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問月的指尖終于停了下來,星圖上的光點瞬間黯淡。他抬起頭,那雙蘊含星辰的眼眸,第一次顯露出凝重,直直地盯住了古鏡邊緣那些古老蝕刻的紋路。
“嗯?”謝無妄灌酒的動作也頓住了,懶散的眼神驟然銳利如針,仿佛嗅到了什么極其危險的氣息,下意識地將酒葫蘆護在了身后。
沈停云不再多言,指尖凝聚靈力,再次點向鏡面。
幽光泛起,墨綠漣漪蕩漾,那被濃烈黑氣纏繞、眼窩燃燒鬼火的骷髏幻象,又一次清晰地顯化在眾人眼前!陰冷、絕望、瘋狂的毀滅意志,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席卷整個問天臺!
咔嚓!
蕭問月面前的巨大星圖玉盤,竟承受不住這股無形的沖擊,邊緣瞬間崩裂出一道細長的裂紋!
他本人更是悶哼一聲,臉色驟然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猛地捂住心口,一縷刺目的鮮血順著嘴角溢出!
他眼中星辰幻滅,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仿佛瞬間推演了億萬次毀滅的可能,心神遭受重創(chuàng)。
“呃!”蘇映雪也是臉色一白,踉蹌一步,體內(nèi)尚未完全祛除的焚心火毒被這毀滅氣息一激,險些反噬。
“操!”謝無妄反應(yīng)最大,怪叫一聲,手中護著的酒葫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酒液汩汩流出,散發(fā)出濃烈的異香。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開幾步,臉上懶散全無,只剩下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近乎本能的厭惡,死死盯著鏡中那燃燒的骷髏鬼火,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污穢的病灶。
“這是……什么鬼東西?!”謝無妄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污穢!扭曲!純粹的……毀滅意志?它……它在‘病’!不,是整個世界都在‘病’!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他作為醫(yī)者,對生機與病氣的感知最為敏銳,此刻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如同墜入無底寒潭。
沈停云迅速撤去靈力,鏡中幻象消失,但那沉重的絕望感依舊彌漫在空氣中。他看向三人,聲音低沉而壓抑:“此鏡映照的,是我等在萬珍閣拍賣會所得。此象,非幻非魔,我疑其為……天道崩毀之兆,此界……末日之景!”
“天道崩毀?”蕭問月擦去嘴角的血跡,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但眼神卻亮得驚人,“不……不是崩毀!是……清洗!是歸零!”他猛地指向天空,聲音帶著一種窺破天機的激動與恐懼,“我演算天機百年!近年來,天軌偏移,星象混亂,殺劫之星大盛,死寂之氣彌漫!起初只以為是人心貪婪、靈氣枯竭導(dǎo)致的天道震怒……今日觀此鏡象,方知大謬!此非震怒,乃是……終結(jié)!是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此界污濁已滿,天道……要重啟了!如同星辰寂滅,萬物同歸塵土!”
“重啟?萬物同塵?”蘇映雪喃喃重復(fù),臉色愈發(fā)蒼白,“那……那億萬生靈呢?凡俗眾生呢?”
“億萬生靈?”謝無妄彎腰撿起酒葫蘆,狠狠灌了一大口,試圖壓下心頭的寒意,臉上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蘇仙子,你還想著救人?天道重啟,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大掃除!管你金丹元嬰,還是螻蟻凡人,管你善人惡棍,還是靈植走獸……統(tǒng)統(tǒng)化為飛灰,重歸混沌!這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懂嗎?沒救了!等死吧!”他語氣激烈,帶著一種看透結(jié)局的絕望和自暴自棄。
“等死?”沈停云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瞬間壓下了謝無妄的頹喪。他一步踏前,目光如冷電般掃過三人,最后定格在蕭問月臉上,“蕭道友,你精研星算陣道,可知這‘重啟’之期?”
蕭問月閉上眼,指尖再次在那布滿裂紋的星圖玉盤上飛快劃動,無數(shù)光點明滅不定,推演著那冥冥中注定的軌跡。
片刻后,他睜開眼,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沉重:
“天機混沌,劫數(shù)難明。但……百年!此界氣運,如同風(fēng)中殘燭,最多……再燃百年!百年之后,天軌徹底偏移,殺劫之星當(dāng)空,便是……萬物同塵之時!”
“百年……”蘇映雪低聲念著這個數(shù)字,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百年?”謝無妄嗤笑一聲,又灌了一口酒,“彈指一揮間!夠干什么?夠我喝光這葫蘆酒?夠老蕭再算塌幾個星盤?夠蘇仙子你再跑幾個絕域采藥?夠沈大劍修你……嗯,多殺幾個不開眼的?”
他語氣滿是譏諷,眼神卻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沈停云沒有理會謝無妄的譏諷,他走到問天臺邊緣,俯瞰著下方翻滾的云海。初升的朝陽正奮力躍出云層,將萬丈金光灑向人間,驅(qū)散著黑暗。
但在這金光之下,是靈氣日益稀薄、資源爭奪日益慘烈、人心日益沉淪的蒼茫大地。
“百年?!彼従忛_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云海的力量,“確實短暫,如白駒過隙。但百年光陰,亦足以做很多事。”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星辰,掃過蕭問月、謝無妄,最后落在蘇映雪身上:“天道無情,欲行清洗,視萬物如塵埃。然,螻蟻尚且貪生!何況這億萬生靈?他們或許愚昧,或許貪婪,或許掙扎于泥淖……但并非所有人都罪該萬死!尤其是那些懵懂無知的凡俗眾生!他們不該為這崩壞的世道陪葬!”
