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次循環(huán)的白光，比前172次更刺眼。
不是那種瞬間吞噬一切的暴烈，而是像浸了沸水的棉絮，溫柔地、一寸寸地漫過防空洞的巖壁。終至的指尖還停在重啟閥上，金屬的灼痛感順著指骨往心臟鉆，他甚至能數(shù)清自己的心跳——第17下時，白光漫過他的手腕；第23下時，爬上他的脖頸；第30下時，徹底淹沒了視線。
“它動了！”蘇星的聲音像從水底傳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震顫。終至想回頭，卻發(fā)現(xiàn)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只有聽覺還在固執(zhí)地捕捉著什么：裝置的嗡鳴突然拔高，像被踩住的貓發(fā)出的尖叫；老周在洞口喊了句什么，尾音被白光撕成了碎片；還有蘇星的呼吸聲，越來越弱，像風(fēng)中搖曳的燭火。
他想起第45次循環(huán)時，后山樹林里閃過的黑影?，F(xiàn)在才明白，那是第172次循環(huán)里的自己——每個循環(huán)的“異常點”，都是上一次掙扎留下的痕跡。就像此刻，他手腕上那塊被輻射灼出的紅斑，形狀和第172次死亡時的傷口完美重合。
白光里開始浮現(xiàn)碎片。
是第1次循環(huán)的自己，在天文臺哭到抽噎，手里攥著揉皺的光譜圖；是第25次，他守在防空洞前，對著探險的學(xué)生嘶吼“會死人的”，被當(dāng)成瘋子推倒在地；是第63次，老周把紅皮本塞進他懷里，轉(zhuǎn)身時白發(fā)在燈光下泛著銀光；是第101次，蘇星在天臺指著γ星說“你看它在眨眼睛”，眼里的光比星星還亮。
這些碎片像被磁鐵吸住的鐵屑，慢慢聚成個模糊的輪廓——是1972年的防輻射小組，七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站在裝置前，蘇星的爺爺舉著金屬片，老周站在最邊上，眼神里的決絕和此刻的自己如出一轍。
“30秒。”終至突然聽見自己的聲音，不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而是從白光深處飄來，“第173次，輻射閾值還能撐30秒?！?/p>
他猛地想起蘇星爺爺?shù)墓P記：“記憶金屬會復(fù)制最近一次的‘成功軌跡’。”前172次的失敗，其實都在給裝置“喂數(shù)據(jù)”——那些被輻射灼傷的位置、重啟閥轉(zhuǎn)動的角度、甚至他每次死亡前的心跳頻率，都成了裝置的“學(xué)習(xí)樣本”。而這次，蘇星喊出的“它動了”，是第173次的“新數(shù)據(jù)”。
白光開始褪色，像潮水般往回收縮。終至的指尖突然有了知覺，重啟閥的指針還卡在偏離0.5度的位置，沒有彈回去。他試著再用力擰了半圈，金屬摩擦的“咔噠”聲清晰可聞——這是前172次從未有過的反饋。
“終至！”蘇星的聲音近了些，帶著哭腔，“你看裝置的基座！”
白光退到胸口時，終至看見了。六邊形基座上的指示燈，有一盞綠了。不是那種穩(wěn)定的亮，而是像呼吸一樣閃爍，頻率和γ星的正常閃爍完全同步——0.8秒，不多不少。
“是‘盲區(qū)’！”蘇星的手拍在他胳膊上，觸感真實得讓人心驚，“我們在盲區(qū)里擰動了閥門，裝置記住了這個頻率！”
老周的聲音從洞口擠進來，帶著喘息：“γ星的軌跡……在偏！”
終至抬頭，白光已經(jīng)退到腳邊，露出防空洞潮濕的巖壁。巖壁上的水漬正順著裂縫往下流，在地面匯成個微小的漩渦——和他第17次死亡前，實驗室咖啡杯里的漩渦一模一樣，只是這次，漩渦的中心浮著點微光，像顆沒熄滅的星火。
第30下心跳結(jié)束時，白光徹底消失了。
防空洞里一片漆黑，只有裝置基座上的綠燈還在閃爍。終至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光柱掃過巖壁，突然頓住——墻上有行新的刻痕，是用指甲劃出來的，歪歪扭扭：“第173次，綠燈亮了?！?/p>
蘇星的手還搭在他胳膊上，指尖冰涼，卻在微微顫抖。老周扶著洞口的巖壁喘著氣，青銅鑰匙掉在地上，發(fā)出“?！钡妮p響。三個人的呼吸聲在空蕩的防空洞里交織，像首笨拙的三重奏。
“現(xiàn)在……怎么辦？”蘇星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
終至彎腰撿起鑰匙，金屬的涼意順著掌心蔓延。他看向重啟閥，那0.5度的偏離還在，像道倔強的傷疤。“第174次循環(huán)，”他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我們試試在盲區(qū)里多擰半圈?！?/p>
老周笑了，笑聲里帶著哽咽：“48年了，總算不是白等。”
