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兒又細(xì)又密，帶著深秋的涼氣，悄沒聲地鉆進破廟那四面漏風(fēng)的墻。許棠打了個哆嗦，
骨頭縫里都透著濕冷的寒氣。她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掌心，那里躺著半塊饅頭，
顏色灰撲撲的，邊角還生著些可疑的、毛絨絨的綠斑，散發(fā)著一股子沉悶的霉味兒。
這玩意兒，就是她穿越后全部的家當(dāng)。好消息？她沒死成。壞消息？
她窮得連廟門口那個拖著鼻涕、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小乞兒，
在接過她小心翼翼掰開的那一小塊饅頭時，眼神里都帶著點兒不加掩飾的嫌棄。
小乞兒三兩口就把那點發(fā)霉的碳水塞進了肚子，粗糙的手背在嘴上一抹，留下道灰印子。
他眼巴巴地瞅著許棠手里剩下的大半塊，聲音又細(xì)又啞：“姐姐，再講一個唄？
就講昨天那個…石頭里蹦出來的小猴精！它后來真打上天宮了？”許棠一愣，
混沌的記憶碎片這才猛地撞進腦海。對了，這身體的原主，一個餓死的落魄秀才閨女，
活著時就靠給街邊的小茶肆說書，換幾個銅板，勉強吊著命。小猴精？她昨天迷迷糊糊講的，
可不就是《西游記》的開頭么！嗓子眼干得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許棠使勁咽了口唾沫，
潤了潤，才找回點聲音：“行…那就接著講。那猴王啊，得了根定海神針鐵，
喚作如意金箍棒，舞起來那是驚天動地……”她把那光怪陸離的神魔世界，盡力揉碎了，
掰開了，摻進點小孩兒能懂的市井氣，講成了個小猴精勇闖妖怪窩的歷險記。
破廟外雨聲淅瀝，廟里頭，小乞兒的眼睛瞪得溜圓，聽到緊張?zhí)?，連呼吸都忘了，
直到許棠講到小猴精被壓在了山下，他才“哇”的一聲哭出來，眼淚混著臉上的臟污，
沖出兩道白痕?！敖憬?！小猴精太可憐了！”小乞兒抽噎著，
忽然把他那個豁了口的破陶碗往許棠跟前一推，碗底躺著可憐兮兮的兩枚生銹銅錢，
“都…都給你！你再給它講講，它后來出來沒？”許棠看著那兩枚銅錢，
再看看小乞兒哭得通紅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她把剩下的饅頭又掰開一小半，塞回小乞兒手里，自己只留下最后一點點，
小心地揣進懷里——這，就是她全部的“盤纏”了。
靠著肚子里那點被無數(shù)電視劇和小說腌漬過的“墨水”，
還有半塊霉饅頭帶來的“啟動資金”，許棠硬是在城南一家門臉不大的小茶肆里，
混住了三天。她專挑《西游》里熱鬧好懂的情節(jié)講，什么大鬧天宮偷蟠桃，什么三打白骨精，
講得唾沫橫飛，倒也真引來些歇腳的腳夫和無所事事的閑漢，茶肆老板那張愁苦的臉上，
總算見了點晴。第三天傍晚，茶客散得差不多了。老板一邊收拾著油膩膩的粗瓷茶碗，
一邊搖頭嘆氣，聲音不高不低，
剛好飄進正在角落數(shù)著今日“打賞”——攏共七個銅板——的許棠耳朵里?！皣K，
姑娘講的是真不錯，新鮮！抓人！可惜啊……”老板把抹布往桌上一甩，濺起幾點水星，
“光靠嘴皮子，一陣風(fēng)就刮沒了。這要是能寫成話本子，印出來賣，那才叫長遠(yuǎn)！
白瞎了好故事！”許棠數(shù)銅板的手指猛地頓住。對??！寫！光動嘴皮子，能掙幾個錢？
還累得嗓子冒煙！她別的本事沒有，當(dāng)個文抄公……啊不，當(dāng)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搬運工，
那不是手拿把攥？前世為了趕稿，熬夜熬得頭發(fā)一把把掉，練的就是這個！念頭一起，
就像野草見了春風(fēng)，蹭蹭往上冒。當(dāng)晚，許棠就厚著臉皮，用省下的一個銅板作押，
從茶肆老板那兒磨來了幾張粗糙的黃麻紙和一支禿了毛的毛筆。墨是劣質(zhì)的，
帶著股刺鼻的臭味。她趴在破廟里唯一一塊還算平整的石頭上，
就著門口透進來那點微弱的月光，奮筆疾書。筆尖劃過糙紙，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她刻意加快了節(jié)奏，把《西游記》開篇的瑰麗想象和潑天膽氣濃縮再濃縮，
