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光,在昏暗的畫室里顯得刺眼。又是一條短信。薛晴只看了一眼開頭“最后通知”幾個字,就按滅了屏幕。她把手機丟到沾滿顏料的舊木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桌上還攤著幾封打印的信件,來自不同的畫廊,措辭客氣,意思一致:風格不符,不予展出。角落里,揉成一團的催租單像塊燙手的石頭。
畫室很小,空氣里有松節(jié)油和灰塵混合的味道。幾幅完成或未完成的畫靠在墻邊,蒙著布。地上散落著廢棄的草稿。唯一的光源是頭頂一盞搖搖晃晃的節(jié)能燈。薛晴走到唯一還算干凈的畫架前,上面繃著一幅剛起了底稿的靜物。她拿起刮刀,動作有些發(fā)狠,開始用力刮掉畫布上那點可憐的鉛灰線條。畫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沙沙聲。顏料管被擠得癟癟的,像她此刻干癟的錢包和希望。全職畫畫?這念頭現(xiàn)在像個笑話。她需要一份立刻能拿到錢的工作,任何工作。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來電。薛晴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才接起來。是大學同學李薇,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興奮。
“喂?薛晴?沒打擾你創(chuàng)作吧?”
“沒有。”薛晴的聲音有點啞,“正好…在收拾東西。”她看著被刮得一片狼藉的畫布。
“收拾東西?你要搬工作室?”李薇驚訝。
“…差不多吧。”薛晴不想多說。
“哎,正好!我這兒有個活,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李薇語氣快了些,“報酬相當可觀!按小時算,絕對比你接那些插畫單子強百倍!”
薛晴的心跳漏了一拍,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什么活?”她現(xiàn)在對“報酬可觀”這四個字異常敏感。
“家教。美術家教?!崩钷眽旱土诵┞曇?,“對象有點特別,是‘嘉藝’賈家的小兒子,賈琰?!?/p>
“嘉藝?”薛晴一愣。嘉藝集團,國內藝術收藏和投資的頂級巨頭之一。賈家,那是真正的藝術豪門。“他…需要家教?”這種家庭的孩子,不應該從小就有最好的藝術資源?
“嗯。聽說這位小少爺…性格有點孤僻,挑剔得很。之前請過幾個老師,沒幾天都被辭退了,理由千奇百怪。家里寵著,就由著他折騰?,F(xiàn)在又要找新的。要求就一條:畫風要對他的胃口?!崩钷鳖D了頓,“我看了你上次發(fā)給我的那組人物小稿,那種…嗯,有點冷又有點韌的感覺,我覺得挺特別的。正好賈家那邊負責找人的助理是我朋友,我就把你的作品集遞過去了。沒想到,那邊居然回話了,說小少爺看了,覺得…‘還行’,讓去面談試試!”
“面談?”薛晴的心懸了起來。賈家那種地方,對她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對。明天下午三點,地址我發(fā)你微信上。就在市中心,賈家的頂層公寓。”李薇聽出她的猶豫,“薛晴,我知道你最近難。這機會真的難得!賈家出手大方是出了名的,時薪夠你交兩個月房租了!而且,萬一真被留下了,搭上賈家這條線,對你以后發(fā)展…”后面的話李薇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房租。畫廊的退稿信。癟掉的顏料管。薛晴的目光掃過這個狹小、破敗、即將不屬于她的空間。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壓倒了所有的不安和疑慮。
“地址發(fā)我。”薛晴的聲音平靜下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我去?!?/p>
市中心寸土寸金的頂級公寓樓。薛晴站在光可鑒人的電梯里,看著鏡面里自己蒼白的臉。她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棉布襯衫,一條舊牛仔褲,帆布鞋刷得很干凈,但在這金碧輝煌的環(huán)境里,依舊顯得格格不入。她只帶了一個簡單的畫夾,里面夾著幾張自己還算滿意的素描稿。電梯無聲地快速上升,數(shù)字跳動。她感覺自己的胃也跟著揪緊。
叮。頂層到了。電梯門無聲滑開。一個穿著剪裁合體西裝、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站在外面,微微躬身。
“薛小姐?這邊請。少爺在畫室等您?!?/p>
走廊寬闊,地面鋪著深色大理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墻上掛著大幅的抽象油畫,薛晴認出其中一幅是國際拍賣行上拍出天價的作品真跡。空氣里有種奇特的安靜,只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響。這里不像家,更像一個戒備森嚴的私人藝術館。
西裝男人停在一扇厚重的雙開木門前,輕輕推開。
“少爺,薛小姐到了?!?/p>
