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歸墟青石板沁著水光,蜿蜒如一條條凝固的河,
通向那座被水汽和沉默浸泡了太久的鎮(zhèn)子——清河鎮(zhèn)??諝饫锔又环N難以言喻的氣息,
陳舊香燭的余燼、河水特有的腥氣,
還有一種更深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若有似無的腐敗甜膩,絲絲縷縷,鉆進(jìn)鼻腔,
也鉆進(jìn)心里。蘇晚拖著簡單的行李箱,踏上了這條歸鄉(xiāng)的路。每一步,
都像踩在濕滑的青苔上,帶著一種不情愿的下墜感。她回來了,
回到這個(gè)她逃離多年、如今卻因一紙病危家書不得不歸來的地方。信箋上祖母顫抖的字跡,
訴說著思念與“最后一面”的哀切,字字情真,卻像這鎮(zhèn)上的空氣一樣,
讓她心頭莫名地發(fā)沉。碼頭的木質(zhì)棧橋發(fā)出沉悶的呻吟,送走了最后一班渡船,
也帶走了河面上最后一點(diǎn)喧鬧。蘇晚孤零零地站著,看著眼前的白墻黛瓦。墻皮大片剝落,
露出底下晦暗的底色,像一塊塊丑陋的瘡疤。河道狹窄,水色幽深,幾艘烏篷船靜默地泊著,
船身覆滿滑膩的青苔。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兩個(gè)身影匆匆掠過,裹在深色的舊布衣里,
低著頭,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他們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像被燙到一般迅速移開,
那眼神里混雜著審視、一絲畏懼,還有……憐憫?蘇晚緊了緊風(fēng)衣的領(lǐng)口,
試圖抵御那股無孔不入的、混合著水腥與陳腐的涼氣。這里靜得可怕,連犬吠雞鳴都聽不到,
只有水流拍打石岸的單調(diào)回響。一種被無形之物窺視的感覺,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她憑著模糊的記憶,走向鎮(zhèn)子深處那座氣派卻陰森的宅邸——蘇家老宅。
朱漆大門早已褪色剝落,門環(huán)上銅綠斑駁。門無聲地開了條縫,露出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管家福伯,記憶里似乎更佝僂了,渾濁的眼珠在她身上轉(zhuǎn)了一下,干癟的嘴唇動了動,
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側(cè)身讓開??邕^高高的門檻,
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霉味和草藥味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她。
老宅內(nèi)部比她記憶中更加空曠幽深。高大的房梁隱在昏暗的光線里,
雕花的窗欞投下扭曲怪誕的陰影。幾個(gè)穿著同樣深灰布衣的仆役,
像幽靈般在回廊和庭院里無聲穿梭,見到她,也只是微微低頭,絕不多看一眼,
更無半句問候。他們的動作輕悄得過分,仿佛腳不沾地,臉上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表情,
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整個(gè)宅子,像一座巨大而精致的墳?zāi)?,而她,是誤入其中的不速之客。
福伯引著她穿過一道道幽暗的回廊,最終停在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門前。
藥味在這里濃得化不開。推開門,光線更加昏暗,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在床榻邊搖曳。床上,
躺著她的祖母,林秀娥。祖母比她想象中更顯枯槁。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
深陷的眼窩周圍布滿皺紋,但那雙眼睛,卻在昏暗中異常地亮,像兩點(diǎn)幽火??吹教K晚進(jìn)來,
她掙扎著想坐起,枯瘦的手急切地伸過來?!巴硌绢^……我的晚丫頭……你終于回來了!