只留下最核心、最抓人的筋絡(luò)——石猴出世，拜師學(xué)藝，龍宮奪寶，
直到那驚天動地的“齊天大圣”旗號豎起，十萬天兵天將圍困花果山！
她把名字也改得直白響亮：《猴王鬧天宮》。手腕酸得抬不起來，眼睛澀得發(fā)疼。
最后一筆落下，墨跡在紙上洇開一小團模糊的陰影。許棠長長吁出一口氣，這才發(fā)覺，
墨早就干了，而自己從頭到尾，竟然連個筆名都忘了署。算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幾張寫滿潦草字跡的黃麻紙疊好，壓在胸前。名字？
那都是吃飽了以后才需要考慮的風(fēng)雅事！眼下最要緊的，是明天，
必須得讓它變成能填飽肚子的真金白銀！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許棠揣著那疊承載了她全部希望的“稿子”，一路打聽著，
找到了城南最大、門臉最氣派的書鋪——墨香齋。朱漆的門板剛卸下，
空氣里彌漫著新紙新墨特有的清苦香氣。她深吸一口氣，帶著破釜沉舟的勁兒，
徑直沖了進去。柜臺后面，一個穿著素雅青衫的年輕男人正微微垂首，
翻看著一本厚厚的賬冊。他身形挺拔，側(cè)臉的線條溫潤流暢，
指尖捻過紙頁的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從容雅致，
像是從哪幅工筆仕女圖里走出來的翩翩公子。許棠沒空欣賞美色，幾步?jīng)_到柜臺前，
“啪”的一聲，
把那沓皺巴巴、邊角甚至沾了點可疑污漬的黃麻紙拍在了光滑锃亮的紅木柜面上，
聲音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微微發(fā)顫：“老板！出書嗎？”這動靜不小。
青衫公子——墨香齋的東家周景和，指尖一頓，終于抬起了眼。那雙眼睛清亮溫和，
帶著點被打擾后尚未完全褪去的思索，
目光落在柜面上那堆與其說是書稿、不如說是廢紙的玩意兒上。他眉梢?guī)撞豢刹斓貏恿艘幌拢?/p>
卻沒露出任何嫌棄的神色。修長的手指伸過來，輕輕拈起最上面那張紙。紙很糙，
墨色也深淺不一，字跡更是狂放潦草，帶著一股子不管不顧的勁兒。
周景和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開頭幾行?！皷|勝神洲，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大海，
海中有一座名山，喚為花果山……”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平淡審視，漸漸凝住。
翻頁的動作快了起來，一頁，又一頁。那紙上簡陋的文字，仿佛活了過來，
在他眼前鋪展開一個前所未見的、光怪陸離卻又磅礴大氣的世界。石破天驚的出世，
桀驁不馴的挑戰(zhàn)，攪動天地的豪情……他仿佛能聽到那猴王桀驁的狂笑，
感受到金箍棒攪動風(fēng)云的烈烈風(fēng)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周景和終于從紙頁間抬起頭，
目光灼灼地看向眼前這個衣衫襤褸、頭發(fā)枯黃，眼神卻異常明亮執(zhí)拗的小姑娘，
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尋：“這故事，你寫的？”許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手心全是汗，面上卻繃得死緊，斬釘截鐵：“夢里神仙給的！”語氣理直氣壯，
仿佛在陳述一個宇宙真理。周景和微微一怔，隨即，好看的唇角向上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像是春風(fēng)吹開了薄冰：“哦？神仙還管寫話本子？”“可能……”許棠眼珠子一轉(zhuǎn)，
臉不紅心不跳地瞎掰，“神仙看我窮得可憐，實在看不下去了吧！
”她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仿佛承受了天大的恩惠。
