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錦帛撕裂空氣的聲音,尖銳得如同裂帛本身。半幅水青色的衣袖軟塌塌落在我腳邊,
沾了塵灰,像一只突然被掐斷了翅膀的蝶。林墨站在我面前,咫尺,卻已隔了萬丈深淵。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片死寂的荒蕪,仿佛剛才那決絕的撕裂并非出自他手。
只有那雙眼睛,曾經(jīng)盛滿江南煙雨、盛滿我的倒影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封的寒潭,
映著我此刻蒼白而可笑的臉?!疤K晚,”他的聲音平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每一個字都砸在我心口最脆弱的冰層上,“情分?jǐn)嗔?,就該斷個干凈利落。拖泥帶水,
徒增惡心?!薄皭盒模俊蔽液韲道锒轮笆?,擠出來的聲音嘶啞難聽,
帶著自己都厭惡的顫抖,“林墨,三年…就換來一句惡心?
”我的目光死死鎖住他那只剛剛撕裂了衣袖的手,骨節(jié)分明,干凈得刺眼,
上面還殘留著昨夜為我調(diào)試畫具時沾染的一點不易察覺的赭石色顏料的痕跡。
那點微不足道的暖色,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眶刺痛。他別開臉,視線越過我的頭頂,
落在忘憂司那扇巨大的、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合金門上。門楣之上,“滌塵凈心,
無憂新生”八個古篆字在冷白的燈光下反射著無機質(zhì)的光芒,如同神祇無情的宣判。
“理由我解釋過,不想再說第二次?!彼恼Z調(diào)沒有絲毫波瀾,
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既然你是忘憂司最好的‘凈心師’,那就拿出你的專業(yè)。
把我腦子里,關(guān)于你的所有東西,”他頓了頓,目光終于落回我臉上,銳利如刀,
“一絲不留,全部抹掉?!毙呐K猛地一縮,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痛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凈心師…這個我引以為傲的身份,此刻成了他刺向我最鋒利的武器。
我看著他,這個曾在我病中徹夜守候、笨拙地熬著糊粥的男人,
這個在杏花微雨里為我撐傘、自己半邊身子淋透還笑著說無妨的男人,
此刻陌生得如同異界的鬼魅?!昂谩毙厍焕锓康难獨夂瓦煅时晃覐娦醒氏?,
只余下一個空洞的音節(jié)。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病態(tài)的清醒。
我挺直了背脊,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冰冷。“如你所愿。
林墨先生,請隨我來。”我轉(zhuǎn)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朝著那扇通往“凈心殿”的合金門走去。冰冷堅硬的金屬地面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
每一步踏下去,都像是踩在虛空里,腳下是萬丈深淵。身后,他沉默的腳步聲如影隨形,
每一步都精準(zhǔn)地踏在我瀕臨碎裂的心弦上。他走得如此從容,
仿佛不是去經(jīng)歷一場徹底的精神閹割,而是去赴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茶會。凈心殿內(nèi),
一片死寂的銀白。巨大的環(huán)形操作臺占據(jù)了大半空間,
復(fù)雜的符文和指示燈在臺面上緩緩流淌、明滅,如同活物的血管。殿中央,
一張形似玉棺的“滌心榻”靜靜安放,流線型的輪廓冰冷而優(yōu)雅,
散發(fā)著淡淡的、令人心神寧靜的安魂香氣息。這是無數(shù)人尋求解脫的圣床,
也是我此刻親手為我和林墨打造的、埋葬過去的墓穴。他沒有任何猶豫,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徑直走向那張滌心榻。修長的身影在冰冷的金屬光澤中顯得格外孤絕。
他利落地解開身上那件月白色長衫的系帶,動作干脆得沒有一絲留戀。外衫滑落,
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接著,中衣的衣襟也被他毫不猶豫地扯開,向兩邊褪去,
直至完全敞露胸膛??諝夥路鹚查g凝固了。那是一片年輕、緊實、蘊藏著生命力的男性胸膛。
然而,就在那左側(cè)心口的位置,一道猙獰的疤痕如同扭曲的蜈蚣,盤踞在皮膚之上。
疤痕是深褐色的,早已愈合,但邊緣的皮膚微微皺縮,昭示著當(dāng)初傷勢的慘烈。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視線死死釘在那道疤上。那是半年前,他為了救我留下的。
那夜暴雨傾盆,忘憂司外那條橫穿城市中央的玉帶河因連日暴雨而水位暴漲,濁浪翻滾。
我因處理一個異常頑固的記憶殘留案例,錯過了閉司的時辰。歸家路上,