他猛地指向那面靜靜躺在青石上的古鏡:“此鏡詭異,映照末日,卻也可能是天道留下的一線警示!甚至……是留給眾生的一線生機!縱然天道重啟之局如鐵壁,沈停云亦要以劍叩之!縱然此路盡頭是粉身碎骨,亦……終不悔!”
“我欲尋那逆天改命之法,不為己身長生,只為這天地間,爭一個喘息之機!為那懵懂眾生,求一個茍延殘喘之機!蘇仙子已應(yīng)允同行。蕭道友,謝道友,沈停云今日在此問天臺,以劍為誓,誠邀二位,共赴此……必死之局!可愿同行?!”
晨風(fēng)卷起他的衣袂,獵獵作響。
朝陽的金輝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輪廓。
他的話語,沒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種沉靜到極致的決絕,如同即將撞向冰山的孤舟,明知必碎,亦要一往無前!
問天臺上,一片死寂。
云海在腳下翻騰,風(fēng)聲嗚咽。
古鏡在青石上反射著冰冷的微光。
蕭問月看著自己星盤上那道刺目的裂紋,又抬頭望向沈停云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眼眸。
他一生推演天機,窺探命數(shù),深知天道運轉(zhuǎn)的恢弘與無情。百年之期,萬物同塵,這是星象昭示的終局,冰冷而確鑿。他本以為自己會麻木地接受,如同接受四季輪轉(zhuǎn)、星辰起落。
但此刻,沈停云那句“螻蟻尚且貪生”和“為懵懂眾生爭喘息之機”,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古井無波的心湖里,激起了微瀾。
他沉默著,伸出枯瘦的手指,緩緩拂過星盤上那道裂痕。指尖沾染了一絲自己的血跡。
他低頭看著那抹殷紅,仿佛看到了億萬生靈在末日天傾下掙扎的血色。終于,他抬起頭,眼中那推演星辰的睿智光芒里,多了一絲破釜沉舟的銳氣。
“天軌昭昭,不可逆,然軌跡之中,或有罅隙?!笔拞栐碌穆曇粢琅f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洞悉天機的冷靜,“我之道,在于觀星定軌,移星換斗。縱使天命如鐵,亦要尋其脈絡(luò),撬動一線變數(shù)。此局,蕭問月……愿往!以陣算之眼,尋那遁去之一!”
他一步踏出,站在了沈停云身側(cè),瘦削的身影在晨光中卻顯得異常堅定。
另一邊,謝無妄拎著他的酒葫蘆,臉上的譏諷和頹喪還未完全散去。他看看沈停云,又看看蕭問月,最后目光落在蘇映雪蒼白的臉上。
他猛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也似乎點燃了他心底某些沉寂的東西。
“呵……呵哈哈!”他突然仰頭發(fā)出一陣帶著酒氣的、近乎癲狂的大笑,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瘋子!一群瘋子!一個要拿劍去砍天,一個要拿破盤子算天,還有個傻丫頭想著救人……都他媽是瘋子!”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將酒意和某種更深的情緒一同抹去,眼神變得異常清醒,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銳利。
“行!算老子一個!”謝無妄重重地將酒葫蘆頓在旁邊的山石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老子這輩子,跟閻王爺搶的人命多了去了!還沒試過跟老天爺搶!不就是個死嗎?老子爛命一條!但死之前,也得看看這賊老天到底生了什么爛瘡膿包,才要拉所有人一起陪葬!沈停云,蘇丫頭,老蕭,記住你們今天的話!要死,也他媽得死得轟轟烈烈,不能窩囊!”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沈停云另一邊,身上那股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狂放,竟也形成一種奇特的壓迫感。
蘇映雪看著身邊的三位同伴——清冷決絕的劍修,洞悉天機的陣師,狂放不羈的醫(yī)者。
她深吸了一口凜冽的晨風(fēng),胸中那股因焚心火毒和末日預(yù)言帶來的沉郁,竟被一種奇異的暖流沖散了些許。
她走到青石旁,素手輕輕拂過那冰冷的鏡面,指尖感受到那深淵般的寒意,眼神卻愈發(fā)清澈堅定。
“我之道,在草木之靈,在生機流轉(zhuǎn)?!彼穆曇羧岷停瑓s蘊含著磐石般的堅韌,“天道重啟,欲滅生機。我蘇映雪,偏要在這絕滅之中,尋那一線生之可能。無論百年,十年,抑或……僅剩一瞬?!?/p>
四人,四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在問天臺的邊緣,在萬丈云海之上,在初升的朝陽之中,并肩而立。
腳下是即將沉淪的蒼茫大地,頭頂是那冰冷無情、即將降下清洗的天穹。
沈停云的目光掃過三人,最后落回那面幽深的古鏡上。鏡面冰冷,映不出他們此刻的身影,卻仿佛映照著百年后那場注定到來的寂滅。
“好。”沈停云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打破了沉寂,“自今日始,我等四人,共探此鏡之秘,共尋此界生路!縱使……前路無光!”
他伸出手掌,掌心向上,懸于古鏡之上。
蘇映雪沒有絲毫猶豫,將自己的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溫涼的觸感傳來。
蕭問月枯瘦的手掌隨即落下,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wěn)定。
謝無妄咧嘴一笑,帶著酒氣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最上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娘的,干了!”
四只手,四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在這一刻,于這面映照末日的古鏡上方,緊緊相疊。
一股無形的力量,仿佛在問天臺上悄然凝聚,微弱卻頑強,如同在即將熄滅的炭火中,重新燃起的一粒倔強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