一聲清晰的低笑從周景和喉間逸出。他搖搖頭，不再追問，只揚聲喚道：“阿福，取紙筆來。
”又轉(zhuǎn)向許棠，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簽個契約吧。話本所得，三七分賬?！彼D了頓，
清晰地道，“你七，我三?！薄拔移?？”許棠以為自己耳朵被雨淋壞了，或者餓出了幻覺。
她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眼睛瞪得溜圓，像只受驚的兔子。
周景和看著她這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笑意更深了些，肯定地點頭：“嗯，你七。內(nèi)容值錢。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沓黃麻紙，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巨大的餡餅砸得許棠暈頭轉(zhuǎn)向。
她暈乎乎地看著周景和提筆，在那張嶄新的、帶著墨香的契約紙上寫下條款，
然后示意她簽名。簽！傻子才不簽！許棠抓起那支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狼毫筆，手有點抖，
在落款處歪歪扭扭地畫下了她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版權(quán)標(biāo)記”——糖梨居士。于是乎，
昨日還在破廟啃霉饅頭的許棠，搖身一變，
成了墨香齋的“頭牌”簽約寫手——筆名糖梨居士。墨香齋的伙計手腳麻利，雕版、印刷，
流水般運轉(zhuǎn)起來。周景和似乎對這故事格外上心，親自盯著版式，
甚至提點畫匠如何描繪那猴王的神韻。很快，
《猴王鬧天宮》那帶著墨香和花果山野性的冊子，
就整整齊齊地碼在了墨香齋最顯眼的架子上。第一日，鋪子剛開張，
好奇的、被伙計吆喝吸引的、慕名來尋“神仙托夢”故事的人，就把書架圍了個水泄不通。
不到晌午，伙計阿福就白著臉跑進后院賬房，
對著正和許棠核對第一筆預(yù)支版稅的周景和喊：“東家！東家！賣…賣空了！一本不剩！
”許棠正捏著周景和剛給她的、沉甸甸一小串銅錢和幾塊小碎銀，感覺像在做夢。
聽見阿福的喊聲，她猛地抬頭，眼睛亮得驚人：“空了？”周景和倒顯得平靜，
只眼中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對阿福吩咐：“去印坊，加印五百冊。快?！钡诙?，
加印的五百冊，在午后陽光最烈的時候，再次宣告售罄。書鋪門口排起了長隊，
隊伍里甚至有隔壁街那個整天樂呵呵賣糖人的張大爺，他托人帶話，死活也要買一本，
說是給家里小孫子開開眼。第三天，墨香齋的門檻差點被踏破。許棠躲在柜臺后頭，
透過縫隙看著外面攢動的人頭，聽著伙計們收錢、遞書忙得腳不沾地，
手里緊緊攥著周景和剛結(jié)算的第二筆版稅——這次是更沉的一個小布包，
里面是整塊的銀錁子！她笑得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口小白牙，
心里的小人兒在瘋狂蹦迪吶喊：“發(fā)了！發(fā)了！原來當(dāng)文抄公這么爽！感謝吳承恩大大！
感謝穿越大神！”周景和送走一波客人，回頭就看見許棠抱著銀子，笑得像個偷腥成功的貓。
他眼底也染著真切的笑意，走到她身邊，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點誘哄的味道：“糖梨居士，
這猴王鬧完了天宮，被壓在山下……后續(xù)如何？可還有神仙托夢？”后續(xù)？那可太多了！
許棠一拍胸脯，豪氣干云：“有！必須有！老板您擎好兒吧！”當(dāng)晚，
墨香齋后院專為她騰出的小房間里，油燈亮了一宿。許棠熬得雙眼通紅，筆下生風(fēng)。
《猴王三打白骨精》！白骨夫人三次幻化，唐僧肉眼凡胎不識妖邪，
猴王火眼金睛卻蒙冤受屈，那憋屈與忠誠看得人抓心撓肝！接著又是《女兒國奇遇記》，
風(fēng)情萬種的女兒國王，一片癡心付流水，