”祖母的聲音沙啞,帶著夸張的哽咽。她的手冰涼,像干枯的樹枝,卻異常有力,
死死攥住蘇晚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jìn)肉里。那力道大得不像一個(gè)病重老人,
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掌控意味。“祖母,您躺著。
”蘇晚忍著腕上的不適和心頭那股莫名的寒意,輕聲說?!盎貋砭秃?,回來就好?。?/p>
”祖母渾濁的眼里似乎有水光,但蘇晚總覺得那光亮深處,藏著一絲她看不懂的狂熱。
“蘇家需要你,祖母也需要你……這次回來,就別走了,
祖母一定給你尋個(gè)好歸宿……”“歸宿”兩個(gè)字被祖母咬得很重,反復(fù)念叨著,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期許。敘了會兒無關(guān)痛癢的家常,祖母的精神似乎“好”了些,
她喚來一個(gè)仆婦:“帶小姐去西廂房歇著,都收拾妥當(dāng)了。
把我給小姐備下的‘新衣’也送過去?!逼蛬D無聲地點(diǎn)頭,像一尊會移動的泥塑。
西廂房位于老宅偏西的一處小院。推開房門,
一股不同于正房的、刻意熏染過的淡雅花香撲面而來,
卻掩蓋不住底下那股老木頭和陳年織物的味道。房間布置得……過分精致了。
紅木雕花的拔步床掛著簇新的、暗紅色的帳幔,床褥被面也都是嶄新的大紅錦緞,
繡著繁復(fù)的鴛鴦戲水圖案。梳妝臺上,銅鏡擦得锃亮,旁邊還擺著幾盒未曾開封的胭脂水粉。
整個(gè)房間,透著一股刻意營造的、近乎新房般的喜慶,在這陰森的老宅里,
顯得格外突兀和……詭異?!斑@……”蘇晚蹙眉?!袄咸匾夥愿赖模f小姐回來是喜事,
要住得舒心。”仆婦的聲音平板無波,放下一個(gè)同樣嶄新的、沉甸甸的描金木匣,
“這是老太太給小姐備下的新衣?!闭f完,便躬身退了出去,動作輕得像一陣風(fēng)。
蘇晚打開木匣。里面是一套疊放整齊的衣物。料子是上好的絲綢,觸手冰涼滑膩。
顏色是極正的大紅,領(lǐng)口、袖口和裙擺用金線銀線繡滿了極其繁復(fù)精美的纏枝蓮和鸞鳳紋樣,
針腳細(xì)密得驚人,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富貴與古意。美則美矣,但在這詭異的環(huán)境里,
這抹刺目的紅,卻讓她心頭無端地一跳,指尖傳來的冰涼感更是揮之不去。夜色,
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清河鎮(zhèn),也淹沒了蘇家老宅。西廂房的紅燭早已熄滅,
只余窗外慘淡的月光。蘇晚躺在過分柔軟的新被褥里,輾轉(zhuǎn)難眠。老宅的死寂被無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不安的心跳聲。就在這時(shí),一陣極其細(xì)微、若有若無的聲音,
穿透了死寂,鉆進(jìn)她的耳朵。是歌聲。一個(gè)女人的聲音,幽幽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著,沒有詞,
只有不成調(diào)的旋律,像哀泣,又像嘆息,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幽怨。聲音的來源,
似乎就在……隔壁那間一直緊鎖的空房!蘇晚的寒毛瞬間豎了起來。她屏住呼吸,歌聲停了。
但緊接著,另一種聲音響了起來——“沙…沙…沙…”緩慢,規(guī)律,一下,又一下。
是梳子劃過頭發(fā)的聲音!那聲音近得仿佛就在一墻之隔,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耐心和……某種毛骨悚然的執(zhí)著??謶志鹱×怂K偷刈?,
心臟狂跳。是誰?隔壁明明沒人??!她鼓起勇氣,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猛地拉開了房門!門外,空無一人。只有走廊盡頭一盞昏暗的燈籠,
投下?lián)u曳不定的光暈。歌聲和梳頭聲,在她開門的一剎那,戛然而止,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死寂重新籠罩。蘇晚松了口氣,正要關(guān)門,目光卻被門口地板上的一樣?xùn)|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縷頭發(fā)??蔹S,干澀,失去了所有光澤,像是被遺棄了很久。她蹲下身,
指尖猶豫地觸碰了一下,那發(fā)絲脆弱冰冷,帶著一種不祥的觸感。她抬起頭,
下意識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幕下,一雙碧綠的眼瞳,正靜靜地、一眨不眨地,
透過窗欞的縫隙,凝視著她!是那只通體漆黑、無聲無息的黑貓。第二天午后,
壓抑和不安驅(qū)使蘇晚走出了令人窒息的老宅。她漫無目的地在鎮(zhèn)上走著,
試圖尋找一點(diǎn)“活氣”。然而,清河鎮(zhèn)似乎比她記憶中的更加凋敝和死氣沉沉。人們看到她,
依舊匆匆避開,眼神躲閃。走到一處偏僻的巷尾,靠近一條散發(fā)著淡淡腥臭的小河溝。
一個(gè)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身影蜷縮在墻角。那女人渾身臟污,頭發(fā)亂得像枯草,眼神渙散,
嘴里念念叨叨著什么。蘇晚認(rèn)出那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瘋女阿香。她本欲繞開,
阿香卻突然抬起頭,渙散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蘇晚身上,更準(zhǔn)確地說,
是釘在了她身上那件因天熱而脫下的、搭在臂彎里的紅色外衣上!阿香渾濁的眼球驟然瞪大,
布滿了極致的驚恐。她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東西,猛地從地上彈跳起來,
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抹紅色,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抽氣聲,然后,
一聲凄厲到破音的尖叫劃破了巷子的死寂:“紅——嫁——衣——!