必經(jīng)的虹橋在狂暴的洪流沖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我剛行至橋中,腳下猛地一震,
整座石橋如同被巨獸頂撞,轟然斷裂!冰冷的、裹挾著泥沙和死亡氣息的河水瞬間吞噬了我。
意識被巨大的沖擊力和刺骨的寒冷撕扯,肺里灌滿了腥濁的泥水,黑暗沉沉壓來。
就在絕望徹底攫住我的剎那,一個身影如同離弦之箭,毫不猶豫地扎進了狂暴的濁流中。
是林墨。他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那里,仿佛冥冥中的感應(yīng)。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巨大的浮木如同失控的攻城錘,狠狠撞向他。我只聽到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伴隨著他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痛哼。他臉上血色盡褪,嘴唇瞬間變得青紫,
但箍住我腰肢的手臂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沒有絲毫放松。他咬著牙,額角青筋暴起,
在洶涌的激流中拖著我,一寸一寸,用盡全身的力氣,
硬生生將我推到了岸邊一塊凸起的巨石旁。冰冷的河水沖刷著,
他的身體在劇烈的疼痛和寒冷中劇烈顫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碎的嘶聲,
卻依然死死地把我固定在那塊救命的石頭上。當(dāng)聞訊趕來的司衛(wèi)用繩索將我們拉上岸時,
他已經(jīng)陷入半昏迷,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烏紫。他胸前,被那根巨大浮木撞擊的地方,
一片可怕的青紫迅速蔓延開來,甚至能看出肋骨的輪廓。斷裂的骨頭刺傷了內(nèi)腑,
鮮血混著河水,染紅了他素色的衣衫,也染紅了我的視線。他躺在冰冷的泥濘里,
雨水沖刷著他蒼白的臉,眼睛卻努力睜開一條縫,死死地鎖在我身上,確認(rèn)我是否安好。
那眼神里的焦灼和不顧一切,如同烙印,深深刻進了我的靈魂。此刻,
這道用生命刻下的印記,就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凈心殿冰冷的空氣里,暴露在我眼前。
它像一道無聲的控訴,又像一個巨大的諷刺。當(dāng)初拼了命也要護我周全的人,
如今卻要親手將我徹底抹去。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視線瞬間模糊。
我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該死的軟弱。我是凈心師蘇晚,
忘憂司最冷靜、最高效的“清道夫”。私人情緒,必須剝離?!疤上隆?/p>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響起,冷硬得不帶一絲溫度,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林墨依言躺下,動作平穩(wěn)。滌心榻柔和的玉白色光芒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他安靜地閉上眼,
仿佛真的只是準(zhǔn)備進行一次尋常的休憩。我走到環(huán)形操作臺前,
指尖冰冷地拂過那些光滑的控制符文。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一切。
啟動主程序。幽藍(lán)色的光芒自滌心榻內(nèi)部無聲亮起,如同深海的水波,
溫柔地將林墨的身軀籠罩其中。無數(shù)細(xì)若游絲的藍(lán)色光點從榻身探出,如同有生命的藤蔓,
輕盈地覆蓋上他的額頭、太陽穴、心口…準(zhǔn)備刺入他的意識之海?!澳繕?biāo)確認(rèn):林墨。
記憶清除范圍:指定人物關(guān)聯(lián)印記——蘇晚,及其衍生記憶節(jié)點。
”我的聲音通過操作臺的擴音符文傳出,平穩(wěn)而清晰,像是在宣讀一份普通的公文,
“開始深層意識掃描,定位記憶核心?!庇乃{(lán)的光波開始有節(jié)奏地脈動,
如同深海巨獸的呼吸。操作臺正中央的主晶屏亮起,一片混沌的灰色背景上,
無數(shù)細(xì)小的光點開始浮現(xiàn)、閃爍、流動,那是林墨龐大記憶星圖的初顯。
我的指尖懸停在“深度掃描”的啟動符文上方,微微顫抖。只需輕輕按下,
那些屬于我和他的星光,無論璀璨還是黯淡,都將被無情地標(biāo)記、鎖定,然后徹底湮滅。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符文的剎那,主晶屏上那片混沌的灰色背景驟然劇烈波動起來!
仿佛平靜的湖面被投入巨石。屏幕上代表記憶碎片的細(xì)小光點不再是緩慢有序的流動,
而是瘋狂地旋轉(zhuǎn)、碰撞、爆裂!
一股強大的、混亂的、帶著強烈抗拒意味的精神力流如同決堤的洪水,
猛地沖擊著掃描光束構(gòu)建的通道!“警告!目標(biāo)意識海出現(xiàn)異常強干擾!
