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將深港市老城區(qū)浸泡成一片昏暗的沼澤。陳默蜷縮在一條死胡同盡頭,后背死死抵著冰冷濕滑的磚墻,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扯得肺葉生疼,帶出喉嚨深處一股濃烈的鐵銹味。雨水混著額角淌下的溫?zé)嵋后w,模糊了他的視線,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
巷口傳來皮鞋踏破水洼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死神的鐘擺。
“跑啊,陳警官?!彼粏〉穆曇艄谟昴焕铮瑤е堊嚼鲜蟮膽蛑o,“不是要查到底嗎?你那些‘鐵證’呢?就憑你,也配?”
冰冷的羞辱比雨水更刺骨。陳默咬緊牙關(guān),右手下意識摸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配槍在剛才激烈的搏斗中被一腳踢飛,滑進了污濁的下水道口。他成了被拔掉爪牙的困獸。
“廢物點心,”巷口的身影又逼近了一步,雨水勾勒出他高大的輪廓,手里那把剔骨尖刀在偶爾劃破夜幕的慘白閃電映照下,寒光瘆人,“警隊養(yǎng)條狗都比你有用!” 那聲音淬著毒,“你爹查不明不白死了,你嘛,連查的膽子都沒有,裝瘋賣傻當(dāng)個慫包!裝三年慫包很辛苦吧?" 他的鞋尖惡意地碾過陳默撐在地上的手指骨節(jié),劇痛鉆心,"可惜啊...你爹的警徽還在證物科吃灰呢!現(xiàn)在想當(dāng)英雄了?晚了!"
字字句句,像燒紅的鐵釬捅進陳默最深的傷口。父親陳國棟的警徽,三年前在另一個雨夜被送還時,上面凝固的血跡也曾這樣冰冷刺眼。而他自己,為了避開某些“關(guān)照”的目光,硬是把自己扮成了警隊里扶不上墻的爛泥,連槍械考核都故意脫靶。
他蜷縮的姿態(tài)更深了,恥辱感像藤蔓勒緊心臟。
“東西交出來?!背值墩咄T趲撞街?,聲音失去了最后一絲耐性,“你偷拍的那些……不該看的照片。”
陳默猛地抬頭,雨水沖開眼前的血污,死死盯住對方。閃電再次撕裂天穹,短暫的光明中,他清晰地看到那人挽起的袖口下,左腕內(nèi)側(cè),一個猙獰的蝎形刺青盤踞在皮膚上,尾鉤高翹,毒針森然!
是“蝎子”!那個在內(nèi)部絕密卷宗里代號“蝎子”、與數(shù)起離奇失蹤和器官黑市交易牽扯不清的影子!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不能死在這里!那些藏在手機加密文件夾里的照片,那些指向長生集團某個地下冷藏倉庫的模糊影像……是他唯一能觸及父親死亡真相邊緣的東西!
“做…夢!”陳默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身體積蓄起最后的力量,像被逼到絕境的狼,朝著巷口唯一的出口——那持刀人的方向,狠狠撞了過去!
“找死!”
刀鋒撕裂空氣的尖嘯近在咫尺!陳默能感覺到冰冷的刃尖直刺自己心窩!躲不開!
千鈞一發(fā)!
他的身體在求生本能下猛地一擰,試圖避開要害。冰冷的刀鋒帶著刺骨的殺意,狠狠扎進了他左肩下方!
劇痛如同高壓電流瞬間炸遍全身!陳默眼前猛地一黑,身體被巨大的沖力帶得向后踉蹌,重重撞在濕漉漉的磚墻上。骨頭發(fā)出沉悶的呻吟,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嗡鳴。
意識像斷線的風(fēng)箏,急速飄遠。溫?zé)岬囊后w不受控制地從傷口和口中涌出,帶走他殘存的力量和體溫。冰冷刺骨的雨點砸在臉上,反而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他模糊的視野里,那個蝎形刺青的主人正俯視著他,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塊砧板上的肉。
“阿弟,”那人彎下腰,帶著濃重閩地口音的腔調(diào)貼著他的耳朵,像毒蛇吐信,“黃泉路上,慢慢行啊?!?手腕翻轉(zhuǎn),準(zhǔn)備徹底拔出刀子,給予致命一擊。
瀕死的絕望和巨大的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陳默。父親含恨而終的臉、警徽上暗沉的血跡、自己裝瘋賣傻的窩囊、還有眼前這即將得逞的罪惡……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即將熄滅的意識里瘋狂攪動!
不!不能就這么完了!
他的右手,在意識徹底沉淪前的最后一刻,憑著最后一點本能,死死抓住了腰間唯一堅硬冰冷的東西——那塊祖?zhèn)飨聛怼⑺麖牟浑x身卻只當(dāng)個舊物念想的黃銅腰牌!