”蘇晚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后退一步,心臟幾乎停跳。阿香的臉因恐懼而扭曲變形,
聲音嘶啞尖銳,充滿了末日般的絕望:“又是紅嫁衣!他…他要來了!他聞到味兒了!
吃人的!骨頭…骨頭都是香的!香啊——!”她瘋狂地?fù)]舞著手臂,語無倫次,
但幾個(gè)關(guān)鍵詞卻像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jìn)蘇晚的耳膜:“替身!我們都是替身!跑!快跑啊!
別信他們!別回去!”就在阿香狀若癲狂,幾乎要撲上來抓住蘇晚時(shí),
一個(gè)身影快步?jīng)_了過來,是堂哥蘇明遠(yuǎn)。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和一絲責(zé)備,
一把抓住阿香揮舞的手臂,動作看似溫和實(shí)則力道極大,
輕易地將瘦弱的瘋女人拖離蘇晚身邊?!巴砻?,嚇著你了?”蘇明遠(yuǎn)的聲音帶著安撫,
目光掃過蘇晚臂彎里的紅衣,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展開,露出溫和的笑容,
“別怕,她瘋了,受了刺激,整天胡言亂語。凈說些沒影的瘋話,別往心里去?!彼贿呎f,
一邊半強(qiáng)制地拉著還在掙扎嘶吼的阿香往巷子深處走去。阿香被拖拽著,仍舊拼命扭過頭,
死死盯著蘇晚,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絕望的警告。
她的嘶喊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替身……逃……骨頭香……”蘇晚僵立在原地,
臂彎里那件鮮艷的紅衣,此刻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她肌膚生疼。
堂哥溫和的解釋在耳邊回蕩,
卻無法驅(qū)散阿香那凄厲的尖叫和那充滿死亡氣息的詞語在她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紅嫁衣?
他?吃人?骨頭香?替身?冰冷的寒意,比老宅深處的陰風(fēng)更刺骨,順著脊椎一路爬升,
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望著堂哥拖著阿香消失在巷子盡頭的背影,
又低頭看看那件祖母“精心”準(zhǔn)備的“新衣”,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趟被迫的歸鄉(xiāng),
似乎正將她拖向一個(gè)深不見底、散發(fā)著腐朽甜香的恐怖漩渦。這漩渦的中心,
就在那座死寂的蘇家老宅里。那西廂房隔壁空屋的夜半歌聲和梳頭聲,此刻回想起來,
也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指向性。她還能逃嗎?或者說,這“家”,還容得她逃嗎?
