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龍婆是赤水河畔有名的善人。
直到那夜我親眼看見她將滾燙的茶潑在上門姑父手背：“外頭的體面是給人看的，
家里的規(guī)矩是給你定的?！惫酶副黄葥破鸬谄呔吒∈且?，
赤水河面漂來一具穿金戴銀的女尸。他藏起尸身上的翡翠鐲子給我買了變形金剛。三天后，
他被發(fā)現(xiàn)吊死在鄰居家桃樹下——腳尖滴落的水漬蜿蜒成河。
小姨將殉葬金簪插進(jìn)自己眼窩癡笑：“好看嗎？她來討債了…”赤水河的水，
永遠(yuǎn)裹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土腥和腐爛水草的濁氣，像一條疲憊又暴躁的黃龍，
喘息著撲向不遠(yuǎn)處的長江。我叫阿川，在這條吞吐著生死的河邊，龍門村的青石板路上長大。
河灘上那些被江水吐出來的腫脹物，村里人諱莫如深地稱為“水打漂”。
大人們壓低聲音的告誡，是刻在骨頭縫里的禁忌：“莫近水邊！聽到草叢里‘咯吱咯吱’響，
像磨牙，掉頭就跑！頭也別回！”我家在村東頭，一方青磚圍起來的高墻大院，
在低矮的土房群里格外扎眼。當(dāng)家的是外婆龍婆。在龍門村，乃至赤水河上下游幾十里，
提起龍婆，沒人不豎大拇指?！吧迫藚?！”河邊洗衣的婆娘們常嘖嘖贊嘆，
“誰家揭不開鍋了，龍婆的米缸里總能勻出半瓢陳米；村尾李老漢癱炕上了，
龍婆挎著雞蛋籃子，三天兩頭就登門?！庇绕涮崞鹚樟舻哪莻€上門女婿水生姑父，
更是感慨萬千：“水生好福氣喲！龍婆待他，比親兒子還親！菩薩心腸！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沉重得仿佛壓著千斤心事的院門，就是另一個世界。
龍婆臉上那層被陽光曬暖的、和煦的油彩，像劣質(zhì)的墻皮，瞬間剝落得干干凈凈，
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巖石般冷硬的底色。“水生！”她聲音不高，卻像浸了臘月冰水的鞭子，
抽在悶熱粘稠的空氣里，“缸底都朝天了！眼珠子長著是喘氣的？
等著我這把老骨頭去江里給你挑？”姑父水生，
那個總是微微佝僂著背、鼻梁上架著舊眼鏡的瘦高男人，像被無形的線狠狠扯了一下脊椎，
立刻放下手里剝了一半、豆莢汁液染綠了指甲的毛豆，
一聲不吭地拿起墻角的扁擔(dān)和兩只被歲月磨得發(fā)亮的柏木桶。扁擔(dān)壓上肩頭時，
他嶙峋的肩胛骨在汗?jié)竦呐f襯衫下突兀地頂起，
腳步拖沓地走向院外那口幽深、井沿長滿滑膩青苔的老井。阿媽是龍婆的親閨女，
嫁給了在城里吃公家飯的爸爸。每當(dāng)爸爸休假回來，堂屋那張油亮的八仙桌必定擺開陣勢。
金黃油亮的燉雞、肥瘦相間的醬肘子、炸得酥脆的小河魚、碧綠生脆的時蔬，
香氣霸道地擠滿每一個角落。龍婆笑得像朵風(fēng)干了又勉強(qiáng)泡開的菊花，
眼角的褶子堆疊著殷勤，筷子不停地往女婿碗里堆小山?！俺抢锕ぷ餍量?，多吃點(diǎn)！
嘗嘗這雞，自家養(yǎng)的，鮮！”而水生的位置，通常在靠近廚房門的角落陰影里，
面前是一碗飄著幾片黃葉子的清湯寡水，和一小碟堆著厚厚白色脂肪的肉皮。我那時小，
卻也清晰地感覺到飯桌上那道無形的、冰涼的溝壑——一邊是暖烘烘、喧鬧鬧的煙火人間，
一邊是水生姑父周身散發(fā)出的、近乎凝固的孤寒死寂，連他碗里那點(diǎn)可憐的油星，
都顯得冰冷。水生姑父唯一的“透氣孔”，是村西頭陳老七開的“聽雨軒”。說是茶館，
實(shí)則終年煙霧繚繞，劣質(zhì)煙草和汗酸味混在一起。晝夜不停的麻將洗牌聲噼里啪啦，
像下著永不停止的冰雹。水生姑父不愛賭。
他只是縮在角落一張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竹躺椅里，
捧著一杯最便宜的、泡得早已沒味、只剩下枯黃梗子在杯底打轉(zhuǎn)的粗茶。茶湯渾濁，
映著他同樣渾濁疲憊的眼睛。只有和陳老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三國》，