指尖傳來的觸感粗糙冰冷,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父親手掌的溫度。
就在他手指接觸到腰牌,沾滿鮮血的掌心完全按在牌面上的一剎那——
嗡!
一股難以形容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恐怖悸動,毫無征兆地在他體內(nèi)炸開!仿佛沉睡億萬年的火山驟然蘇醒!
“呃啊——!”
陳默的喉嚨里爆發(fā)出完全不似人聲的嘶吼!這聲音扭曲、痛苦、充滿了不屬于他的古老憤怒和驚駭!他原本因失血和劇痛而渙散的眼神,在剎那間變得銳利如鷹隼,瞳孔深處似乎有兩點冰冷的寒芒陡然亮起,穿透雨幕!
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而陌生的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流,蠻橫地沖垮了他殘存的意識堤壩,瞬間接管了他身體的控制權(quán)!
“何方妖孽!敢傷吾身?!”
一聲驚雷般的暴喝,帶著濃重古韻的腔調(diào),竟從陳默自己口中炸響!那聲音威嚴、暴怒,仿佛來自九幽黃泉的審判!
正要拔刀的“蝎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得渾身一僵,那雙陡然睜開、射出冰冷寒芒的眼睛,讓他心底瞬間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這絕對不是剛才那個瀕死廢柴的眼神!這眼神……像從古墓里爬出來的殺神!
陳默——或者說,此刻占據(jù)了他軀殼的存在——猛地低頭,看向自己左肩下方那把幾乎沒柄而入的剔骨尖刀。劇痛依舊存在,但這劇痛仿佛只是點燃了某種更加恐怖的東西。
“妖器!給吾出來!”
他(衛(wèi)錚)竟毫不猶豫地伸出左手,五指如鐵鉗,死死抓住露在外面的刀柄,肌肉賁張!
“噗嗤!”
刀被硬生生從血肉里拔出!帶出一蓬滾燙的血花!劇痛如同海嘯般沖擊著陳默殘存的意識,他感覺自己就要徹底粉碎!身體因為這自殘般的舉動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然而,拔刀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那具身體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或者說,疼痛已被滔天的怒火完全壓制!
“妖人受死!”
陳默的身體猛地前沖!動作快得只在雨幕中留下一道殘影!完全違背了物理常識!他右拳緊握,帶著一股開碑裂石的慘烈氣勢,裹挾著風(fēng)雷之聲,直搗“蝎子”的面門!拳鋒所過之處,連下落的雨點都被迫開!
“蝎子”瞳孔驟縮!他反應(yīng)極快,多年的亡命生涯練就的本能讓他猛地后撤,同時將剛剛拔出的染血尖刀橫在胸前格擋!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肉體撞擊聲!
拳頭狠狠砸在刀身側(cè)面!巨大的力量讓精鋼打造的刀身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竟然被砸得彎曲變形!恐怖的力量透過刀身傳遞,“蝎子”只覺得手臂像是被攻城錘砸中,骨頭發(fā)出碎裂般的劇痛,虎口瞬間崩裂,鮮血直流!整個人更是被這股巨力轟得雙腳離地,如同破麻袋般向后倒飛出去!
“噗——!”他在空中就噴出一口鮮血,重重砸在幾米外污濁的泥水里,濺起大片水花。
“蝎子”掙扎著抬起頭,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見鬼般的驚駭。這力量……這速度……這根本就不是人!他看著那個搖搖晃晃站直的身影,那人左肩傷口還在汩汩冒血,染紅了破爛的警服,可那雙眼睛,卻冰冷、暴戾、睥睨,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俯視螻蟻!
跑!必須跑!一個念頭瘋狂地在他腦中尖叫!
他顧不上手臂的劇痛和翻騰的內(nèi)腑,手腳并用地從泥水里爬起來,轉(zhuǎn)身就朝巷口亡命奔逃,在他轉(zhuǎn)身沒入霓虹與大雨深處的剎那,左耳廓邊緣似乎閃過一點非自然的金屬冷光。瞬間消失在瓢潑大雨之中。
……
死胡同里只剩下暴雨沖刷磚墻的嘩嘩聲。
“呼…呼…”沉重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從陳默口中發(fā)出。那股強行支配身體的恐怖力量,在敵人逃離后,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冰冷威嚴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痛苦、茫然和一種靈魂被撕裂的恐懼。
“我……我的身體……”陳默殘存的意識在軀殼深處發(fā)出微弱的、絕望的吶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冰冷、龐大、帶著濃重血腥和鐵銹氣息的意識體,正盤踞在他身體的中央,像一頭剛剛蘇醒、尚在適應(yīng)新巢穴的兇獸!而他自己的意識,則被擠壓到角落,如同風(fēng)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恐懼,比死亡本身更深的恐懼,攥緊了他的靈魂。
“妖法……此乃何等妖法?!”那個陌生的意識(衛(wèi)錚)也在劇烈波動,帶著驚疑不定的震怒,“此身……非吾軀!此地……靈氣污濁,妖星蔽日!吾魂何歸?”
