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新入宮的宮女，被指來侍奉新登基的九歲小皇帝。小皇帝第一次做皇帝，
我也是第一次當宮女，鬧得整日雞飛蛋打，毫無默契。這日剛收拾好散落一地的風車布偶，
就見他赤著腳跑出殿外，我趕忙拿鞋追出去。比我低兩個頭的孩子站在光影里，
逆光朝我一笑?！疤K姐姐，你真好，是這宮里待我最好的人?！笔种肝⑽l(fā)顫，
懷里揣著的匕首似有千斤重，我忙轉頭錯開那過于炙熱視線。他不知道，其實我是來殺他的。
1滿宮上下，沒人把這孩子當成天子，只好吃好喝供著，像個被捧上供桌的祭品。
如今朝中實權由小皇帝的大哥，親王楚興逸掌控，只差登上帝位。這小皇帝生母出身低微，
早年病逝，無依無靠，能登上皇位純屬命運使然。可明眼人都知曉，只要楚興逸動動手指，
這皇位上的孩子便見不到明日月落。盡管小皇帝穿著不合身的黃袍，住在帝王寢殿，
但無人敬他，無人理睬。除了剛被指來伺候的我。小皇帝應是很久沒感受過別人的善意，
我那丁點用心都被他當成上天恩賜。整日拽著我的衣擺不撒手，
常常跟在我身后一遍一遍喚著蘇姐姐?？晌也皇鞘裁磳m女，是小皇帝二哥，
瑞王楚宴唯手下的暗衛(wèi)，我的任務是殺了他。奪權的彎彎繞繞我不大懂，可我清楚一點。
這小皇帝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他最看重的大哥，二哥，沒一個想讓他活。
瞧著從左邊跑到右邊，又從右邊跑到左邊放紙鳶的孩子，只覺懷中匕首熱得發(fā)燙。怔愣間，
衣擺被人扯了扯，低頭對上歡呼雀躍的小皇帝，向我展示紙鳶飛得老高。放完紙鳶，
又仰著頭說要玩捉迷藏。捉迷藏是他平日最愛玩的游戲，他藏我找，
每次被我找到都笑得很開心。我學過武，耳力算好，他的腳步我聽得一清二楚，
可他每次都藏在同一處假山后。而這其中緣由我前不久才知曉。從前他生母在世，
一同玩捉迷藏時，他母親就藏在這。被找到時，小皇帝會被母親用力抱在懷里，
邊摸他的頭邊說清嘉真棒。楚清嘉，這是他母親給小皇帝起的名諱，寓意很好。
小皇帝有個不負責任的夫子，沒人希望他成材，夫子授課也是草草了事。
但有一句詩小皇帝背的很熟，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因為這是他母親生前常常念誦的，其母出身江南，曾是個采蓮女。后因容貌出色，
先帝巡游一眼相中帶回宮中，可惜沒過多久就被拋在腦后。即使生下小皇帝，
日子依舊不見起色，她在宮里過得不好，應是思念家鄉(xiāng)。如今這份思念傳到了小皇帝身上。
可惜，莫說去江南，他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疤K姐姐，你找到朕了，
朕可以滿足你一個要求?！北晃艺业降暮⒆?，叉著腰仰頭瞧我，模樣倒有幾分神氣。
我受寵若驚福身，這是每次捉迷藏結束的慣例，他都會滿足我一個條件。
我從不會提出為難要求，這次也不會是例外。“陛下，奴婢想要您親手折的花。
”這要求再簡單不過，我坐在臺階等著，可這一等就是暮色將近，落日熔金。心下著急，
可還沒走幾步就遇上灰撲撲的小皇帝，手上還多了幾處擦傷。剛要詢問情況，
就被一支艷麗海棠奪去目光。這小皇帝不擅長爬樹，不知摔下來多少次才為我摘來這支花。
可他只是柔柔笑著，把花往我手里送?！疤K姐姐，你喜不喜歡？”我眼眶發(fā)紅，
重重點了點頭。生平第一次收到春日開得最好的海棠。瑞王爺，您交代的任務，
恐怕新棠完不成了。2我蘇新棠自認不是什么好人，手下人命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跟隨瑞王楚宴唯八年，我算是他手下最忠心的一把刀。他所下命令我會竭盡全力完成，
可這次我握著匕首的手都發(fā)著顫。我沒法殺小皇帝，