阿香那雙絕望的眼睛,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腦海里。
第二章:深陷西廂房的紅帳幔在昏暗光線下像凝固的血。蘇晚坐在冰冷的梳妝臺前,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臂彎里那件“新衣”。絲綢冰涼的觸感還在,
阿香嘶啞的尖叫更在耳邊反復(fù)回響——“紅嫁衣!骨頭香!替身!”那些詞句,
帶著刺骨的寒意,鉆入骨髓。她猛地將衣服扔開,鮮艷的紅色在陰影里依舊刺眼。
她湊近細(xì)看,繁復(fù)的纏枝蓮與鸞鳳紋樣,金線銀線在幽暗里泛著冷光。
指尖撫過一處衣角的暗紋,那紋路古老而陌生,蜿蜒曲折,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森氣韻,
絕非尋常喜慶紋飾。
一個(gè)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這紋樣……倒像是在某些古籍插畫里見過的,
裝飾棺槨的圖樣。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沖出房間,
想找人問問祠堂的事——阿香的話,堂哥的反應(yīng),還有那詭異的牌位,都指向那里。
可遇到的仆役,無論掃地的還是端水的,只要她提起“祠堂”二字,立刻像被針扎了似的,
頭垂得更低,腳步加快,沉默得像一塊塊移動的石頭。他們的眼神躲閃著,
仿佛那兩個(gè)字帶著瘟疫。老宅的禁忌,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將她越纏越緊??謶衷谒兰胖邪l(fā)酵,
變成一種滾燙的焦慮。她必須知道真相。夜色,再次成為唯一的掩護(hù)。祠堂位于老宅最深處,
獨(dú)立于其他院落,像一座陰森的孤島。沉重的木門推開時(sh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濃烈的霉味混合著陳年香燭的殘息撲面而來,嗆得她幾乎窒息。里面沒有窗,
僅靠她手中一盞小小的應(yīng)急燈照亮方寸之地。慘白的光暈里,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黑色牌位,像無數(shù)雙冰冷的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沉甸甸的、來自地底深處的寒意,滲透單薄的衣衫。她屏住呼吸,
心臟在死寂中擂鼓。燈光在牌位林立的陰影間小心移動,
最終定格在祠堂最深處、供桌最高一層的一個(gè)特殊位置。那里,沒有供奉香燭,
只有一個(gè)孤零零的牌位,被一塊厚重的、邊緣磨損的暗紅色絨布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覆蓋著。絨布上,
隱約可見用更深的、近乎黑色的絲線繡著扭曲盤繞的符文,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
供桌下沿,似乎有什么東西垂落了一角。蘇晚蹲下身,燈光湊近。是一縷頭發(fā)??蔹S,干澀,
毫無光澤,被一根褪色的暗紅絲線松松地系著,一端壓在牌位底座之下。
這觸感……和昨夜西廂房門口發(fā)現(xiàn)的那一縷,一模一樣!冰冷、脆弱,帶著死亡的氣息。
指尖捻過,仿佛能聽到發(fā)絲斷裂的細(xì)微聲響。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竄起。她猛地站直,
目光死死鎖住那被紅布覆蓋的牌位。里面,到底藏著什么?一股沖動攫住了她。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絨布。一股更深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開來。
她咬緊牙關(guān),猛地用力,將紅布掀起一角!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直直地照在露出的牌位上。
那牌位材質(zhì)非金非木,入手沉重冰涼,竟隱隱透出一種類似骨質(zhì)的慘白光澤。
上面刻著的名字,是一個(gè)完全陌生的男性——周世安。
生辰八字清晰可見:庚申年、乙酉月……推算下來,應(yīng)是四十年前生人。而最下方,
本應(yīng)刻著卒年的地方,卻是一片刺眼的空白!只有深深的刻痕勾勒出預(yù)留的位置,
仿佛死亡被強(qiáng)行抹去,留下一個(gè)等待填補(bǔ)的、不祥的虛空。蘇晚倒抽一口冷氣,
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供桌邊緣。空白卒年!阿香口中的“他”?
