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岡山的霧，一年里倒有大半時(shí)間纏著山腳的清崗村。村里的老屋像生了銹的鐵釘，
嵌在霧氣里，其中最扎眼的，是村尾那座爬滿爬山虎的土坯房——三清爺爺?shù)淖√帯?/p>
三清記事起，就被媽按著頭灌輸規(guī)矩：“別靠近你爺?shù)奈荩瑒e問他在里頭干啥，送完飯就跑，
敲門時(shí)得閉著眼，聽見沒？”媽說這話時(shí)，眼角的皺紋總擰成疙瘩。
她每天黃昏端著一碗糙米飯去老屋，走到那扇掉漆的木門前，就會(huì)死死閉緊眼睛，
胳膊伸直了把碗遞過去，手指敲門板的聲音哆哆嗦嗦：“爹，飯……飯放這兒了。
”屋里沒回應(yīng)，只有一股怪味飄出來。不是霉味，也不是藥味，像曬裂的皮子混著草木灰，
聞著讓人嗓子眼發(fā)緊。三清躲在遠(yuǎn)處的槐樹后看，總覺得那股味能順著風(fēng)，
在他鼻尖繞上大半天。爺爺已經(jīng)十年沒出過門了。村里人說他年輕時(shí)上山打獵，
被什么東西傷了腦子，也有人說他是跟山里的“老東西”做了交易，換了些旁門左道的本事。
沒人說得清，只知道誰家孩子哭鬧，一提“村尾的老爺子”，立馬就能噤聲。
三清今年十一歲，正是貓嫌狗不待見的年紀(jì)。那扇木門后的秘密，像藤蔓一樣纏著他，
尤其是最近——他總夢見爺爺?shù)奈?，屋里亮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墻上貼滿了紙，
每張紙上都有字。這天夜里，月色透著霧，白慘慘地灑在地上。三清揣著顆狂跳的心，
借著去茅房的由頭，溜到了老屋后頭。后窗糊著的紙破了個(gè)洞，他踮起腳，右眼湊了上去。
屋里果然亮著燈，是盞老式的煤油燈，燈芯爆出的火星子，在墻上投下晃動(dòng)的影子。
爺爺背對著他，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桌前，手里拿著什么，正低著頭忙活。
墻上貼滿了東西，不是三清夢里的紙，倒像是一張張薄薄的皮，被仔細(xì)地繃在木板上，
邊緣用細(xì)麻繩勒著。月光從窗洞鉆進(jìn)來，
照在最近的一張“皮紙”上——三清的呼吸猛地頓住，那上面用墨寫著兩個(gè)字：王二柱。
是村西頭那個(gè)去年冬天凍死在山坳里的光棍漢。三清的頭皮炸開了，腳像釘在地上，
挪不動(dòng)半步。他看見爺爺拿起一根銀亮的針線，線頭穿的不是線，
而是某種暗紅色的、黏糊糊的東西。爺爺?shù)膭?dòng)作很慢，一針一線地縫補(bǔ)著另一張皮紙，
那張紙上的名字，是村東頭的李寡婦。李寡婦上周去鎮(zhèn)上趕集，再也沒回來。
冷汗順著三清的脊梁骨往下淌，他想轉(zhuǎn)身跑，眼睛卻像被磁石吸住，
死死盯著墻上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新貼了一張皮紙，顏色比別的淺，還帶著點(diǎn)肉粉色，
上面的字跡墨色很新，歪歪扭扭的兩個(gè)字——三清。他的名字。這時(shí)，爺爺忽然停了手。
屋里的怪味順著窗洞涌出來，比白天濃了十倍。爺爺緩緩轉(zhuǎn)過身，昏黃的燈光照亮他的臉，
皺紋里像藏著泥，眼睛卻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窗洞的方向?！翱磯蛄耍?/p>
”爺爺?shù)穆曇粝裆凹埬ミ^木頭，“進(jìn)來吧，該給你‘補(bǔ)補(bǔ)’了。
”三清渾身的血仿佛瞬間凍住，他看見爺爺手里的針線舉了起來，針尖在燈光下閃著冷光，
而那張寫著他名字的皮紙，邊緣正微微顫動(dòng)，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霧更濃了，
把老屋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連月光都透不進(jìn)來。遠(yuǎn)處的槐樹上，不知什么鳥叫了一聲，
凄厲得像個(gè)孩子在哭。三清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猛地后退，
腳后跟磕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整個(gè)人摔在濕漉漉的泥地里。
