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怒江峽谷深處的傈僳寨子,空氣里永遠彌漫著水汽和腐爛植物的味道。我叫阿木,
那年七歲,和母親擠在外公外婆吊腳樓二樓一間陰冷的偏房里。母親是離了婚回來的,
像一件不受歡迎的舊行李。寨子里的人看我們的眼神,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躲閃,
尤其是當那座長著“頭發(fā)”的土墻映入眼簾時。那面墻在吊腳樓背陰的角落,終年不見陽光,
墻皮早已斑駁脫落,露出里面深褐色的夯土。最刺眼的,是墻上鍋蓋大的一塊霉斑,
烏黑油膩,像一塊永不愈合的瘡疤。但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那霉斑里,會“長”東西。
不是青苔,不是菌菇,是頭發(fā)。一縷縷,糾纏著,濕漉漉的,像是剛從什么濕泥里撈出來,
貼在霉斑上。第一次看見,我以為眼花了,湊近了看。那些深褐近黑的發(fā)絲,
在死寂無風的空氣里,竟會微微地、極其緩慢地蠕動,如同有生命的水蛭,
一點點從墻里“鉆”出來。我尖叫著跑開,外公抄起鋤頭,
罵罵咧咧地把那塊霉斑連同周圍的土墻整個刨開,留下一個透風的大窟窿,
又用幾根粗木棍勉強支棱住。窟窿后面是更深的黑暗,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土腥和腐爛東西的氣味彌漫開來。墻是鑿了,
可家里的“東西”好像被徹底放了出來。先是那口養(yǎng)活全寨的老井。一夜之間,
井水變得滑膩膩,泛起大片大片病態(tài)的白色泡沫,散發(fā)出刺鼻的洗衣粉味。井,廢了。
接著是深夜的聲音。吊腳樓的二樓是木地板、木走廊。每當峽谷的風聲停歇,死寂籠罩時,
那聲音就來了——先是“唰啦、唰啦”,
像有無數(shù)冰冷的手指在用力抓撓我們房間那扇薄薄的布窗簾,布料被撕扯的呻吟清晰可聞。
緊接著,就是“咚咚咚咚咚——!”沉重的、瘋狂的奔跑聲,從樓下猛沖上來,
踏得整個木走廊都在呻吟顫抖!最后是“嘩啦!嘩啦!嘩啦!”劇烈的搖晃門板的聲音,
仿佛門外有個力大無窮的東西,下一秒就要破門而入!母親的反應總是最快也最激烈。
她會猛地從床上彈起來,臉色慘白如紙,死死捂住我的嘴,
另一只手顫抖著摸向枕頭下——那里藏著一把磨得鋒利的柴刀。她急促地喘息,
眼睛瞪得極大,死死盯著那扇被搖晃的木門,
節(jié):“不是我…別找我…我們只是借住…和我們沒關系…真的沒關系…”冷汗浸透她的單衣,
在昏暗的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直到那瘋狂的奔跑和撞門聲像出現(xiàn)時一樣突兀地消失,
她才像被抽掉骨頭一樣癱軟下去,渾身濕透,如同剛從怒江里撈上來。我縮在被子里,
牙齒咯咯作響。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家里唯一還算平靜的,
是外公外婆的房間。因為大舅巖峰有本事,早幾年就給二老屋里裝了臺彩色電視機,
把他們淘汰下來的黑白電視機搬去了自己新蓋的小樓。那臺彩電,是我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我總愛往那屋里鉆,哪怕外公外婆的臉色并不好看。一個悶熱的夏夜,
動畫片正播到緊要關頭。木走廊上突然又響起了那熟悉的、令人頭皮炸裂的狂奔腳步聲!
“咚咚咚咚咚——!”由遠及近,速度快得驚人!緊接著,“嘩啦!嘩啦!嘩啦!
”劇烈的搖晃門板聲就在外公外婆的房門外炸響!“哪個短命鬼!作死?。?/p>
”外公煩躁地吼了一嗓子,用煙桿指了指我,“阿木!滾出去看看是哪個野崽子!
”我嚇得一哆嗦,不情不愿地挪到門邊,剛拉開一條縫,
就和門外一張同樣驚恐煞白的臉撞了個正著——是我母親!她顯然是剛從我們那屋沖出來的。
“阿木!”母親看清是我,瞬間像被點燃的炮仗,所有的恐懼都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她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力道大得要把我耳朵扯下來,“死小子!
你作死??!大晚上不睡覺拍什么門!你想嚇死我是不是!
你不知道我…我…”她的話戛然而止,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帶了哭腔,“我容易嗎我!