尤其對上他那赤誠眼神和一聲大過一聲的蘇姐姐。有時看著楚清嘉都有些許恍惚，
他很像我那個年幼夭折的弟弟。當年突逢變故，一遭落難，在逃命過程中爹娘接連死在路上，
只剩個弟弟相伴。八歲的我磕頭磕到額間全是血，流盡眼淚，可無人為我們駐足。
五歲的弟弟因為高熱不退在我面前咽了氣。后幸得瑞王楚宴唯搭救，才有今日的蘇新棠，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我不應該違逆楚宴唯，他才是我的主子。月上中天，
映照小皇帝熟睡面頰，我在榻邊看了良久，拿出匕首停在上空。顫抖著手慢慢朝下，
卻突然聽到孩童在睡夢中呢喃。“蘇姐姐，
好...”他懷里緊緊抱著母親生前縫制的布老虎，似做什么美夢，咧開嘴笑個不停。
那匕首終究還沒刺下去。可我此時聽到一聲異響，輕手輕腳出門，
朝不遠處樹下隔空擲出匕首。果然聽到一聲悶哼，這人意欲刺殺小皇帝，奉誰的令？
難不成是親王楚興逸？那人反應很快，很久隱于黑暗，消失不見，我沒敢追太遠，
忙回去查探情況。見小皇帝仍沉醉于美夢，我為他蓋好被子，長長松了口氣。“清嘉弟弟，
托你的福，你蘇姐姐完不成任務要挨罰了。”還未向瑞王匯報有旁人刺殺一事，
我知道了原委。三日后宮宴，我見到了親王楚興逸，以及折扇輕搖，
面帶散漫笑意的主子楚宴唯。小皇帝坐在上首不安分吃著糕點，我在旁幫忙布菜。
迅速掃視周圍，沒想到今日清暉會進宮演奏琵琶。清暉是我早年相識的摯友，
與我同在瑞王楚宴唯手下做事。她色藝雙絕，明面為瓏翠閣頭牌，
實則為瑞王游走在大都各方權貴間收集情報。今日她也進了宮，想來定有要事。宴過，
我安排他人先送小皇帝回寢宮歇息，在少有人至的觀瀾亭同清暉見了面。
沒想到清暉是為我而來，面上滿是擔憂。她說距瑞王截止期限只剩三日，
昨晚王爺派人試探了，為何我還不動手殺小皇帝。正要回答，卻看見緩步而來的楚宴唯，
當即微微變了臉色。我趕忙單膝跪地行禮，卻被來人用折扇挑起下顎，
正對上楚宴唯無波無瀾的眼?！靶绿?，你是要忤逆本王，讓本王視你為棄子嗎？”這話太重，
我面色煞白，見清暉要為我求情，我忙攥住她的手腕，示意不要開口?！岸纺憜柾鯛斠痪?，
楚清嘉是非死不可嗎？”要我殺他，無異于將我記憶中漸漸模糊的親弟再殺死一次。
可眼前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教我習字，傳授武藝。多年提供庇護，我以命相抵都不為過。
“不殺他，大哥遲早也會動手，你護不住他的。若真有一死，
本王相信我那三弟會情愿死在你手里。再給七日時間，希望你不會讓本王失望。
”我低垂眉眼，應了聲是，王爺能給第二次機會，已是格外開恩。
完不成主子交代任務的暗衛(wèi)，從來都只有死路一條。同清暉道別，滿腔心事回了小皇帝寢殿，
卻見到提著宮燈的瘦小影子。楚清嘉怕黑，可卻在深夜的殿門口獨自等我回來。
他望過來的眼睛璀璨至極，朝我歪頭一笑。“蘇姐姐，你終于回來啦?！敝讣獯倘胝菩?，
良久后才松開，我嗯了一聲，牽著楚清嘉的手進了內室。哎，我到底，該如何做呢？
3或許是上天不想讓小皇帝活過今年，一心不想這個孩子長大。我收到了清暉的傳信，
信中內容很簡單，卻讓我如墜冰窟。小皇帝大哥，親王楚興逸要給小皇帝下毒，
他厭倦幼稚把戲，想坐上這把龍椅。這是清暉冒險收集來的情報，要如何決斷，由我做主。
清暉知道我不忍心動手，提議不如順水推舟，讓小皇帝死在楚興逸手里。由此一來，
主子楚宴唯交代我的任務也算完成。我在榻上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閉眼全是小皇帝帶笑的臉。猶豫間，小皇帝十歲生辰已至。今日膳房比起往常用心不少，
各色菜肴擺了一大桌，小皇帝坐在椅上眼巴巴瞧我。平日會第一時間為他夾菜，
可此時卻怕飯菜有毒，只把昨日的芙蓉糕往他口中送?！氨菹拢郊獦?，有沒有什么心愿？
