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樹守宮混沌如同巨獸的胃袋,將一切有形之物碾磨、吞噬、消化。
當衡島元別的意識在絕對湮滅的盡頭重新凝聚時,灼痛感已烙入靈魂深處。撕心裂肺。
仿佛被投入熔爐的不是魂魄,而是故鄉(xiāng)那株矗立海崖、守護全島的古老神樹本身。
每一片葉子都在燃燒,每一條根須都在哀鳴,最終化為最純粹精魄的灼流,
與他的魂核強行熔鑄。那是它散滅前最后的意志——庇護這島上最后的子民。
力量如狂潮奔涌。經(jīng)脈在新生軀殼中瞬間被拓寬、夯實,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脆響,
旋即又被磅礴的生命力彌合。劇痛與力量的暴漲交織,如同鍛造刀劍時最后的淬火。
冰冷的雨點狠狠砸在臉上,帶來一絲遲來的清明。元別猛地睜開眼。泥濘的觸感從身下傳來,
海腥混雜著泥土被雨水沖刷后的土腥味霸道地鉆入鼻腔。雷聲在厚重的烏云間沉悶滾動,
慘白的電光撕裂夜幕的瞬間,映照出他狼狽仰躺的環(huán)境——潮濕冰冷的腐葉苔蘚,
虬結(jié)粗壯的墨綠色樹根深深扎入身后的礁巖縫隙。這里是碎島南端靠近棄島的海崖,
風雨中嗚咽的墨綠色巨人,名為“苦涯古榕”。重生……了?念頭還未徹底清晰,
左手掌心猛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灼痛!他下意識地攥緊拳頭,掙扎著抬起手臂。
借著又一道剎那明滅的電光,他看見——掌心中央,赫然烙著一枚奇異的印記!
它并非胎記或傷痕,而是如同最精妙的工筆描繪:清晰的葉脈,主脈粗韌,細脈如網(wǎng),
構(gòu)成一枚栩栩如生、邊緣仿佛還帶著卷曲嫩芽的碧葉!此刻,它正透過濕淋淋的皮膚,
散發(fā)出溫潤卻堅定的翠綠色微光。光芒在皮下游走、搏動,
每一次搏動都牽引著他體內(nèi)剛剛?cè)坭T穩(wěn)定、如同蟄伏古樹般磅礴雄渾的力量。
故鄉(xiāng)神樹的最后精魄,竟化作了印在他掌心的守護圖騰!碎島王城……元別艱難地撐坐起來,
目光穿透呼嘯的風雨和墨色翻涌的海面,投向遠方高地。在雷電勾勒出的慘淡光暈里,
那片雄踞于最高處的建筑群如同蟄伏于深淵之上的鋼鐵巨獸。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攫住。
痛楚遠比身體殘留的灼痛更甚。
那些裹挾血銹與冰寒的記憶碎片呼嘯而至:被淬毒仇恨扭曲的自己,幽魂般的蠱惑低語,
那柄被遞到手中的冰冷匕首,以及……最終刺入那具溫熱的、毫不設防的身體時,
…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呃……”元別猛地用沾滿淤泥的拳頭重重砸在濕冷的礁石上,
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旋即被雨水沖刷成淡紅的水線。
這一次……這一次……只為守護!那焚心的復仇烈焰,必須徹底熄滅!