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不由分說,她拖死狗一樣把我拖回我們陰冷的偏房,
抄起竹條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狠抽。
竹條抽在皮肉上的脆響和我壓抑的哭嚎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我委屈得要爆炸——那拍門聲,
那奔跑聲,根本不是我!那天夜里,
泣和夢囈就沒停過:“…不是我…別纏著我…我只是個苦命女人…放過我們吧…”沒過幾天,
輪到我自己“享受”了。那晚母親去鄰寨幫工沒回,我獨自蜷在偏房的床上。
窗外的峽谷公路一片死寂。突然,“嘶啦——嘶啦——”那令人牙酸的抓撓聲,
緊貼著我的窗戶響了起來!比抓撓窗簾更近!更清晰!仿佛有東西就在窗外,
用尖利的指甲刮著玻璃!我渾身汗毛倒豎,心臟狂跳著要從嗓子眼蹦出來。鬼使神差地,
我竟慢慢爬下床,踮著腳,一點點挪向那扇發(fā)出恐怖聲響的窗戶。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墨黑。
我顫抖著,把臉貼向冰冷的玻璃,眼睛努力向下方的黑暗望去——一張臉!
一張女人的臉猛地從窗臺下方的黑暗里抬了起來!緊貼在玻璃外!她的臉異常浮腫慘白,
像是被水泡脹了許久,額角裂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黏稠暗紅的血糊了半張臉,
順著下巴往下淌。一只眼睛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另一只眼睛卻死死地、怨毒地“釘”著我!
她咧開嘴,露出一個極其扭曲的笑容,沾滿泥污和血痂的手指彎曲如鉤,瘋狂地抓撓著玻璃,
發(fā)出“吱嘎——吱嘎——”的刺耳噪音!“啊——?。?!”我魂飛魄散,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褲襠瞬間濕透。幾乎同時,那催命的符咒再次響徹吊腳樓!“咚咚咚咚咚——!!
”亡命般的奔跑聲從樓下直沖二樓!“嘩啦!嘩啦!嘩啦——?。?/p>
”我們這間偏房的門板被搖得山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極度的恐懼沖垮了我的意識。
我連滾帶爬地撲向房門,只想逃離這個地獄!就在我的手即將碰到門閂時,
一個聲音穿透了門板的瘋狂搖晃和我的尖叫,清晰地傳了進來,
帶著一種怪異的、刻意模仿的甜膩:“阿木?阿木?來看電視呀!放動畫片啦!
”是表姐阿吉的聲音!她住在大舅家的小樓里,怎么會在這深更半夜跑過來叫我?
那聲音像有魔力,奇異地壓過了門外的瘋狂。搖晃聲停了。我像抓住救命稻草,
哆嗦著拉開房門?;璋档淖呃瓤諢o一人,只有月光透過木欄桿投下慘白的格子。
外公外婆的房門虛掩著,里面透出電視機屏幕閃爍的、幽幽的藍光。我如同夢游般走了進去。
房間里只有電視機發(fā)出的噪音和熒光,外公外婆似乎已經(jīng)睡下,里屋沒有動靜。
屏幕上果然在放我喜歡的動畫片。我蜷縮在冰冷的竹席上,眼睛盯著屏幕,
可那畫面卻扭曲變形,那張緊貼在玻璃外的血臉仿佛隨時會從電視里鉆出來。不知過了多久,
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糊味鉆入鼻腔。不是柴火味,
更像是什么東西被燒焦的塑料和木頭混合的怪味。同時,房間里溫度在急劇升高,
悶得人喘不過氣。
我猛地扭頭看向門口——濃煙正像墨汁一樣從門縫下、從門板的縫隙里瘋狂地涌入!
外面火光沖天!橘紅色的光芒透過縫隙跳躍閃爍!“著火了!??!”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
連滾帶爬撲向房門。滾燙的門板灼傷了我的手掌,我死命拉開一條縫——外面,
整個木質(zhì)的走廊已經(jīng)陷入一片火海!灼熱的氣浪夾雜著火星撲面而來!
那火焰的顏色極其詭異,外層是橘紅,內(nèi)里卻跳躍著一種不祥的青綠色!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木柱、欄桿,發(fā)出噼啪的爆響,濃煙翻滾升騰,遮蔽了視線。
寨子里的人聲、狗吠、潑水聲、哭喊聲瞬間炸開。我被濃煙嗆得昏死過去前,
最后的印象是外公那張扭曲驚恐的臉在火光中一閃而過?;鸨粨錅缌?,
但整個吊腳樓的二樓走廊燒得只剩焦黑的骨架。
起火點找到了——是外公外婆屋里那個老舊的、插滿插頭的插線板。一根生銹的螺絲釘,
被硬生生地、精準地插進了插線板的一個插孔里,金屬直接短路,
瞬間點燃了旁邊堆放的干草和雜物,火勢順著干燥的木頭飛速蔓延?!笆撬?!
肯定是這小災星干的!”外婆尖利的手指幾乎戳到我臉上,眼神淬了毒,“上次拍門嚇人,
這次又放火!跟他那個沒用的媽一樣,都是禍害!”外公陰沉著臉,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厭棄。我想辯解,想說那晚是“表姐”阿吉叫我去的!
可當我看向站在大舅媽玉香身邊的阿吉時,
阿吉卻用一種極其陌生的、帶著冰冷嘲弄的眼神看著我,嘴角微微上揚。
大舅巖峰緊鎖著眉頭,看看我,又看看自己女兒,眼神復雜難明。
大舅媽玉香則像護崽的母雞,一把將阿吉摟在身后,
對著我尖聲道:“小小年紀就學會誣賴人!阿吉那晚一直在我們新樓里睡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