門內的空間豁然開朗。巨大的落地窗將整個城市的繁華景象框成一幅流動的畫卷。光線充足得近乎奢侈。但這間畫室本身,卻空曠得有些過分。沒有堆積的畫材,沒有散落的草稿,沒有顏料斑駁的痕跡。只有房間中央,孤零零地放著一個畫架,旁邊一張造型極簡的椅子??繅α⒅鴰讉€巨大的恒溫恒濕展示柜,里面陳列著一些小型雕塑和古董器物,泛著冷硬的光澤??諝饫飶浡摹㈩愃蒲┧傻睦湎?,干凈得不帶一絲煙火氣。
一個少年背對著門,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他身形修長,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米白色羊絨衫,深色長褲。聽到開門聲,他緩緩轉過身。
薛晴第一次看清賈琰的臉。皮膚很白,像是很少接觸陽光。眉眼極其干凈,線條流暢柔和,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顏色偏淺,像某種清透的琥珀,此刻映著窗外透進來的光,顯得異常清澈。他看起來甚至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純凈感。
他微微歪了下頭,目光落在薛晴身上,沒有審視,只有一種純粹的好奇。然后,他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露出一個干凈得如同初雪融化般的笑容。他朝薛晴走過來,步伐輕快。
“薛晴姐姐?”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清亮悅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質感,語氣溫和有禮,甚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靦腆。
這個稱呼讓薛晴微微一怔。她沒想到這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會這樣稱呼她。
“賈先生?!毖η缦乱庾R地用了敬語,微微點頭。
“叫我賈琰就好。”少年已經走到她面前,距離不遠不近。他比薛晴略高一點,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專注的探究?!盎蛘摺駝偛拍菢樱形颐??”他笑了笑,補充道,“姐姐看起來比我大幾歲,叫姐姐很合適?!?/p>
他的態(tài)度溫和得無可挑剔,甚至稱得上友善。薛晴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點點。或許傳言有誤?又或者,他只是對之前的老師不滿意?
“你好,賈琰?!毖η绺牧丝?,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我是薛晴?!?/p>
“我知道。”賈琰的笑容加深了些,目光終于從她臉上移開,落向她手里的畫夾。“李薇阿姨給我看過你的畫。我很喜歡?!彼Z氣肯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欣賞,“特別是那幾張人物速寫。線條…有力量,很干凈。不像其他人畫的,要么甜膩,要么死板?!?/p>
這直白的、來自專業(yè)人士(至少是擁有頂級資源的人)的肯定,讓薛晴心里那點微弱的火苗又燃起了一點。她打開畫夾,抽出幾張自己帶來的素描稿遞過去?!斑@是我近期的一些練習。”
賈琰接過去,看得很認真。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紙面,目光專注地停留在每一根線條、每一處明暗轉折上。他的神情不像是在看幾張普通的練習稿,倒像是在鑒賞某種珍貴的藝術品。片刻后,他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亮亮的,看著薛晴。
“很好。比電子版看到的更好?!彼旬嫺逍⌒牡剡f還給薛晴,“薛晴姐姐,你愿意教我畫畫嗎?”
薛晴謹慎地回答:“這取決于你的具體需求和我的能力是否匹配。你想學什么?素描基礎?色彩?還是某種特定風格?”
賈琰沒有立刻回答。他轉身,慢慢踱步到那個孤零零的畫架前,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畫架光滑的金屬邊框。
“基礎的東西,很無聊?!彼硨χη?,聲音依舊清亮,但似乎少了點溫度,“家里請過的老師,都想教我那些。透視,解剖,色調…”他輕輕嗤笑一聲,“畫得像照片有什么用?機器也能做。我要的不是那個?!?/p>
他轉過身,目光重新鎖住薛晴。“我要你教我,畫出‘感覺’?!彼η缱呓徊剑宄旱难鄣子縿又环N近乎純粹的熱情,“畫出像你畫里那樣的…那種東西。冷的,但是里面藏著火苗。安靜的,但是有聲音。那種…別人畫不出來的東西?!彼D了頓,看著薛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只對你的畫風感興趣,薛晴姐姐?!?/p>
這要求很抽象,甚至有些任性。但薛晴捕捉到了他話語里的核心——他欣賞她獨特的個人風格。這對一個掙扎在生存線上的畫家來說,是巨大的誘惑和肯定。
“我可以嘗試引導你觀察和表達內心感受,通過線條和色彩…”薛晴斟酌著措辭。
“好!”賈琰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臉上重新綻開那種純凈的笑容。“那我們就這么說定了。”他走到旁邊一張極簡的金屬桌旁,拿起一份早就準備好的文件。
“這是合同。你看一下?!彼盐募f給薛晴,動作隨意得像遞一張便簽。