“跑啊……”腦子里只剩這一個(gè)念頭。他連滾帶爬地起來，也顧不上滿身的泥污，
頭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沖。霧里的樹影張牙舞爪，像無數(shù)只伸向他的手，
腳下的路軟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像是在往下陷。身后沒有腳步聲，
可那股混合著皮子和草木灰的怪味，卻像長了腿似的，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鉆進(jìn)他的鼻孔，
纏上他的后頸?！叭?！”一聲呼喊從前方傳來，是媽。她舉著盞馬燈，站在自家院門口，
昏黃的光打在她臉上，一半亮一半暗。三清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撲過去，剛要開口，
媽卻突然捂住他的嘴，把他拽進(jìn)院子，反手閂上了門?！皠e說話！”媽壓低聲音，
眼睛死死盯著村尾的方向，手還在抖，“你去哪兒了？”三清的牙齒打著顫，
指著老屋的方向，
爺……爺在縫……縫人皮紙……上面有我的名字……”媽手里的馬燈“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燈芯滅了，只剩一點(diǎn)火星在黑暗中明滅。她癱坐在門檻上，
嘴里喃喃著：“該來的還是來了……該來的……”“媽，到底咋回事??？
”三清抓住她的胳膊，“那些皮紙是啥？爺他到底是人是鬼？”媽突然給了他一巴掌，不重，
卻帶著說不出的絕望。“別問！”她紅著眼眶，
“是我沒護(hù)好你……當(dāng)年要不是為了救你……”話沒說完，
院門外突然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很慢，很輕，一下，又一下，像有人用指甲蓋在敲。
母子倆瞬間噤聲，黑暗里，只能聽見彼此粗重的呼吸聲?！罢l??？”媽顫著嗓子問，
手悄悄摸向門后那把銹跡斑斑的柴刀。門外沒人應(yīng)，敲門聲也停了。過了半晌，
三清剛想松口氣，卻聽見門外傳來爺爺?shù)穆曇簦駨暮苓h(yuǎn)的地方飄來，
又像貼在門板上：“三兒，你娘忘把針線帶來了?！薄澳隳菑埣?，邊角還沒縫牢呢。
”“開門，讓爺補(bǔ)完這最后一針?！眿尦鸩竦?，擋在三清身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卻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他爹死得早，我就這一個(gè)兒子！你要敢動(dòng)他，我就跟你拼了！
”門外沉默了。就在三清以為爺爺走了的時(shí)候，門板突然“吱呀”一聲，
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外面推開了一條縫。一道慘白的光從縫里擠進(jìn)來，
照亮了門檻上的一道黑影——是一只手，枯瘦得像根老樹枝，指尖捏著一根銀亮的針線，
線頭那抹暗紅色的黏糊，在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澤?！爱?dāng)年你爹的紙，也是我縫的。
”爺爺?shù)穆曇魪拈T縫里鉆進(jìn)來，帶著點(diǎn)笑意，又冷得像冰，“一家人，總得整整齊齊的。
”三清猛地想起，他記事起就沒見過爹。媽說爹是上山采藥摔死的，可村里老人偶爾閑聊，
總說他爹死得蹊蹺，下葬那天，棺材輕得像空的?！安弧比宓穆曇艨ㄔ诤韲道?，
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媽舉著柴刀就要沖過去，可腳剛邁出去，就像被釘住了似的，
動(dòng)彈不得。她的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門縫，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三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門縫里的那只手，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紙。