旖旎中帶著淡淡的悵惘……新稿子一交到周景和手里，
立刻又變成了墨香齋架子上最燙手的寶貝。本本爆火，本本斷貨！“糖梨居士”四個字，
像一陣颶風(fēng)，迅速席卷了整個京城的茶樓酒肆、深宅后院。街頭巷尾，人人都在猜測，
這位筆力雄奇、故事天馬行空、風(fēng)格又如此多變的“居士”，
究竟是哪位厭倦了官場、隱姓埋名的大儒？還是哪位游戲風(fēng)塵的世外高人？
許棠徹底告別了破廟和發(fā)霉饅頭。她白天在墨香齋后院那間向陽的小屋里奮筆疾書，
晚上就抱著賬本和周景和對賬。那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是她聽過最美妙的音樂。
周景和漸漸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為幾兩銀子眉開眼笑的小姑娘，
腦子里裝的不只是神仙托夢的故事，還有一堆稀奇古怪、卻異常有效的點子?！袄习澹?/p>
你看這樣行不行？”一天對完賬，許棠沒急著走，反而湊到周景和的書案前，拿起一支筆，
在紙上刷刷畫了個圓頭圓腦、扛著小金箍棒、擠眉弄眼的小猴子，萌態(tài)十足，
“買咱們的話本，就送這么一張小畫兒！貼在書里當(dāng)書簽！怎么樣？這叫‘周邊’，
增加附加值！”周景和看著那前所未見的Q版猴王，著實愣了好一會兒，
隨即失笑：“這……倒是別致。
” 他想象了一下那些讀書人或者閨閣小姐拿到這萌物時的表情，竟覺得十分有趣。
沒過兩天，許棠又有了新主意：“老板！咱們搞‘預(yù)購’吧！提前交定金預(yù)定新書的，
送一張有我親筆簽名的書簽！嗯…簽名嘛，就寫‘糖梨’二字！”她拿起毛筆，
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這兩個字，那筆跡，實在不敢恭維，透著一股子稚拙的可愛。
周景和看著那“墨寶”，再看看許棠亮晶晶、滿是期待的眼睛，終于忍不住扶額低笑出聲，
肩膀都微微聳動：“你呀…真會折騰。”語氣里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縱容。
“這叫饑餓營銷！”許棠挺起小胸脯，一臉“你不懂了吧”的得意，“越難得到，越想要！
”周景和笑著搖頭，卻還是依了她。結(jié)果不出許棠所料，預(yù)購的消息一放出，
墨香齋的門差點被擠破。那歪歪扭扭的“糖梨”簽名書簽，竟意外地成了搶手貨，
甚至有人專門為了收集簽名而來。一來二去，兩人熟稔得像是認(rèn)識了半輩子。
許棠寫稿熬到深夜，周景和的書房燈也常亮著。
有時他會讓伙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桂花酒釀圓子，或者一碟剛出鍋的酥皮點心，
輕輕放在她窗臺上，敲兩下窗欞便走，不多言語。許棠卡文卡得抓耳撓腮時，
周景和便會適時出現(xiàn)，仿佛不經(jīng)意地說一句：“城南夜市新開了家炒栗子鋪，
香氣飄了半條街，去散散心？”夜市燈火如晝，人聲鼎沸，各種食物的香氣混在一起，
織成一張暖融融的網(wǎng)。許棠一手舉著紅艷艷、裹著透亮糖殼的糖葫蘆，
一手捧著剛出鍋、燙得她直吹氣的糖炒栗子，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忙碌的小倉鼠。
“唔…周老板，”她含糊不清地說，糖渣沾在嘴角，“你對我這么好，
又是夜宵又是逛街的……”她咽下嘴里的東西，促狹地眨眨眼，“是不是想挖我墻角??？
”周景和走在她身側(cè)半步的位置，替她擋開些擁擠的人流，聞言腳步微微一頓，側(cè)頭看她，
眼中映著璀璨的燈火：“挖你？挖你做什么？”“挖我去當(dāng)老板娘?。 痹S棠想也沒想，
順嘴就禿嚕了出來。話一出口，她自己先僵住了。完了！得意忘形！
怎么把心里那點小九九給禿嚕出來了！她恨不得把剛咬下的那顆大山楂再塞回嘴里去。
周圍喧囂依舊，糖炒栗子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食客的談笑聲，匯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