薛晴接過來。紙張很厚實,透著質感。她快速瀏覽。甲方:賈琰。乙方:薛晴。工作內容:私人美術指導。時薪的數(shù)字讓她瞳孔微縮,確實遠超市場價數(shù)倍。但下面的條款,一條條看下去,她的眉頭漸漸蹙緊。
工作時間:由甲方(賈琰)根據個人意愿隨時通知確定,乙方(薛晴)需保證隨叫隨到。每周至少保證20小時課時。
工作地點:僅限甲方指定地點(即本公寓畫室)。
教學內容:由甲方指定繪畫對象或主題,乙方負責指導技法并確保最終作品符合甲方審美要求。乙方不得擅自安排教學內容。
保密條款:乙方需對教學過程中所有內容、甲方私人信息及創(chuàng)作細節(jié)嚴格保密。
違約金:如乙方單方面終止合同或未能履行上述條款,需支付違約金,金額為乙方過去三年平均年收入的十倍。
最后一條像冰冷的針,刺得薛晴指尖發(fā)麻。過去三年?她哪有什么“平均年收入”?糊口都難。這個違約金數(shù)額對她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
“工作時間…可能需要更具體些?還有教學內容…”薛晴試圖爭取一點自主權。
賈琰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眼神依舊清澈?!敖憬悖`感這種東西,不是按鬧鐘來的。”他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商量的意味,“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必須在。這樣我才能捕捉到最好的狀態(tài),畫出最好的畫,不是嗎?”他指了指合同上“教學內容”那條,“至于畫什么…姐姐的畫風我很喜歡,所以,我只想畫姐姐擅長的那種感覺。其他的,我不感興趣?!彼嶂^,露出一個近乎無辜的表情,“姐姐覺得這些要求…很過分嗎?”
過分嗎?薛晴看著合同上那誘人的時薪,再想想催租的房東和空蕩蕩的顏料箱。這份合同像一個華麗的捕獸夾,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違約金是鎖鏈,那些苛刻的條款是籠子。但她現(xiàn)在,迫切需要籠子里的那塊肉。
“違約金…”她艱難地開口,“這個數(shù)額…”
“哦,那個呀?!辟Z琰恍然大悟般,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是我疏忽了。姐姐是自由畫家,收入可能不太穩(wěn)定?!彼闷鹱郎系墓P,在合同空白處飛快地寫下一行數(shù)字,然后推給薛晴?!斑@樣吧,違約金就定這個數(shù)。一個明確的數(shù)字,對大家都公平,省得麻煩。”他寫下的數(shù)字,依然是一個薛晴傾家蕩產也賠不起的天價。
他遞過筆,清澈的眼睛望著薛晴,帶著溫和的催促:“姐姐?簽吧。簽了字,預付款立刻到賬。一半的房租,就不用愁了,對吧?”他最后一句話輕飄飄的,卻像重錘砸在薛晴心上。他竟然知道她的窘境?是李薇說的,還是…他調查過?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薛晴的脊背。眼前少年純凈的笑容,似乎蒙上了一層她看不透的薄霧。但現(xiàn)實的壓力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著她的肩膀。預付款…那筆錢能讓她喘口氣,能讓她繼續(xù)買顏料,能讓她暫時保住那個破敗的畫室。
她沉默了幾秒,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最終,她接過筆,在乙方簽名處,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薛晴。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賈琰看著她的簽名,嘴角的弧度加深,那個純凈的笑容重新變得燦爛奪目。他滿意地收起屬于自己那份合同。
“太好了。”他伸出手,動作優(yōu)雅,“合作愉快,薛晴姐姐?!?/p>
薛晴遲疑了一下,伸出手與他輕輕一握。少年的手很涼,皮膚細膩。握手的瞬間,薛晴似乎看到他琥珀色的眼底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近乎滿足的幽光,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
“合作愉快?!毖η绲吐曊f,喉嚨有些發(fā)干。
“那么,”賈琰收回手,興致勃勃地指向那個孤零零的畫架,“我們什么時候開始第一課?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想看看姐姐是怎么把那種…特別的感覺,放進畫里的。”他走到窗邊,指著窗外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姐姐覺得,那些鋼鐵森林里,藏著什么樣的‘感覺’呢?”
薛晴看著少年映在巨大玻璃窗上的身影,干凈、明亮,帶著對藝術純粹的熱情??伤罩媻A的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那份剛剛簽下的合同,安靜地躺在她的包里,像一塊冰冷的烙鐵,燙著她的皮膚。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未知的恐懼,走向畫架。
“開始吧?!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