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春,上海法租界。
顧公館的花園里,一串串彩色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將暮春的夜色點綴得格外明亮。顧婉儀站在二樓臥室的窗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簾上精致的刺繡,目光穿過玻璃,落在樓下陸續(xù)到達的賓客身上。
"小姐,該換衣服了。"丫鬟小翠捧著一條藕荷色繡花旗袍站在她身后,聲音輕柔。
顧婉儀轉(zhuǎn)過身來,嘴角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二十一歲的生日,父親堅持要辦這場宴會,說是要讓她"見見世面"。她知道,所謂的"見世面",不過是父親為她在上流社會物色合適夫婿的借口罷了。
"這件太素了,換那條絳紅色的吧。"顧婉儀指了指衣柜。
小翠猶豫了一下:"老爺說小姐今日應當端莊些..."
"今日是我的生日,不是嗎?"顧婉儀的聲音依然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小翠不敢再多言,連忙去取那條絳紅色旗袍。
當顧婉儀挽著父親顧世鈞的手臂出現(xiàn)在花園里時,賓客們紛紛投來贊嘆的目光。她穿著那件絳紅色金線繡牡丹的旗袍,襯得肌膚如雪,烏黑的秀發(fā)盤成時髦的波浪式,一支珍珠發(fā)簪斜斜插在鬢邊,既不失名門閨秀的端莊,又透著幾分新式女子的風采。
"婉儀今日真是光彩照人。"父親的老友李司長舉著香檳走過來,身旁跟著他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兒子。
顧婉儀得體地微笑,眼角余光卻瞥見父親正滿意地點頭。
顧世鈞今年四十二歲,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西裝,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而精明。作為上海灘有名的企業(yè)家,他向來注重儀表與禮節(jié)。此刻,他正帶著女兒周旋于賓客之間,不時低聲提醒她應當向哪位長輩問好。
"父親,我想去和同學們說說話。"顧婉儀輕聲請求。
顧世鈞皺了皺眉,目光掃過角落里幾個穿著學生裝的年輕人,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去吧,但別忘了待會兒要切蛋糕。"
顧婉儀如蒙大赦,快步走向她的大學同學們。這些才是她真正想見的人——至少他們不會用打量與審視的目光看著她。
"婉儀,你今天真漂亮!"好友林素心拉著她的手贊嘆道。
"謝謝,不過這一身行頭快把我勒死了。"顧婉儀小聲抱怨,引得幾個女同學掩嘴輕笑。
正當她們說笑間,顧婉儀忽然注意到父親那邊傳來一陣騷動。她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個素色身影正匆匆穿過人群,朝她們這邊走來。
那是個穿著月白色旗袍的年輕女子,頭發(fā)簡單地挽在腦后,沒有任何首飾,只在鬢邊別了一朵小小的釵飾,小巧又別致。與滿園珠光寶氣的賓客相比,她樸素得近乎突兀,卻又莫名地引人注目。
顧婉儀開心的走上前:"書瑤?你怎么才來?"
被稱作書瑤的女子走到她們面前,微微喘息著:"抱歉,我替王教授代了一節(jié)課,剛結(jié)束就趕過來了。"她從隨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個小盒子遞給顧婉儀,"生日快樂,婉儀。"
顧婉儀與沈書瑤既是同窗好友,加上林素心,三人的感情很要好。盡管今天沈書瑤穿著最簡單的衣服,卻因為與周圍環(huán)境的強烈反差而顯得格外醒目。
"謝謝你,書瑤。"顧婉儀接過禮物,轉(zhuǎn)身交給身邊的侍女小翠。
這時婉儀聽見父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婉兒,這位是...?"
顧世鈞不知何時已走到她們身邊,目光落在沈書瑤身上,帶著幾分審視。
"爸爸,這是我的同學沈書瑤。"顧婉儀介紹道,隨即又對沈書瑤說,"這是我父親。"
沈書瑤向顧世鈞微微鞠躬:"顧先生好。"
顧世鈞點了點頭,目光卻未從沈書瑤身上移開:"沈小姐是哪個系的?"