一股陰風(fēng)毫無征兆地在密閉的祠堂內(nèi)卷起,供桌上殘存的香灰打著旋飛散,
手中的應(yīng)急燈劇烈地閃爍了幾下,光線驟然暗下去一大半,將她驚恐的臉龐映照得明滅不定。
她不敢再看,猛地將紅布重新蓋好,像被燙到一般縮回手。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
她跌跌撞撞地沖出祠堂,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合攏,
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那個(gè)無卒年的牌位。但冰冷的恐懼,已如跗骨之蛆,
牢牢釘在了她的心上。僅僅隔了一夜,蘇家老宅的氣氛陡然劇變。清晨,
蘇晚就被前院傳來的嘈雜聲驚醒。不是人聲,
是一種沉悶的、帶著某種機(jī)械感的敲打和拖動聲。她推開西廂房的窗,
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怔住。昨日還死氣沉沉的庭院,此刻竟掛起了燈籠,拉起了綢帶。
但那燈籠……不是喜慶的紅色,而是刺眼、慘淡的白色!白紙糊的燈籠,
在微涼的晨風(fēng)中輕輕搖晃,映襯著同樣慘白的綢帶,懸掛在廊柱和樹梢。紅與白,
兩種本該截然對立的顏色,此刻被粗暴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詭異景象。
仆役們依舊沉默,卻動作飛快地在庭院里穿梭,搬運(yùn)著桌椅,
鋪設(shè)著長長的、同樣慘白的桌布。他們在布置一場“喜事”,
一場以死亡之色為主調(diào)的“喜事”。更讓她心驚的是祖母。
那個(gè)昨日還“病重”臥床的老婦人,此刻竟精神矍鑠地站在前廳門口。
她穿著一身深紫色暗紋的襖裙,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臉上甚至反常地透出一種近乎亢奮的紅光,雖然那紅光在蠟黃的皮膚上顯得極不自然。
她拄著拐杖,腰背挺得筆直,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亮光,
正聲音洪亮地指揮著仆役:“這邊!燈籠再掛高些!對,要顯眼!”“那桌子擺正!
歪歪斜斜成何體統(tǒng)!”“酒水呢?都備齊了沒有?要最好的!仙尊滿意了,才是蘇家的福氣!
”她的聲音中氣十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那眼神掃過忙碌的仆役,掃過滿院的紅白裝飾,最后,落到了站在西廂房窗邊的蘇晚身上。
祖母的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一個(gè)慈祥到詭異的笑容,那笑容深處,是毫不掩飾的貪婪和狂熱。
“晚丫頭,起來啦?”祖母的聲音隔著庭院傳來,帶著一種虛假的親昵,“快收拾收拾,
待會兒有好東西給你看,咱們蘇家的大喜事,可少不了你這主角!”那目光,
像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蘇晚猛地關(guān)上了窗,背靠著冰涼的墻壁,
只覺得渾身血液都要凍僵了。主角?什么主角?午飯后,
那個(gè)沉默如影的仆婦再次出現(xiàn)在西廂房門口,手中捧著的,正是那個(gè)描金木匣。
“老太太吩咐,請小姐試衣?!逼蛬D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宣讀一道冰冷的判決。
蘇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著仆婦打開木匣,取出那套刺目的紅衣。這一次,看得更清楚了。
那根本不是尋常的嫁衣款式!寬大的袖口,繁復(fù)的云肩,裙擺層層疊疊,
上面繡滿了振翅欲飛的鸞鳳和纏枝蓮紋——這分明是古時(shí)女子入殮所穿的,
鳳冠霞帔式樣的壽衣!鮮艷的紅色絲綢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陳舊的、接近暗血的色澤。
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氣味從衣服上散發(fā)出來,像是陳年檀香努力掩蓋,
卻依舊透出絲絲縷縷的、來自地底深處的腐朽氣息。“不……”蘇晚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喉嚨發(fā)緊。仆婦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只是機(jī)械地拿著衣服上前,動作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冰涼的絲綢貼上蘇晚的皮膚,激得她一個(gè)哆嗦。仆婦的手像鐵鉗,抓住她的手臂,
強(qiáng)行將那沉重的、繡滿死亡紋飾的霞帔往她身上套。金線銀線繡成的鸞鳳圖案摩擦著皮膚,
冰冷而沉重。仆婦又拿起那頂同樣華麗的鳳冠,沉甸甸的,綴滿了冰冷的珠翠,
不由分說地就要往她頭上戴。蘇晚掙扎起來,指甲劃過仆婦的手臂,對方卻毫無反應(yīng),
仿佛沒有痛覺。那冰涼的珠翠貼上額頭,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死氣。
一股強(qiáng)烈的、混合著陳舊檀香和淡淡尸腐的氣息,隨著衣物的包裹,徹底將她籠罩。
她被強(qiáng)行裝扮成了一個(gè)獻(xiàn)給死亡的祭品。沉重的鳳冠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
霞帔的束縛感讓她呼吸困難。鏡子里映出的,
是一個(gè)穿著大紅壽衣、臉色慘白如紙的“新娘”。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時(shí)刻,門外響起了堂哥蘇明遠(yuǎn)溫和的聲音:“晚妹?在里面嗎?