蘇星抬頭看向洞口，外面的天已經(jīng)泛白，晨光正順著藤蔓的縫隙爬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突然指著天空：“你們看！”
終至和老周同時抬頭。
仙后座的方向，γ星還亮著，但閃爍的節(jié)奏變了。不再是那種瀕死的抽搐，而是像有了呼吸，亮一秒，暗一秒，規(guī)律得像心跳。
“它在適應(yīng)新的軌跡。”終至輕聲說，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然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γ星的光芒突然劇烈閃爍起來，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明暗的節(jié)奏驟然紊亂。裝置基座的綠燈猛地熄滅，隨即爆發(fā)出刺眼的紅光，警報聲尖銳地撕裂了防空洞的寂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
“怎么回事？”蘇星的聲音發(fā)顫，手電筒的光柱慌亂地掃過裝置，“頻率……頻率對不上了！”
終至的心臟猛地一沉，他低頭看向重啟閥，那偏離的0.5度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回彈，金屬表面浮現(xiàn)出細密的裂紋——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扭轉(zhuǎn)后的崩裂。他想起第63次循環(huán)時老周塞給他的紅皮本，當(dāng)時匆匆翻過時，似乎瞥見某頁角落寫著“記憶金屬存在疲勞閾值，超過170次強干預(yù)會觸發(fā)不可逆脆化”，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無關(guān)緊要的備注，此刻卻像冰錐扎進腦海。
紅光順著裂紋蔓延，裝置的嗡鳴突然低沉下去，像瀕死野獸的哀嚎。γ星的閃爍徹底失控，明暗間隔縮短到0.3秒，光線變得慘白——和每次循環(huán)重啟前的預(yù)兆一模一樣。
“它在……重置?！崩现艿穆曇魩еy以置信的僵硬，他指著巖壁上的刻痕，那些字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淡化，“記憶在消失，這次的‘新數(shù)據(jù)’被判定為無效?！?/p>
終至的手腕突然傳來劇痛，那塊輻射紅斑像被火點燃，他低頭看去，紅斑的形狀正在扭曲，逐漸變成第1次循環(huán)時被燙傷的星形——這意味著，裝置正在抹除第173次的所有痕跡，強行回溯到更早的“基準線”。
蘇星突然“啊”了一聲，她攤開手心，那枚從爺爺筆記本里夾著的金屬片正在發(fā)燙，表面的刻度開始模糊?！盃敔?shù)墓P記里說過，這是‘同步校準片’，能和裝置的核心頻率共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可現(xiàn)在它在變冷，像是在……脫離同步?！?/p>
防空洞外傳來轟然巨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從高空墜落。終至抬頭，洞口的晨光突然消失，被一片濃重的黑暗取代。γ星的光芒徹底熄滅了。
重啟閥“咔噠”一聲彈回原點，紅光也隨之熄滅。防空洞陷入徹底的死寂，只有三個人的呼吸聲在空蕩里回蕩，比剛才的三重奏多了幾分絕望的顫音。
“第173次……失敗了?！苯K至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別人的結(jié)局。他摸了摸巖壁，刻痕已經(jīng)完全消失，仿佛剛才的綠燈和希望都只是幻覺。
蘇星把冷卻的金屬片握緊，指尖泛白：“那我們……再試一次?！彼穆曇魩е耷?，卻沒有絲毫退縮，“173次不行，就174次，174次不行，就一直試到它成功為止。”
老周撿起地上的青銅鑰匙，鑰匙的棱角在掌心硌出紅痕：“紅皮本里還記著別的參數(shù)，剛才忽略的細節(jié)，下次補上就好?！彼D了頓，看向終至，“你手腕上的紅斑還在，說明這次的失敗不是全無意義，至少讓我們知道了金屬會疲勞，校準片會失效——這些都是下次要避開的坑。”
終至看著回彈的重啟閥，金屬裂紋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握住閥門，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
“第174次循環(huán)，”他說，聲音里沒有了剛才的笑意，卻多了種被打磨過的堅定，“這次，我們先檢查金屬疲勞度，再校準同步片?！?/p>
洞口的黑暗里，隱約有微光閃爍，像是γ星最后的余燼。失敗的痕跡還未褪去，但新的掙扎已經(jīng)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