佑云都三千萬黎庶而殉道……此等功勛,可昭日月,三界之內(nèi),無人能否認。確實該被千秋萬代銘記,追封圣尊,理所應(yīng)當。”
“但是,”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變得無比嚴肅,目光如電射向激動的眾人:“若因其功勛卓著,便要求李正明院長推翻在三法司代表大燕國作出的終審判決——這...恕我不能茍同?!?/p>
他指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宮墻,聽到民間的滔天聲浪:“民間的怒火指向誰?是指向高居云端、主導(dǎo)審判的閬風道境玄漠真人嗎?是指向三法司的閬風席和中立席嗎?不!”他聲音陡然拔高,在殿間回蕩,“他們指向的是我們大燕國,是指向坐在三法司宗藩席上投下關(guān)鍵一票、身為我大燕國最高法院院長的李正明。指向的,是我們引以為傲、立國之基的司法系統(tǒng)?!?/p>
他停頓片刻,讓每個字都沉入眾人心底:“如果因為民意沸騰而推翻終審判決,無異于向全天下宣告:我大燕國司法獨立是空談,可被民意、被政治壓力隨意踐踏,等于承認李正明院長當年的判決是錯誤的。此例一開,司法根基將毀于一旦,日后任何重大判決,都可能因為外部壓力而朝令夕改,司法獨立與尊嚴,必將名存實亡,淪為權(quán)力與激情的玩物。” 嚴敬之的話語,精準地刺中了國家層面最深處、對司法權(quán)威徹底崩塌的恐懼。
然而,首輔的理性與對國本的深重憂慮,無法平息民間火山般噴發(fā)的悲憤。凌曦月隕落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積蓄已久的民意。大燕國百姓自發(fā)涌上街頭,這一次,是“為公主正名”的浩大洪流,其規(guī)模,遠超以往任何一次。
黛州府衙門前,退休教師陳雪老淚縱橫。她咬破干枯的手指,在一塊巨大的白布上,用殷紅的鮮血,一筆一劃,泣血寫下:
“碧血護蒼生,公道在人心,愿以萬民命,換她一世名?!?/p>
這觸目驚心的血書被拍照上傳至網(wǎng)絡(luò),瞬間引爆全青嵐星。#還凌曦月清白#、#萬民血書#、#李正明認錯# 等話題席卷所有社交平臺,簽名支持者如同滾雪球般,二十四小時內(nèi)突破五億大關(guān)。游行的人潮如同決堤的洪水,最終匯聚到大燕國最高法院那莊嚴肅穆、象征著法律至高無上的巍峨建筑前,將其圍得水泄不通?!袄钫髡J錯!”、“還公主清白!”的吶喊聲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嘯,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冰冷的石階和象征著法律權(quán)威的高墻。那由憤怒與悲痛凝結(jié)成的巨大力量,讓維持秩序的防暴警察緊握盾牌的手心都滲出了冷汗。
最高法院前,洶涌的人潮與警方的防線發(fā)生了激烈的推搡沖突。高壓水槍噴射出的冰冷水龍,催淚瓦斯彌漫開刺鼻的煙霧,更添混亂。場面一度瀕臨失控。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幾輛警車艱難地沖破人群,停在最高法院側(cè)門。車門猛地打開,警探林肅率先跳下,緊接著,幾個瑟縮、驚恐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正是“南州四兇”案中,那些曾被威脅、始終不敢露面的真正受害者家屬。
“鄉(xiāng)親們!靜一靜!”林肅舉起擴音器,洪亮的聲音壓過嘈雜的聲浪,“看!她們,就是那些被拐走、被殘害的孩子的親生母親。她們可以證明,那四個畜生趙奎烈、錢濤、馮彪、孫永虎,就是魔界的爪牙,是洛菲的走狗,他們用孩子的命換取魔功。玉真公主殺他們,是為民除害,殺得對!殺得好!今天,她們愿當庭作證。” 林肅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受害者家屬們面對鏡頭和洶涌的憤怒人群,恐懼得渾身劇烈發(fā)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但在林肅堅定的目光下,她們用力地點著頭,無聲的控訴,比任何吶喊都更撕心裂肺,更有力量。人群瞬間爆發(fā)出更加震耳欲聾的聲浪,憤怒的矛頭,如同淬火的利箭,更加精準而猛烈地射向最高法院那扇緊緊關(guān)閉的大門。