”我勉強撐起笑容，看著笑得燦爛的九歲孩子。若非生在皇家，他或許能平安長大，
可萬般皆是命，無論我還是他，誰都沒得選。他忙從椅子上下來，緊緊拽住我的袖口不撒手。
“這天下對我好的只有蘇姐姐一個。蘇姐姐，你能一直陪著我嗎？等我長大些，
蘇姐姐想要什么我都給你?！毙』实壅０脱矍莆?，連自稱的朕都忘了，
生怕閉上眼我就會消失不見。我嘆息著蹲下，將快哭出來的小皇帝抱在懷里。
“姐姐給你買了新的紙鳶，一定比上次的飛得更高，陛下要不要試試看？
”他并沒注意我的避而不答，笑著應了一聲，蹦跳離去放紙鳶。我看他的身影消失不見，
笑意全無，取下鬢間銀簪給這滿桌菜肴試毒。小皇帝愛吃的沒一道逃過，全部發(fā)黑，
昭示著其中有毒。我把桌子重重一掀，賣相極好的飯菜盡數(shù)落地，滿地碎瓷，
發(fā)出震耳欲聾一聲響。楚興逸根本沒想讓小皇帝活！若楚興逸執(zhí)意想小皇帝死，
僅憑我一個根本護不住他?！疤K姐姐，飛起來了，好高！”神色如常走到廊下，
立即聽到小皇帝興高采烈呼喊。我怔怔看著凌空而起的飛燕，默然良久。主子楚宴唯說得對，
若小皇帝逃不過一死，不如我親自動手。忠義兩難全。我蘇新棠這條命都是瑞王楚宴唯的。
楚清嘉，是蘇姐姐對不起你。4今日是楚宴唯給我的最后時限，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把玩著最常使用的匕首，在楚清嘉回來前藏回懷里，如常迎上去?！氨菹?，要玩捉迷藏嗎？
”如今已經入夜，可楚清嘉沒有異議，只連連點頭，見我閉上眼連忙拖著衣擺跑遠。
半晌后我在假山后找到了躲藏的楚清嘉，在他開口前，我先說出了我的條件?！扒寮?，閉眼。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喚他，他瞪大眼睛，似欣喜至極，隨即乖乖閉上，任我動作。
我很希望從懷里拿出讓他高興的風車，可拿出的只有跟我八年的雪亮匕首。噗呲一聲，
是匕首入肉聲響，我好像在此刻感受到相同的痛意，心如刀絞。我接住楚清嘉栽倒的身體，
單手蒙住他的眼睛?！八挥X吧，小陛下。”雙手都染上了溫熱的血，我聽到極輕的腳步聲，
是主子派人來接應我出宮。見來人要上前試探鼻息，我把懷中楚清嘉穩(wěn)穩(wěn)放倒在地，
攥住那人手腕?！霸趺矗页鍪诌€需你查驗？”那人觀察片刻，悻悻收回了手。“不敢，
蘇小姐做事自然沒有差池，主子還等您回去復命?！彼谇懊鏋槲乙罚?/p>
我在后面不緊不慢走著，不經意回頭幾次。直到看見有個黑衣人將昏厥的楚清嘉抱走，
我才重重松了口氣。到了最后，我還是沒下殺手。我殺人都是一擊斃命，
這次偏離幾寸并沒有傷到要害，若救治及時，應是無礙?？扇舨徽娴南率?，
是沒法騙過主子派來的人的。但只憑我，沒法子護住楚清嘉，于是前幾日聯(lián)系清暉，
拜托她找上謝將軍。謝將軍是朝堂難得的好人，又是中立，正直得過分，
他答應保住楚清嘉一條命。剛才的黑衣人便是他派的，
想來往后的楚清嘉會成為尋常孩子長大，平安一生。我想過將一切告訴他，
可這孩子若是知曉敬重的大哥，二哥一心想他去死。唯一待他好的姐姐都別有目的，
時刻想取他性命，實在太過殘忍了些。不如讓其相信這世上曾有一人真心實意待他好，
留著些無用的希冀。說到底，是我對不住他。楚清嘉，再見了。5走過長長宮道，
我坐上馬車，離開待了數(shù)月的皇宮。如今已是亥時，可楚宴唯書房燭火未歇，
似仍在處理公務。深吸口氣推門，單膝跪地復命，可只聽到聲冷淡回應，瑞王并未看我一眼。
我識趣退下，沒有再打擾，剛出門就碰上在月下等我的清暉。雖有陣子沒回王府，
可我知曉哪里無人監(jiān)視，清暉在我耳畔輕聲開口?！俺寮涡悦鼰o礙，可蘇醒還需要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