他存在的唯一意義——是不再讓那雙包容又寂寥的灰白眼眸,因他而染上疲憊,
更不能再因他而永遠闔上!體內(nèi)的神樹之力如同馴服而龐大的獸群,
在他刻意的引導下緩緩歸于沉眠,只余掌心那枚碧葉圖騰仍在雨水沖刷下閃爍微光。
他扶著粗糙冰冷的古榕樹根站起身,任憑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水抽打著臉頰。
前世無匹的武力需要數(shù)十載苦修積累,而今只需神樹之力流轉(zhuǎn)百周天便已穩(wěn)固如山。
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風雨中沉默的王城,元別的眼神已歸于磐石般的沉靜。只是那沉靜之下,
翻涌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這一次,他會埋在最深的塵土里,
在太宮玄覺尚未意識到危險存在之時,便斬斷一切可能迫近那人的暗影絲線。
碎島太宮寢殿“玄思閣”外的偏廊,清寂得仿佛隔絕了塵世。秋風卷著幾片早凋的枯黃葉片,
在烏金石階上打著旋兒,摩擦出沙沙的輕響。元別垂首肅立,
粗布洗得泛白的侍童灰袍略顯寬大,襯得身形越發(fā)單薄。
臉頰上那道新愈不久、斜貫額角的疤痕在廊下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更添幾分風霜刻痕。
他就這樣沉默地站著,如同一尊蒙塵的石俑,連呼吸都收斂得微不可聞。
殿門開啟細微的吱呀聲打破了凝滯的空氣。兩名內(nèi)侍攙扶著一位老大夫躬身退了出來。
老大夫花白須發(fā)凌亂,額角沁著汗珠,手中藥箱隨著他佝僂身軀微微顫動。
為首的內(nèi)侍壓低嗓音,難掩焦灼:“王醫(yī)正,
太宮……咳血越發(fā)止不住了……這寒癥……”“非尋常寒癥。”王醫(yī)正疲憊地搖頭,
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驚懼,“乃是沉疴舊毒,入骨侵髓……每逢秋冬,
尤勝刀刮……那止痛的‘赤炎砂’,
太宮是……一滴也不肯再用了……”他眼中劃過深刻的不解與無奈。內(nèi)侍還想追問,
眼角瞥見廊柱陰影下站立的元別,喉頭的話咽了回去,重重嘆了口氣,
攙扶著老醫(yī)正步履蹣跚地離開了。秋意濃重,空氣中似有無數(shù)冰冷的細針飛舞。
元別依舊垂著頭,無人看見他籠在袖中的雙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舊毒寒癥……赤炎砂……前世他竟不知,太宮默默承受著這樣蝕骨磨心的煎熬!
那“赤炎砂”是以劇痛壓制劇痛的虎狼之物,飲鴆止渴!自己當年竟只顧著自己的仇恨執(zhí)念,
對這一切視而不見……更深的自責與后怕如同冰冷的海水浸沒頭頂,幾乎令他窒息。
夜幕深沉,碎島王城陷入一種凝滯的寧靜。玄思閣內(nèi)僅余幾盞豆大燭火,
在穿堂風中明明滅滅,將殿內(nèi)奢華的陳設切割成扭曲的黑影。
空氣中彌漫著驅(qū)散不盡的草藥苦澀與金盞炭火特有的、夾雜著細微金粉香味的暖意。
棘島玄覺半倚在一張寬大的紫檀臥榻上,深重的墨色寢衣裹著他瘦削的身軀,
肩胛的輪廓在薄絲下嶙峋可見。他臉色如同寒冬里的古玉,是一種不祥的、幾乎透明的霜白。
額間密布著冰冷的汗珠,每一次細微的喘息都艱難地牽扯著胸廓,
隨即引發(fā)一陣無法抑制的、低沉空洞的劇咳。每一次咳嗆,身體都會隨之劇烈弓起,
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擊在肺腑之上。那只按在胸腹間的手枯瘦如柴,
指節(jié)因劇痛用力而扭曲失血。侍立一旁的青瓷端著水盆,眼中含淚,
一遍遍絞緊帕子擦拭太宮額角頸間不斷滲出的冷汗。蝕骨的寒氣如同無數(shù)鋼針,
在他四肢百骸的骨髓深處瘋狂攪動、穿刺、凝結(jié)。那深入魂魄的寒冷與撕裂之痛,
任何暖爐與厚被都形同虛設。他緊閉著眼,眉心那常年累月刻下的“川”字紋痕深如刀鑿,
灰白色的眼瞼下,瞳孔深處似乎也凝結(jié)著一層霜雪。這苦楚……年復一年,如附骨之疽。
突然——嗚…嗡……一縷極細、極清、似有若無的樂音,如同冰原深處一線悄然沁出的暖泉,
悄然滲入了這被沉重病痛與絕望籠罩的寂靜寢殿。初時微弱,斷斷續(xù)續(xù),
如同蹣跚學步的幼崽試探著敲擊琴弦。音調(diào)清澈空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涼意,
卻又奇異地中和了空氣中那股令人煩郁窒息的藥氣與炭粉的悶意。是船琴!
玄覺劇咳驟然停了一瞬,緊蹙的眉峰似乎被這陌生的、毫無預兆的音符驚擾,
隨即又因新一輪更洶涌的痛楚猛烈收縮。他下意識地側(cè)耳傾聽,
身體那撕裂般的痙攣卻在某種無形的撫觸下,稍微……遲緩了一絲?那琴音并未停滯。
彈奏者似乎也在摸索,最初的生澀迅速退去,音符變得連貫起來。旋律奇詭,
并非碎島常聞的磅礴曲調(diào),而更像某種呼喚自然氣韻的古老禱言。
清泠的琴聲穿過緊閉的窗欞,絲絲縷縷鉆入。它如同無形的清涼流水,
緩緩沖刷、撫過玄覺被劇痛燒灼的意識中樞。
不可思議地……那仿佛扎根在骨髓里的、撕扯著他所有神志的極寒劇痛……開始退潮了?