”仆婦的動作頓住了,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蘇明遠(yuǎn)推門進(jìn)來,
看到被強(qiáng)行穿上壽衣、狼狽不堪的蘇晚,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guān)切?!鞍パ?,
這是做什么?怎么這樣對晚妹?”他揮揮手,示意仆婦退下。仆婦像得到指令的傀儡,
無聲地退了出去。門關(guān)上,房間里只剩下蘇晚和蘇明遠(yuǎn)。蘇晚喘息著,
試圖扯下身上沉重的壽衣,手指卻抖得厲害?!巴砻?,別怕?!碧K明遠(yuǎn)走近幾步,
聲音放得低沉,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嚇著你了?唉,這些下人,做事就是粗魯。
”他嘆了口氣,目光落在蘇晚身上那刺目的紅上,眼神復(fù)雜。“明遠(yuǎn)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祖母她……還有這衣服……”蘇晚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蘇明遠(yuǎn)沉默了片刻,
似乎在斟酌詞句。他走到窗邊,背對著蘇晚,望向庭院里刺眼的白燈籠,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沉重的無奈:“晚妹,事到如今,有些事,哥也不能瞞你了。
這關(guān)乎我們蘇家……幾百年的氣運(yùn)?!彼D(zhuǎn)過身,
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同情和莊重的神情:“祠堂深處那位……周世安,確非我們蘇家先祖。
他是……四十年前,一場大難中,為庇護(hù)我們清河鎮(zhèn)而殞身的義士。只是……唉,
他走得太急,怨氣難平,魂魄不安?!碧K明遠(yuǎn)走近一步,
眼神懇切地看著蘇晚:“唯有每隔四十年,選一位血脈至純的蘇家女兒,
以最隆重的古禮婚儀,嫁給這位義士的英靈,安撫其魂,化解其怨,
才能保我們蘇家、保這清河鎮(zhèn)一方安寧。”他的目光落在蘇晚身上那件壽衣上,
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意味,“這是你的命,晚妹,也是你的榮耀。為了家族,
為了這鎮(zhèn)上的千百條性命,你的犧牲……是值得的?!睒s耀?犧牲?為了家族?
蘇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比穿上壽衣時(shí)更冷。堂哥的話語,像裹著蜜糖的砒霜,
將一場血腥的謀殺,包裝成神圣的獻(xiàn)祭。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哪里是看妹妹?
分明是在看一件即將被供奉出去的、有價(jià)值的祭品!“不……”蘇晚搖著頭,聲音破碎,
“這不是真的……阿香說……”“阿香?”蘇明遠(yuǎn)眉頭微皺,隨即露出一絲無奈和憐憫,
“那個(gè)瘋婆子的話你也信?她就是當(dāng)年……唉,當(dāng)年沒能擔(dān)起這份責(zé)任的懦弱者,
受了刺激才瘋瘋癲癲,整天胡言亂語,詆毀家族,詆毀仙尊。
”他輕輕拍了拍蘇晚僵硬的肩膀,語重心長,“晚妹,你是蘇家的好女兒,懂事,識大體。
哥知道這很難接受,但為了蘇家,為了祖母的心愿……你得堅(jiān)強(qiáng)。三天后,就是吉時(shí)了。
”三天后!蘇晚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堂哥溫和的話語,比任何恐嚇都更令人絕望。
他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用“家族責(zé)任”和“祖母心愿”織成了一張無法掙脫的網(wǎng)。
她成了網(wǎng)中待宰的魚。堂哥離開后,巨大的恐懼和憤怒在蘇晚胸腔里沖撞。阿香!
那個(gè)瘋女人!她是唯一的線索,唯一的知情者!她口中那些破碎的、可怕的詞語,
此刻成了蘇晚唯一的救命稻草。趁著黃昏的薄暮,蘇晚避開仆役,像幽靈一樣溜出蘇家老宅。
她憑著模糊的記憶和阿香平日活動的范圍,
在鎮(zhèn)子最邊緣、靠近亂墳崗的一處早已荒廢的河神廟里,找到了蜷縮在斷壁殘?jiān)碌陌⑾恪?/p>
破廟里彌漫著塵土和尿臊味。阿香比上次見到時(shí)更加憔悴骯臟,頭發(fā)黏連成綹,縮在角落里,
抱著膝蓋,身體不住地顫抖,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含混不清?!鞍⑾??