一張貼在門板上的紙，薄薄的，泛著肉粉色，上面用墨寫著兩個(gè)字：李氏。是媽的名字。
媽手里的柴刀“當(dāng)啷”落地，她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直流，
嘴里反復(fù)念叨著：“逃不掉的……誰也逃不掉……”三清看著媽瘋癲的樣子，
又看向那扇越來越大的門縫，突然明白過來——村里那些消失的人，王二柱，李寡婦，
還有他素未謀面的爹，都成了爺爺墻上的“紙”。而現(xiàn)在，輪到他們了。
門縫里的光越來越亮，那股怪味也越來越濃，幾乎要把人熏暈過去。
他仿佛看見爺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正貼著門縫，靜靜地看著他，手里的針線閃著冷光。
“三兒，”爺爺?shù)穆曇粲猪懥耍裨谒叺驼Z，“來，讓爺給你縫得牢一點(diǎn)。
”三清猛地轉(zhuǎn)身，沖向里屋。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必須跑，必須躲起來。
可當(dāng)他撞開里屋的門，卻看見墻上貼著一張新的皮紙，顏色新鮮，墨字未干。
上面寫著他的名字——三清。而紙的邊緣，正有一根銀亮的針線，緩緩地，緩緩地，
向中間縫來。里屋的空氣像凝固的豬油，又黏又膩。三清盯著墻上那張屬于自己的皮紙，
看著那根銀亮的針線一點(diǎn)點(diǎn)往里收，線尾的暗紅黏液在紙上洇開，像一朵正在腐爛的花。
他的腳像被釘在原地，腦子里嗡嗡作響。媽在外屋的笑聲還在繼續(xù)，只是那笑聲越來越低，
最后變成了細(xì)碎的嗚咽，像被什么東西捂住了嘴。“吱呀——”身后傳來一聲輕響。
三清猛地回頭，看見爺爺不知何時(shí)站在了門口。昏黃的光從他背后透進(jìn)來，
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塊浸了血的破布。爺爺手里還捏著那根針線，
另一只手提著個(gè)黑布包裹，包裹沉甸甸的，邊角滲出暗紅色的漬痕，落在地上，
洇出一個(gè)個(gè)小血點(diǎn)?！芭铝?？”爺爺咧開嘴笑，牙黃得發(fā)暗，“當(dāng)年你爹也這樣，
盯著自己的紙，一動(dòng)不敢動(dòng)?！薄拔业业降资钦λ赖模俊比宓穆曇襞瞬?，
像被風(fēng)撕爛的布。爺爺沒直接答，只是打開了手里的黑布包裹。
里面是一疊疊碼得整整齊齊的皮紙，每張上面都寫著名字，有些墨跡已經(jīng)發(fā)黑，
有些還帶著新鮮的潮氣。最上面那張，正是“李氏”?！澳愕莻€(gè)好獵戶，
”爺爺拿起一張寫著“清山”的皮紙，指尖在上面輕輕摩挲，像在摸一件寶貝，“二十年前，
山里鬧‘空耗’，專吸人精氣，村里死了大半人。”三清的后背猛地一涼。
他聽過村里老人說“空耗”，說那是山里的邪物，沒形沒影，卻能把人熬得只剩一把骨頭。
只是老人們總說，當(dāng)年是爺爺上山請了“山神”，才把邪物鎮(zhèn)住了?！澳挠惺裁瓷缴瘛?/p>
”爺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聲，“要鎮(zhèn)住‘空耗’，得用活人做‘引’，
把邪物的氣鎖在皮紙里，縫進(jìn)墻里——你爹，是第一個(gè)自愿的。
”皮紙?jiān)跔敔斒掷镙p輕晃了晃，三清仿佛看見紙上的“清山”二字在動(dòng)，
像他爹臨死前的眼睛?！八f，不能讓村里斷了根?！睜敔?shù)穆曇敉蝗坏土讼氯ィ?/p>
“我縫他的時(shí)候，他盯著我手里的針線，說‘爹，給我兒留條活路’。
”三清的喉嚨里像堵了塊燒紅的烙鐵。
他終于明白媽為什么總說“當(dāng)年要不是為了救你”——原來他能活下來，
是因?yàn)榈米约旱拿鼡Q了“空耗”的暫時(shí)安分?！澳乾F(xiàn)在為啥要縫我？”三清盯著爺爺，
眼里的恐懼慢慢變成了別的東西，像燒起來的火星，“‘空耗’又出來了？
”爺爺?shù)膭?dòng)作頓了頓，隨即把“清山”的皮紙放回包裹，重新裹好?！吧嚼锏撵F，
三個(gè)月沒散了?！彼ь^看向窗外，霧氣正順著窗縫往里鉆，帶著股說不出的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