聊起赤水河上游某個古鎮(zhèn)的舊楹聯(lián)時，水生姑父佝僂的背才會稍稍挺直一絲，
鏡片后那雙總低垂著的眼睛，才偶爾閃過一點(diǎn)微弱如螢火、轉(zhuǎn)瞬即逝的光。然而，
這點(diǎn)微光也常被龍婆毫不留情地掐滅。最讓水生姑父恐懼、如同噩夢纏身的“差事”，
是去赤水河邊“撈漂”?！八 饼埰拍峭现L調(diào)的呼喚，
總在有人哭喊著沿河尋親時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悲憫和隱隱的命令，“去搭把手！
積陰德的事！人家拖兒帶女，大老遠(yuǎn)來，不容易！”這“搭把手”，
往往意味著頂著能把人曬脫皮的毒日頭，或是裹著刺骨的江風(fēng)，
忍著沖天的、混雜著腐敗內(nèi)臟和淤泥的惡臭，用長竹竿、帶著倒刺的鐵鉤，
甚至親自下到齊腰深、滿是黏滑淤泥和鋒利蚌殼的淺灘里，
去推、去拖拽那些腫脹變形、皮膚灰白發(fā)皺、爬滿扭動蛆蟲的恐怖軀體。水生姑父每次回來，
臉都是死灰的，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手指被尸水浸泡得發(fā)白發(fā)皺，像泡爛的饅頭皮。
他會一個人蹲在院墻根最暗的角落里，拼命抽煙，
劣質(zhì)煙草辛辣嗆人的氣味混合著那洗不掉的淡淡尸臭，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獨(dú)特氣味。
然后用小姨偷偷藏起的、最烈的燒刀子，一遍遍、近乎自虐般地搓洗雙手，
直到皮膚通紅、破皮，滲出細(xì)小的血珠。小姨只會遠(yuǎn)遠(yuǎn)地皺著眉，捏著鼻子躲開，
低聲抱怨：“晦氣死了！離我遠(yuǎn)點(diǎn)！今晚別碰我！”那年暑假，蟬鳴聒噪得要把樹葉烤焦。
我和阿媽從城里爸爸那兒小住回來。龍婆和外公去了鄰縣看“老寒腿”，
家里只剩下水生姑父一人。他早早等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下，
手里拎著個鼓囊囊的塑料袋，臉上竟難得地有了點(diǎn)活氣，像龜裂河床上冒出的一星綠芽。
“阿川！回來啦！”他笑著迎上來，把袋子塞給我，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給！
城里孩子都玩這個！”袋子里是一個嶄新的、紅藍(lán)相間、棱角分明的變形金剛。
金屬漆面在陽光下閃著冷硬的光澤。我驚喜地大叫出聲。阿媽嗔怪：“水生哥！
你花這錢干啥！他玩具多著呢！你自己留著…”“沒事！沒事！”水生姑父擺擺手，
鏡片后的眼睛彎了彎，那笑意卻像水面的油花，浮著，沉不到底，“我…我給人抄稿子，
掙了點(diǎn)零碎錢。阿川喜歡就好?！彼男θ萦行┚执?，額角滲著細(xì)密的汗，
舊襯衫的領(lǐng)口磨得發(fā)毛。推開沉重的院門，院子里那張小石桌上竟已擺好了幾碟菜，
都用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邊碗倒扣著保溫。掀開碗，
—油亮醬紅、顫巍巍的五花肉；炸得金黃酥脆、連細(xì)刺都酥了的小魚；翠綠油潤的蒜蓉豆角。
全是我的最愛！我肚子其實(shí)在城里塞了漢堡，此刻聞到這熟悉的、帶著煙火氣的香味，
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俺?！快吃！都是給你做的！”水生姑父搓著手，
有些期待地看著我，自己卻不動筷子。飯吃到一半，院門哐當(dāng)一聲被推開。
小姨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了進(jìn)來，額發(fā)被汗水粘在額角，她是剛從鄰縣醫(yī)院送飯回來。“喲，
吃得挺香??！”她瞥了一眼桌子，目光在紅燒肉上停留了一瞬，語氣不咸不淡，
轉(zhuǎn)頭對水生姑父說，“爸那邊還得住幾天院，媽讓你趕緊去趟后山，
把咱家那頭老黃牛牽回來拴牢靠！別讓它撒了歡，又去禍害三叔公家的秧苗！
上次賠的錢還不夠堵窟窿的？”水生姑父臉上那點(diǎn)好不容易聚起的活氣，像被針戳破的氣球，
