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印著“林敘深”三個字的純白名片,像一枚小小的、帶著引力的磁石,沉甸甸地躺在我的速寫本扉頁。一連幾天,它都在我的指尖下被反復摩挲,紙張邊緣已經起了細微的毛邊。每一次觸碰,都仿佛能喚醒咖啡館里那場令人窒息的相遇:他捏著速寫本邊緣的手指,無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鉑金戒指,以及最后那溫厚如暖陽般的琴聲。
最終,在一個光線格外清冷的午后,我獨自在畫室里對著石膏像發(fā)呆,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一種莫名的沖動,或者說是一種被那琴聲長久蠱惑后的孤勇,驅使著我拿出手機,對著名片上那串數(shù)字,一個鍵一個鍵地按了下去。
聽筒里傳來單調的等待音,每一聲都敲打在我驟然加速的心跳上。就在我?guī)缀跻驗榫o張而掛斷時,電話接通了。
“喂?”那個低沉、醇厚,帶著一絲熟悉沙啞感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背景很安靜,聽不到任何雜音。
“林……林先生?”我的聲音干澀緊繃,幾乎不像自己的,“我是……咖啡館里那個……”
“我記得?!彼苯咏財嗔宋冶孔镜淖晕医榻B,語氣平穩(wěn),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畫畫的姑娘?!彼踔翛]有問我的名字。
這簡短而直接的回應讓我準備好的開場白瞬間卡殼,大腦一片空白。
短暫的沉默在電話線兩端彌漫開來,只有我這邊畫室里窗外的風聲隱約可聞。他似乎并不著急,耐心地等待著。
“您說……可以找您談談……”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盡管它聽起來依然干巴巴的,“關于‘畫點別的’?”
“嗯?!彼麘艘宦暎琅f是單音節(jié)詞,簡潔得吝嗇?!暗刂肺疑院蟀l(fā)到你手機?!彼恼Z氣是不容置疑的安排,“明天下午三點,方便嗎?”
“方便的。”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回應。
“好?!彼麤]有多余的寒暄,利落地結束了通話,“明天見?!?/p>
直到聽筒里傳來忙音,我才緩緩放下手機,掌心一片潮濕。他的話語里沒有任何情緒,像一塊被打磨光滑的黑色鵝卵石,冰冷、堅硬、輪廓分明。那枚鉑金戒指的冷光仿佛再次在我眼前閃過。
第二天下午,我循著他發(fā)來的地址,找到了城西一片鬧中取靜的區(qū)域。穿過爬滿常青藤的幽靜小巷,眼前豁然開朗。一棟線條簡潔流暢的現(xiàn)代風格建筑安靜地矗立在幾棵高大的銀杏樹下,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反射著午后清冷的陽光,低調中透著不容忽視的質感。
門禁系統(tǒng)自動識別了我的號碼,厚重的玻璃門無聲滑開。一股混合著松木、油墨、紙張和某種清冷木質香氣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一種沉靜的、屬于藝術空間特有的氣息。
室內空間異常開闊,高挑的穹頂下光線充足而柔和。一側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精心打理過的日式枯山水庭院,幾塊青石,幾叢苔蘚,意境幽遠。另一側則是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上面整齊地陳列著各種大開本的畫冊、藝術書籍和樂譜。房間中央散落著幾張設計感極強的沙發(fā)和矮幾,角落里,那架熟悉的黑色三角鋼琴像一件沉默的藝術品,占據(jù)著一方獨立的空間。墻壁上掛著幾幅抽象畫,色彩濃郁,筆觸大膽,顯然是價值不菲的藏品。
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沉靜、疏離,卻又充滿力量感的氛圍,如同林敘深本人氣質的延伸。
他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門口,望著庭院里被風卷起的幾片金色銀杏葉。依舊是那件深灰色高領毛衣,身形挺拔得像庭院里那些遒勁的松枝。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
“很準時。”他朝我微微頷首,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沉靜模樣,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確認什么,隨即移向我抱在胸前的畫板袋?!皫砹??”
“嗯?!蔽尹c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畫板袋的帶子。
他沒有多言,轉身走向靠墻的一張寬大、打磨光滑的胡桃木工作臺?!胺胚@里?!彼疽狻?/p>
我走過去,將畫板袋放在臺面上,拉開拉鏈,取出里面裝訂好的習作集。厚厚一疊,從早期笨拙的靜物素描到后來一些稍顯大膽的風景色彩練習。我深吸一口氣,將它們推到他面前,像交出一份等待審判的成績單。
林敘深沒有立刻翻看。他先走到一旁一個嵌入墻壁的恒溫恒濕酒柜前,打開柜門,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各種深色的酒瓶。他取出一瓶琥珀色的液體和兩個寬底玻璃杯,動作熟練而優(yōu)雅。
“威士忌?”他側頭看我一眼,詢問的語氣很淡。
“我……喝水就好?!蔽疫B忙擺手,聲音有些局促。酒精只會讓我的緊張加倍。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極輕微地挑了一下眉梢,沒說什么。他為自己倒了淺淺一個杯底,然后走到水吧臺,接了一杯清水放在我面前。玻璃杯壁沁出冰涼的水珠。他這才拿起我的習作集,走到工作臺旁的高腳凳上坐下。
他翻看得極其認真,速度很慢。修長的手指一頁一頁地翻過我的畫紙,指尖偶爾會無意識地在某些線條或色塊上停頓片刻。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專注地掃過每一處結構、每一筆用色、每一處光影的處理。那眼神里沒有輕蔑,也沒有鼓勵,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材質與工藝。
畫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窗外隱約的風聲。我站在工作臺對面,雙手緊緊交握著放在身前,指尖冰涼。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曠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我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目光死死盯著他翻動的手指,試圖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
絕望感像冰冷的藤蔓,一點點纏繞上來,勒緊我的心臟。這些畫作,在畫室里獨自欣賞時或許還有幾分敝帚自珍的滿足感,此刻被放置在他這樣的人物面前,被那銳利的目光一寸寸剝開審視,所有的粗糙、笨拙、猶豫不決都暴露無遺,顯得如此幼稚可笑。我甚至開始后悔自己的莽撞,為什么要自取其辱?