”冰冷的機械女音突兀地在殿內(nèi)響起,帶著刺耳的警報音效,“精神屏障強度超出閾值!
掃描受阻!”怎么回事?我心頭猛地一沉。林墨的精神力量并不算頂尖,
怎么可能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抗拒?這感覺…不像是無意識的防御,
更像是有某種東西在他意識深處被強行激活,在激烈地反抗著掃描的入侵!
我立刻調(diào)動更多精神力,試圖強行穩(wěn)定掃描通道。指尖在符文上快速劃動,
增強掃描光束的功率。幽藍(lán)色的光芒瞬間變得刺目,幾乎要將林墨整個吞沒?!皬娭仆黄?!
加大精神錨定!”我低喝一聲,全神貫注。就在那刺目的藍(lán)光達(dá)到頂峰的瞬間,
主晶屏上瘋狂旋轉(zhuǎn)的光點漩渦中心,猛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撕開了一道縫隙!一幅畫面,
如同沉船被打撈出水,帶著陳舊卻清晰的色彩,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簾——是畫。
一幅炭筆的素描。畫面里,是我。背景是模糊的夜色和窗欞的輪廓。我微微側(cè)著頭,
臉上帶著笑,一種混雜著羞澀、甜蜜和難以置信的復(fù)雜笑容。然而,最刺目的,是眼角下方,
那兩顆晶瑩的、正在滑落的淚珠。淚珠在炭筆細(xì)膩的線條下,反射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
亮得驚心。是初吻那夜。那晚月色正好,清輝灑滿他書齋的小院。
他剛完成一幅耗費心神的《煙雨斷橋圖》,臉上還帶著未褪的專注與疲憊。我倚在窗邊,
看著院中那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花瓣在月光下如同落雪。他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后,
身上帶著松煙墨的清冽氣息。沒有預(yù)兆,一個輕柔的、帶著試探的吻,羽毛般落在我的額角。
我驚得渾身一顫,猛地回頭,撞進他同樣帶著緊張和期待的眼眸里。心跳如擂鼓,
臉上燙得厲害,想笑,又想哭,復(fù)雜洶涌的情緒最終沖破了堤防,
化作了那兩顆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又哭又笑的淚。他當(dāng)時只是緊緊抱著我,
下巴抵著我的發(fā)頂,低聲地、一遍遍地喚著我的名字,聲音里帶著失而復(fù)得般的沙啞。
可我從來不知道,他竟然在那一刻,偷偷畫下了我!畫下了我淚中含笑的狼狽模樣!
這幅素描,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強行冰封的心防。所有的偽裝,
所有的“專業(yè)”,在這一刻土崩瓦解。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視線死死黏在晶屏上那幅清晰的畫面上,
巨大的酸楚和遲來的、幾乎要將我溺斃的委屈感滅頂而來。
原來…原來他曾那樣珍視過我的每一分模樣,連我自己都不曾留意的瞬間,
都被他如此隱秘地珍藏?!盀槭裁础帜蔽沂竦氐袜曇羝扑椴豢?,
目光從晶屏移向滌心榻上安靜躺著的他,帶著無法置信的痛楚和質(zhì)問,
“你既然…既然…”喉嚨哽住,后面的話再也問不出口。既然珍視如斯,
為何今日又如此決絕?這巨大的矛盾,如同一個絞索,緊緊勒住了我的呼吸。
就在我心神劇震,意識幾乎完全被那幅素描攫住的瞬間,異變陡生!“警報!警報!
檢測到超高強度異常記憶錨點!精神波動超出安全閾值!危險!危險!
”機械女音的警報聲陡然拔高到尖嘯的程度,刺得人耳膜生疼,
紅色的警示符文如同鮮血般在操作臺所有晶屏上瘋狂閃爍!
籠罩著林墨的幽藍(lán)掃描光束猛地劇烈扭曲、震顫起來,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撕扯!
滌心榻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嗡鳴!我悚然回神,瞳孔驟縮!只見林墨敞露的胸膛上,
那道猙獰的、救過我命的舊傷疤中心,一點猩紅的光芒毫無征兆地亮起!
那光芒起初微弱如豆,卻在瞬息之間暴漲!猩紅的光線如同活物般從疤痕深處鉆出,
沿著他皮膚下細(xì)微的血管紋路瘋狂蔓延、分叉!眨眼間,
無數(shù)道細(xì)細(xì)的、散發(fā)著不祥紅光的血線,如同在他心口綻放了一朵妖異而致命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