"國文系,與婉儀同班。"沈書瑤答道,不卑不亢。
隨后顧先生望著這幾個年輕人,似乎覺出自己有些不合時宜,便笑著說:"不打擾你們年輕人,各位請便,一定要開心呀......"隨后便轉(zhuǎn)身離開,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坐著,靜靜地喝著一杯紅酒。這時林素心和幾個同窗也走到書瑤面前,留聲機里面正在播《牡丹亭》。素心打趣說:"書瑤,這不是你喜歡的曲子嘛!來跟我們說說這曲子有何高深的寓意呀?"
沈書瑤略沉思,神色自若:"《牡丹亭》表面是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實則是對'存天理,滅人欲'理學思想的強烈反叛。杜麗娘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正是對人性本真的禮贊。"
顧世鈞悠閑地旁坐著,目光卻被吸引過來,他帶著打量的眼光看著沈書瑤......
沈書瑤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牡丹亭》之所以流傳至今,正是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牡丹亭',藏著不敢言說的渴望。"
她話音剛落,周圍便響起幾聲低低的驚嘆。這在保守的上流社會圈子里實屬罕見。顧婉儀驚訝地看著沈書瑤,沒想到這個平日里寡言少語的同學竟有如此見地。
顧世鈞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內(nèi)心不由的感嘆:"好一個'心中的牡丹亭'!"
這時唐瓔珞走過來,打趣顧先生:“顧先生,不見你喝多少酒,倒像是已經(jīng)醉了,看得都出神了呢”。顧先生回過神:“你這話有點酸,哈哈“。
唐瓔珞是顧先生的朋友,也可以說是“紅顏知己”,更多的是陪著顧先生出席商務宴會,一起應酬。
顧世鈞似乎還想說什么,管家走過來提醒蛋糕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只好暫時作罷,帶著女兒走向花園中央的蛋糕臺。
"書瑤,你太厲害了!"林素心拉著沈書瑤的手小聲說,沈書瑤微微一笑:"不過是說了些實話而已。"
顧婉儀切蛋糕時,目光不自覺地尋找著沈書瑤的身影。她站在賓客邊緣,安靜地看著這一切,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那個簡單的身影在一眾華服中顯得那么特別,就像一幅水墨畫中唯一的留白。
宴會接近尾聲時,天空突然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賓客們紛紛告辭,傭人們手忙腳亂地幫忙叫車。
"沈小姐怎么回去?"顧世鈞忽然問道。
沈書瑤看了看外面的瓢潑大雨:"我住校,等雨小些電車回去就是。"
"這怎么行?"顧世鈞皺眉,轉(zhuǎn)頭吩咐管家,"讓老吳開車送沈小姐回學校。"
顧婉儀驚訝地看著父親。顧家的轎車平日里除了家人,極少載送外人,更何況是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學生。
沈書瑤也顯得有些意外:"不必麻煩顧先生了..."
"不麻煩。"顧世鈞打斷她,沈書瑤遲疑片刻,終于點頭:"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顧婉儀站在門口,看著沈書瑤撐開一把油紙傘,快步走向停在院中的黑色轎車。雨水打在傘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就在沈書瑤即將上車的一刻,她忽然回頭,與站在廊下的顧婉儀四目相對。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沈書瑤清秀的面容。
車燈在雨幕中漸行漸遠,顧世鈞仍站在門口,若有所思。顧婉儀走到父親身邊,輕聲問:"父親似乎很欣賞書瑤?"
顧世鈞回過神來,拍了拍女兒的肩膀:"是個有思想的年輕人。如今這樣的女孩子不多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可以多與她來往。"
顧婉儀點點頭,心中卻涌起一絲莫名的情緒。她抬頭望向沈書瑤離去的方向,雨絲如簾,將夜色分割成無數(shù)碎片。二十一歲生日的這個雨夜,似乎有什么東西悄然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