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灰敗。他默默放下只扒拉了兩口的飯碗，碗底粘著幾顆孤零零的米粒。
“嗯，這就去?！甭曇舾蓾?。他起身走向墻角，取下那卷粗糙、帶著牛棚臊味的粗麻繩，
纏在手腕上。我正擺弄著變形金剛，試圖把它的手臂變形成激光炮，玩得上癮，
一把拉住他沾著泥點(diǎn)的衣角：“姑父！再陪我玩會兒嘛！就一會兒！牛晚點(diǎn)拴不行嗎？
它又跑不了！”水生姑父身體僵了一下，他回頭看看小姨。小姨正不耐煩地用腳尖點(diǎn)著地，
目光掃過院子，帶著審視。他又低頭看看我仰著的、充滿期待的臉，那雙和他一樣，
藏在鏡片后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掙扎了一下，最終熄滅了。他粗糙的手掌帶著汗?jié)竦臎鲆猓?/p>
摸了摸我的頭頂，動作有些笨拙：“阿川乖，姑父…姑父很快回來?；貋砼隳阃?zhèn)€夠！
就拴個牛，用不了多久?！彼闷鹄K子，腳步匆匆地出了院門，
那佝僂的背影很快被午后白晃晃的、灼人的陽光吞噬。時間像赤水河的水，黏稠地流淌。
變形金剛的關(guān)節(jié)被我掰得咔咔響。日頭一點(diǎn)點(diǎn)偏西，把院墻和屋角的影子越拉越長，
像無數(shù)只鬼手在地上爬行。石桌上的菜早已涼透，凝了一層白色的油花。蟬鳴不知何時停了，
院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遠(yuǎn)處赤水河沉悶的嗚咽。阿媽坐不住了，
手里的蒲扇煩躁地拍打著腿上的蚊子：“怪了，拴個牛能用這么久？后山才幾步路？
別是出啥事了？”她一把拉起還在擺弄玩具的我，“走！找找去！”我們出了院門，
直奔后山。夕陽把山坡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紅。
老黃牛果然還在那片緩坡上悠閑地甩著尾巴啃草，粗麻繩隨意地丟在一旁的草叢里，
沾著新鮮的泥。牛根本沒拴！阿媽的臉色“唰”地白了。老黃牛似乎也有些不安，
它停止了咀嚼，碩大的頭顱轉(zhuǎn)向山坳深處那片愈發(fā)濃密的陰影方向，鼻孔噴著粗氣，
煩躁地用堅硬的犄角去頂撞旁邊一棵碗口粗的小樹，樹皮被蹭掉一大塊。
“山坳那邊…”阿媽的聲音發(fā)緊，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是陳老七家的老宅！
水生哥他…他該不會又…”陳老七家在縣城開了“聽雨軒”，這棟祖?zhèn)鞯睦险缇突膹U多年，
院墻高大斑駁，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兩扇厚重的、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鎖著，像怪獸緊閉的嘴。
我們跑到門前，拍打著冰冷的鐵門，砰砰的悶響在寂靜的山坳里空洞地回蕩。“水生哥！
”“姑父！你在里面嗎？”“開門??！”只有風(fēng)聲穿過破敗屋檐的嗚咽回應(yīng)。“阿川，
”阿媽蹲下來，雙手掐住我的腰，她的手指冰涼，微微發(fā)抖，“快！扒著墻頭看看！
里面…里面有沒有人！”我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阿媽咬緊牙關(guān)，用盡力氣把我往上舉。
我的視線艱難地越過墻頭叢生的雜草和苔蘚。院子里一片荒蕪，半人高的蒿草在暮色中搖曳，
像無數(shù)不安的手臂。破敗的堂屋門窗黑洞洞的，像骷髏的眼窩。就在我失望地想縮回去時，
眼角余光猛地瞥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是水生姑父！他像被抽走了魂魄，
在齊腰深的荒草里跌跌撞撞地走著，不是直線，而是繞著詭異的圈子。雙手神經(jīng)質(zhì)地?fù)]舞著，
像是在驅(qū)趕看不見的蚊蠅，又像是在和某個無形的存在激烈地爭辯、撕扯、哀求。