夜深人靜,最高法院院長辦公室的燈光依舊固執(zhí)地亮著,像茫茫怒海中的孤島。李正明沒有回家。窗外,游行的人群仍未完全散去,零星的口號聲和警笛的余音如同鬼魅般隱約傳來,纏繞著這座象征著法律威嚴的建筑。他枯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前攤開一本深棕色的皮質(zhì)日記本。筆尖懸停在泛黃的紙頁上方,墨跡在燈光下悄然凝成一團沉重的陰影。
五月十七日 雨
庭審錄像在腦海里無休止地循環(huán)。四兇家屬在法庭上哭天搶地的虛偽表演,每一次扭曲的哭嚎,每一次刻意的捶胸頓足;與風霧洋上空的不祥紅光……在眼前瘋狂地重疊、撕裂。她隕落的那一刻,心中是否在想:那個依據(jù)律法判她有罪的人,終究只能坐在這冰冷的辦公室里,眼睜睜看著人間淪為煉獄,看著她用生命去填補那個吞噬一切的窟窿?文師罵我迂腐。我懂他的憤怒,懂窗外百姓的絕望。法,若成了可以隨意揉捏的面團,今日能為她捏出無罪,明日洛菲就能捏出“人類皆有罪”的判決。只是……當風霧洋上空那湮滅一切的光芒亮起時,我桌上這本翻爛了邊角、浸透了無數(shù)深夜思索的《青嵐星法典》,為何沉重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手心生疼。
五月十八日 陰
小寧(李正明的孫子)放學(xué)路上被人認出來了。一群憤怒的人圍住了他……送到醫(yī)院時,孩子臉上青紫腫脹,胳膊脫臼無力地垂著,校服上布滿了骯臟的腳印。看著他緊閉雙眼、睫毛上還掛著細小淚珠的睡臉,我竟不敢去觸碰他,更不敢直視他醒來后的眼睛。我在堅持什么?不是為了律法那冰冷僵硬的石碑,是為了讓像小寧這樣的孩子,將來能活在一個免于恐懼、由規(guī)則守護的秩序里,而不是沉淪于暴力的狂歡與無序的深淵。可這代價……為何如此沉重?重得幾乎要將我的脊梁壓斷。
內(nèi)閣緊急會議的決議,如同最后通牒,被直接送到了李正明的案頭:全票通過“要求最高法院院長李正明重審凌曦月案”。國家的意志,冰冷而清晰,不容置疑。
恩師文慕堯再次登門。這一次,沒有了憤怒的摔杯,只有滿眼的血絲和一種被巨大悲痛徹底掏空后的疲憊。他無聲地走到李正明身后,與他一同望向窗外那片依舊殘留著詭異血色光暈的夜空,聲音沙?。?/p>
“正明,”他喚著這個最得意的弟子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她是為救我們而死??!用她的命,換了云都三千萬人,換了青嵐星這一線……茍延殘喘的生機。你……你難道要讓她死后,靈魂還在九泉之下背負著污名,不得安寧嗎?你于心何忍?你看看外面那些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眼睛,看看那些因為她活下來的人,看看這片她用命換來的天空。你守護的法,真的比這些活生生的人命,比這逝去的英魂,更重嗎?” 老人的質(zhì)問,帶著泣血的重量,砸在寂靜的房間里。
李正明依舊背對著老師,高大的身影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投下一條長長的、孤獨的陰影,仿佛與窗外那血色蒼穹融為一體。只有那雙緊握在身側(cè)、骨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聲響、微微顫抖的雙拳,無聲地泄露著他內(nèi)心正在經(jīng)歷的、如同巖漿沸騰般的掙扎,以及那近乎崩潰卻仍在死死堅守的意志。窗外的血色,仿佛浸透了他的瞳孔,也浸透了他腳下這片法律的圣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