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識,在這具傷痕累累、瀕臨崩潰的軀殼內(nèi)劇烈碰撞、爭奪!如同兩股狂暴的洪流在狹窄的河道中殊死搏斗!
“滾出去!還給我!”陳默的意識在絕望中爆發(fā)出尖銳的嘶鳴。
“放肆!何方孤魂,膽敢侵擾本官!”衛(wèi)錚的意識更為暴怒,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本能地想要徹底碾碎這個“弱小的干擾源”。
對身體的爭奪瞬間達到白熱化!陳默的軀殼成了慘烈的戰(zhàn)場!
“呃啊啊啊——!”
陳默的口中發(fā)出非人的痛苦嚎叫!他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扭曲!左肩的傷口在瘋狂的動作中再次撕裂,鮮血狂涌!更為可怕的是,他像是徹底失去了對身體平衡的掌控,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瘋狂扯動的木偶,猛地朝著旁邊那堵堅硬冰冷的磚墻,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了過去!
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頭顱與磚墻的猛烈撞擊!
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刺穿太陽穴!陳默(或者說衛(wèi)錚)眼前一黑,金星亂冒,身體軟軟地順著墻壁滑倒,重重跌坐在冰冷的泥水之中。
世界徹底安靜了。只有雨聲,永無止境的雨聲。
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中沉沉浮浮。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又仿佛只是一瞬。
陳默殘存的意識,如同沉船后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艱難地、一點點地重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感知。
痛……全身都在痛……頭像是要裂開……肩膀更是像被烙鐵反復(fù)灼燒……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起沉重的眼皮。
視野模糊,眩暈感一陣陣襲來。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帶來一絲涼意,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點。
他在哪?剛才……發(fā)生了什么?那個拿刀的人……那個蝎子刺青……還有……
還有那個占據(jù)了他身體的……怪物!
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掙扎著,試圖抬起手,想摸摸自己劇痛無比、幾乎要裂開的額頭。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自己無力垂落在泥水中的左手。
手中,還緊攥著那塊祖?zhèn)鞯狞S銅腰牌。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牌面,也沖刷著上面沾染的、屬于他自己的溫?zé)狨r血。
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些殷紅的血,并沒有被雨水完全沖走、稀釋。它們仿佛擁有了生命,又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吸引,正絲絲縷縷地、無比詭異地向著腰牌那古樸繁復(fù)的紋路中滲透進去!
陳默的呼吸驟然停滯!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收縮!
只見那暗沉的黃銅牌面上,沾染的血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仿佛被饑渴的海綿吸吮殆盡。緊接著,在那些古老紋路凹槽的深處,一點暗紅的光芒幽幽亮起!如同沉睡的眼眸緩緩睜開!
光芒并不強烈,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邪異與冰冷。它們沿著腰牌上那些復(fù)雜難辨的云雷紋、獸面紋飛快地游走、蔓延,陳默的鮮血在青銅牌面上仿佛活了過來,匯聚勾勒出一個猙獰的、盤繞的獸形輪廓,那血光凝聚的獸首兇戾異常,它瘋狂地噬咬向自己的尾部,最終形成一個閉合的、滴血的圓環(huán)!仿佛在書寫著某種來自幽冥的契約!
最后,所有的血光在牌面中央?yún)R聚、凝結(jié)。
四個由流動的暗紅血光構(gòu)成的古篆大字,清晰地、冰冷地浮現(xiàn)出來,每一個筆畫都仿佛由凝固的鮮血構(gòu)成,散發(fā)出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不祥氣息:
【此軀借吾百日】
那咬尾的血環(huán)獸目驟然睜開,一股冰冷的契約之力仿佛透過掌心,滲入骨髓!
血字幽幽,在雨夜昏暗的光線下,如同魔鬼的烙印。
陳默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疼痛、眩暈、恐懼,在看清那四個字的瞬間,全部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冰冷絕望所凍結(jié)。
百日……
他死盯著那血光流轉(zhuǎn)的腰牌,喉嚨里嗬嗬作響,卻發(fā)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滑落,混著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液體,流進他因極度驚駭而大張的嘴里。
咸的——帶著死亡的味道。
意識再也支撐不住這接踵而至的恐怖沖擊,如同繃緊到極限的琴弦,錚然斷裂。
黑暗徹底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