他臉色慘白得像糊墻的紙，汗水浸透了整個后背，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
鏡片反射著最后一點(diǎn)慘淡的天光。“姑父！”我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帶著哭腔。
他猛地停住腳步，像被施了定身咒。極其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他抬起頭。
目光穿過瘋狂搖曳的雜草，精準(zhǔn)地、死死地“釘”在我臉上！那眼神空洞得像枯井，
茫然得像迷途的羔羊，但井底深處，
卻翻涌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恐懼和絕望！
他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然后，就在我驚恐的注視下，
他整個人——不是摔倒！是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按進(jìn)了腳下的土地，
又像是被腳下那片茂密的荒草瞬間吞噬——矮了下去，徹底消失在蒿草的海洋里！
仿佛從未在那里出現(xiàn)過！“沒了！姑父沒了！”極致的恐懼沖垮了我的喉嚨，
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手腳冰涼。阿媽被我凄厲的叫聲嚇得手一軟，
我重重地摔在硬邦邦的地上，屁股生疼，卻抵不過心里的冰冷?！笆裁礇]了？什么叫沒了？！
”阿媽臉色煞白如鬼，聲音都變了調(diào)，一把將我拽起來，力氣大得嚇人。
“就是…就是一下子不見了！掉進(jìn)草里…被草吃了！沒了！”我語無倫次，
嚇得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阿媽徹底慌了神，她不再試圖去翻那堵高墻，而是猛地轉(zhuǎn)過身，
對著空曠的山坳和漸漸沉入暮色的村莊，用盡全身力氣，
發(fā)出凄厲得能劃破夜空的呼喊：“來人啊——！救命啊——！出人命了——！
水生哥在陳老七家院子里出事啦——！?。 奔怃J的、帶著哭腔的呼救聲，
像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間打破了龍門村黃昏虛假的寧靜。很快，
雜亂的腳步聲、狗吠聲、驚疑的議論聲由遠(yuǎn)及近。幾個扛著鋤頭、剛從地里回來的漢子，
還有幾個聞聲探出頭來的婆娘，都跑了過來?！褒埰偶业模空厥?？
”“水生死在老七家院里了？不能吧？”“門鎖得鐵桶似的！他咋進(jìn)去的？飛進(jìn)去的？
”“孩子嚇傻了吧？凈說胡話！”“這門鎖可是老七家的！弄壞了，他回來非得扒層皮不可！
”質(zhì)疑、不滿、看熱鬧的目光像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在阿媽身上。她嘴唇哆嗦著，
緊緊把我箍在懷里，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浮木，反復(fù)念叨，聲音破碎：“阿川看見了！
他真看見了！就在院子里！一下子就不見了！活生生的人?。 薄昂笤?！
”一個年紀(jì)最大、臉上溝壑縱橫、叼著旱煙袋的老漢皺著眉，
渾濁的眼睛盯著那兩扇緊閉的鐵門，“去后院看看！這宅子…邪性得很！
”人群像被驅(qū)趕的羊群，涌向雜草更深、陰影更濃的宅子后院。
繞過半塌的、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灶房土墻，眼前豁然是一小片相對開闊的空地?？盏刂醒耄?/p>
孤零零地矗立著一棵葉子稀疏、枝干虬結(jié)扭曲的老桃樹。暮色四合，桃樹的影子拖得老長，
像一張鋪開的網(wǎng)。樹下，赫然吊著一個人！正是水生姑父！他脖頸套在一個粗糙的麻繩圈里，
繩圈勒進(jìn)皮肉，留下一道深紫色的、猙獰的淤痕。麻繩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