”蘇晚小心翼翼地靠近,聲音放得很輕。阿香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中聚焦,
看清是蘇晚后,渾濁的眼球里瞬間爆發(fā)出強(qiáng)烈的驚恐,但這一次,
似乎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激動?她像受驚的野獸般猛地向后縮去,
撞在冰冷的斷墻上。“紅……紅……”她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氣音,枯瘦的手指指向蘇晚,
但很快又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去,死死抱住自己的頭,劇烈地?fù)u晃,“走!走開!
他……他知道了!他聞到你了!香……骨頭香……”“阿香!”蘇晚撲過去,
不顧阿香身上的污穢,緊緊抓住她冰冷顫抖的手臂,聲音帶著絕望的懇求,“告訴我!
祠堂里那個(gè)牌位,周世安,到底是什么?告訴我真相!求你了!
”“周……周……”阿香聽到這個(gè)名字,身體猛地一僵,隨即爆發(fā)出更劇烈的顫抖。
她布滿污垢的臉上,肌肉扭曲著,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和恐懼。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眼神時(shí)而渙散,時(shí)而閃過一絲極其短暫、銳利得驚人的清醒。“不是……不是!
”她突然嘶喊出來,聲音破碎卻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不是祖宗!是……是活尸!
是……是骨頭縫里爬出來的……臟東西!”活尸?!蘇晚的心臟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
“蘇家……蘇家祖宗……黑心肝!用……用邪法!鎖住它!”阿香的牙齒咯咯打顫,
眼神在瘋狂與清醒間痛苦掙扎,“要……要吃!吃生氣!吃魂兒!?!K麄兏毁F!
用……用我們填!填那無底洞!”她猛地抓住蘇晚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jìn)肉里,
力氣大得驚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蘇晚,
里面是刻骨的恐懼和一種近乎悲憫的絕望:“你……你的生辰!
跟他……跟他死的時(shí)候……一樣!一樣啊!最好的……最好的‘容器’!
他們要的不是……不是安撫!”阿香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是要讓他……借你的身子……活過來?。』睢^——來——!”最后幾個(gè)字,
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在破敗的河神廟里轟然炸響。容器?借身還魂?蘇晚如遭雷擊,
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癱軟在地。冰冷的絕望,比這破廟的寒氣更甚,徹底將她吞噬。
阿香松開了手,身體軟倒下去,眼神重新變得渙散,蜷縮回角落,
只剩下無意識的顫抖和含混的囈語。破廟外,殘陽如血,將荒蕪的墳崗染上一層不祥的紅暈。
蘇晚癱坐在冰冷的塵土里,耳邊反復(fù)回蕩著阿香那絕望的嘶喊?;钍啃胺??容器?
借她的身體……活過來?三天后,不是婚禮,是她的死期,
更是……她被徹底抹去、成為某個(gè)恐怖存在容器的開端!
第三章:驚變西廂房的門窗被從外面牢牢鎖死。沉重的鳳冠霞帔壽衣,
像一副冰冷華麗的鐐銬,再次被強(qiáng)行穿戴在蘇晚身上。絲綢的冰冷滑膩緊貼著皮膚,
那股混合著陳舊檀香和淡淡腐味的“蝕骨香”更加濃郁,絲絲縷縷鉆進(jìn)鼻腔,讓她幾欲作嘔。
鳳冠壓得脖頸生疼,綴滿的冰冷珠翠隨著她徒勞的掙扎微微晃動,撞擊出細(xì)微卻刺耳的聲響。
仆役們?nèi)缤瑳]有靈魂的木偶,兩人一組,動作精準(zhǔn)而冷漠地執(zhí)行著這道殘酷的“裝扮”命令。
蘇晚的反抗在她們非人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微弱。指甲抓撓在對方手臂上,
只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對方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冰涼的霞帔勒緊腰身,
繁復(fù)的刺繡摩擦著肌膚,每一次觸碰都像毒蛇的鱗片刮過。
沉重的鳳冠終于被死死扣在發(fā)髻上,冰冷的金屬緊貼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