就在我的勇氣幾乎要徹底潰散,幾乎想找個借口逃離的時候,林敘深翻到了最后幾張。那是我最近嘗試的一些小幅人物速寫,有地鐵里疲憊的上班族,公園長椅上曬太陽的老人,還有……咖啡館里那個彈鋼琴的背影。
他的目光在那張“偷畫”上停留的時間明顯長了一些。深棕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極細微的東西波動了一下,快得像水面的反光一閃而逝,難以捕捉。
終于,他合上了習作集。厚厚的一疊紙發(fā)出沉悶的輕響。
我屏住呼吸,等待最終的審判??諝夥路鹉塘?。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依舊銳利,卻少了幾分審視的冰冷,多了一點……難以言喻的東西。
“技巧很生澀,”他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像一塊石頭投入冰湖,激起令人心悸的漣漪。第一句話就精準地刺中了我的痛處,我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垮塌下去,手指在身側蜷縮得更緊。
“結構不穩(wěn),光影關系混亂,色彩的運用……”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更精確的詞,“缺乏思考,像是撞大運。”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在我剛剛燃起又瞬間熄滅的自信上。
然而,他的話音并未就此停止。
“但是,”他看著我,那雙深邃的眼睛像兩口深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蒼白而狼狽的倒影,“你的線條里有東西?!?/p>
我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笨拙,但有生命力。”他繼續(xù)道,語氣依舊平淡,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我畫作表層之下連我自己都未曾清晰感知的內核,“像剛學會走路的動物,跌跌撞撞,但爪子抓地的力度很真實。你捕捉到的那些瞬間,”他的目光掃過習作集封面,“那個老人曬太陽時松弛的褶皺,地鐵里那個人眼神放空的疲憊感……”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了一下桌面,“還有咖啡館里,我肩膀的弧度?!?/p>
他的視線重新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你畫的不只是眼睛看到的東西,你在畫你‘感覺’到的東西。笨拙地、混亂地,但方向是對的?!?/p>
他端起手邊那杯威士忌,沒有喝,只是輕輕晃動著杯底琥珀色的液體,冰塊撞擊杯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靈氣,”他緩緩吐出這兩個字,目光落在那晃動的液體上,仿佛在斟酌詞句,“像野草,有股子不管不顧的勁頭。但野草長不成大樹,除非有人修剪,給它陽光和養(yǎng)分?!?/p>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我,那眼神里沒有鼓勵,沒有期許,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和審視。“你愿意被修剪嗎?”
他的問題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心中彌漫的絕望和自卑,也帶來一陣強烈的戰(zhàn)栗。修剪?被眼前這個眼神銳利如刀、話語冰冷如霜的男人?那意味著什么?更嚴苛的審視?更無情的否定?還是……一種通向未知的痛苦蛻變?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漫上心頭,但在這恐懼的深處,在那片被他言語鑿開的廢墟之下,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搏動。那是一種被點亮的渴望,一種被冰冷的火焰灼燒的、不顧一切的沖動。
我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那枚在他指間隨著動作偶爾閃過冷光的鉑金戒指??Х瑞^里那溫厚琴聲的余韻,和他此刻話語里的冰霜,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充滿了那種冰冷的、帶著痛感的勇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清晰的痛感,仿佛這樣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和決心。
“我愿意?!蔽业穆曇舨淮?,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在這空曠的畫室里,卻顯得異常清晰和堅定。
林敘深看著我,臉上依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那雙深棕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沉淀了下去。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微笑。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然后,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向那面巨大的書架。
“那好,”他的聲音平穩(wěn)地傳來,帶著一種開啟課程的意味,“從今天起,忘掉你畫室里那套東西。我們先從‘看’開始。”
他抽出一本厚重得驚人的畫冊,封面是暗沉的深藍色,燙金的字體在光線下閃耀:《從倫勃朗之光到羅斯科的色域》。他將畫冊“砰”地一聲放在我面前的工作臺上,激起一小片微塵。
“你的眼睛,”他伸出手指,指尖幾乎要觸碰到我的眼皮,卻又在毫厘之距停下,那距離感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被太多粗糙的、表面的東西塞滿了。需要清洗?!?/p>
他翻開畫冊,巨大的頁面發(fā)出嘩啦的聲響。一幅倫勃朗的自畫像呈現(xiàn)在眼前——那張布滿皺紋、被歲月和光影深刻雕琢的臉,在幽暗的背景中如同承載著整個宇宙的奧秘。林敘深的手指精準地點在畫中人那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窩上。
“看這里,”他的聲音低沉而專注,帶著一種引導的魔力,“不是看陰影的形狀,是看陰影的重量??垂饩€是如何在皮膚的溝壑里‘陷’進去,又是如何從高起的顴骨上‘掙扎’著溢出來的??催@明暗交界線,”他的指尖順著那幾乎帶著生命質感的明暗分割線移動,“它有多鋒利?有多模糊?它是一把刀,還是一條流動的河?”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刺向我:“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什么?不是用你學過的術語,用你的骨頭,用你的心跳告訴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