并非立即消失,而是如洶涌的浪濤遇到了堅定的堤岸,一層層后退、削弱、潰散!
那層如同夢魘般籠罩著他的寒冷感,在琴音的流淌中如同朝霧遇光,被寸寸剝離、驅(qū)散!
青瓷的手懸在半空,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太宮緊抿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絲,
按在胸腹間那只用力到指節(jié)失血的手,竟也緩緩卸下了一分力道。冷汗依舊在滲出,
但額頭緊蹙的眉峰,卻悄無聲息地平復了幾分。玄覺深陷在眼窩中的灰白眸子緩緩睜開一線,
那目光穿透寢殿的昏暗,無聲地投向緊閉的窗扉之外。
窗外只有庭院古木在寒風中嗚咽的枝影。就在玄覺目光所及方向偏上一點的殿檐轉(zhuǎn)角處。
元別盤膝坐在冰冷滑溜的琉璃瓦檐之上。古舊的船琴置于膝頭,形制奇特,
琴身如一段漆黑沉實的龍骨。初冬凜冽的夜風卷著細小的冰晶,抽打在他單薄的侍童灰袍上,
臉頰和手指很快被凍得青白,唇色亦是慘淡。
他全部心神都凝注在十指之下那幾根緊繃的、如同月華凝成的玉弦之上。
指尖每一次撥弄、按壓、滑奏,都伴隨著體內(nèi)神樹之力的涓涌流逝。
一股無法言喻的虛弱感順著經(jīng)脈蔓延,與指尖傳導琴弦的力量形成對抗。
但這力量并非剛猛攻擊,而是借由琴音,化為最精微的引導——引動玄思閣內(nèi)外,
那些因他暗中改易七處陣腳而悄然變化的、有益調(diào)和的自然氣機。掌心的碧葉印記滾燙,
光芒流淌,如同被點燃的心臟。每一次與琴弦的振動同步,那印記便熾亮一分,
而元別的臉色也更白一分。他低垂的眼簾下,目光死死鎖住身前的船琴,
仿佛那是連接著遙遠彼岸的唯一纜繩。琴弦微微震顫著,傳遞著弦上冰冷的觸感,
也反饋著那份力量流逝帶來的沉重代價——經(jīng)脈中隱約傳來細微的、近乎枯竭的刺痛。
他咬緊牙關,舌尖嘗到一絲腥咸的味道。就在他心神集中到極致,
指尖灌注最后一股力量劃過最后一根高亢主弦時——噗!一聲輕微的悶響,
掌心那枚碧葉印記爆發(fā)出一道強光,旋即瞬間黯淡下去,那股支撐的力量如同被一刀斬斷!
劇烈的反噬猛地撞上心脈!元別身體劇烈一晃,一口逆血已涌到喉頭!他強行咽下,
額角、脖頸處瞬間爆出猙獰的青筋!就在這一晃的瞬間,
檐角另一側(cè)那片枯死的、不知名藤蔓糾結(jié)的陰影深處,一枚早已脫盡葉子的枯黃卷須,
被風猛地吹開!一點極其微弱、卻純粹而堅韌的翠綠色光點,如同遺落在塵埃里的星辰,
在元別指尖掠過的最后一道琴音余韻里,一閃而逝!隨即湮沒在呼嘯的寒夜之中。
王樹殿的穹頂高曠如晦,光線透過七彩琉璃折射而下,
在冰冷的黑曜石地磚上投下斑駁而凝重的光暈。玄覺端坐于森嚴的御座之上,
墨色紋金的太宮正裝將他襯得如同一塊冰封的古玉。數(shù)日前的寒癥與那場奇異的琴音,
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是更深的霜白與眉宇間無法抹去的倦意。今日并非尋常朝會。
大殿兩側(cè)本該肅立的文武臣工并未齊至,只有八位長老身著隆重的朱紫錦袍,
如同八根肅穆的圖騰柱分立左右。氣氛沉凝如鉛,呼吸間都帶著無形的壓力。殿門洞開,
凜冽的寒風中似乎裹挾著來自王島深處演武校場方向,隱隱傳來的兵刃破空與甲胄鏗鏘之音。
為首的長老長須垂胸,正是以古板嚴苛聞名的“執(zhí)劍大長老”殊淵藏。
他眼觀鼻鼻觀心地拱手開口,聲音干澀刻板:“太宮明鑒,邊域裂痕日漸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