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機分廠”的牌子,是用一塊舊木板刷了白漆,邱少強自己拿毛筆寫的,掛在西頭廢料場旁邊那片破敗庫房的大門口,風吹日曬,字跡都有點發(fā)花了。
地方是真破。幾間漏風的舊庫房,窗戶玻璃沒幾塊完整的,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和不知名的油污。
角落里堆滿了銹跡斑斑的廢鐵和破爛機器,散發(fā)著一股鐵銹和霉爛混合的怪味。
邱少強帶著從總廠自愿跟過來的二十幾個工人,像一群拓荒的牛,一頭扎進了這片廢墟。
清理場地是第一仗。鐵鍬、撬棍、大錘,叮叮咣咣,灰塵漫天。
邱少強掄大錘砸一堵礙事的破墻,汗水混著黑灰順著脖子往下淌,工裝后背濕透又干透,結(jié)了一層白堿。
陳伯那邊匯來的第一筆款子到了,數(shù)目不大,但像及時雨。
邱少強精打細算,托人從南方買回來幾臺二手的半自動車床和一臺老舊的沖壓機。
機器運來的那天,像個盛大的節(jié)日。工人們圍著這些蒙著油布的鐵家伙,眼神熱切。
邱少強爬上卡車,親手扯開油布,露出下面冰冷的鋼鐵身軀。
陽光照在金屬外殼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兄弟們!”邱少強站在車斗里,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狠勁,“吃飯的家伙到了!能不能讓老婆孩子吃上肉,就看咱能不能把它們伺候好了!干活!”
安裝、調(diào)試、培訓(xùn)。
這才是真正的硬骨頭。
圖紙是新的,機器是半生不熟的,工人也是半路出家。
邱少強成了最忙的人。
白天,他蹲在機床邊,手把手教工人怎么卡零件,怎么看刻度,油污沾滿手臉,嗓子吼得冒煙。
晚上,就著昏暗的燈泡,對著復(fù)雜的圖紙和說明書,研究到深夜,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
壓力像山一樣壓著。
新招的工人操作失誤,一上午廢了十幾個關(guān)鍵零件,邱少強看著那一堆廢鐵,臉色鐵青,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抓起旁邊一個扳手就想砸,最終還是狠狠摔在地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嚇得車間里瞬間鴉雀無聲。
材料采購的錢不夠了,負責采購的老王苦著臉來匯報,邱少強煩躁地耙著頭發(fā),像頭困獸在狹小的辦公室里轉(zhuǎn)圈。
交貨期一天天逼近,第一批訂單的生產(chǎn)進度卻慢得像蝸牛爬。
這晚,又熬到快半夜。
分廠辦公室里,燈泡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
邱少強趴在堆滿圖紙的舊木桌上,下巴上冒出一片青黑的胡茬,眼睛熬得通紅。
他剛對著電話跟陳伯那邊的技術(shù)員吵了一架,對方咬死一個零件的公差標準,不肯讓步。
他煩躁地一把推開圖紙,煙盒空了,他狠狠捏扁,扔到墻角。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宋茜茜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粗瓷大碗走了進來,碗里是清湯白水的手搟面,上面臥著一個金燦燦的荷包蛋,撒著翠綠的蔥花,香氣瞬間彌漫了狹小的空間。
“趁熱吃點。”她把碗輕輕放在桌上圖紙的空隙處。
邱少強沒動,也沒抬頭,肩膀繃得像塊石頭,整個人籠罩在低氣壓里。
宋茜茜沒再說話。
她繞到他身后,站定。
然后,一雙帶著薄繭、卻異常溫暖柔軟的手,輕輕按上了他兩側(cè)緊繃的太陽穴。
指尖帶著恰到好處的力度,不輕不重地揉按著。
邱少強渾身猛地一僵,像被電流擊中。
那帶著魔力的指尖,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熨帖力量,穿透了他堅硬的頭骨,精準地揉散了那根幾乎要崩斷的弦。
緊繃的肌肉,狂暴的煩躁,像退潮一樣,一點點從他身體里抽離。
他僵硬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閉上了干澀發(fā)痛的眼睛。
辦公室里只剩下燈泡的滋滋聲,和他粗重漸漸平緩的呼吸聲。
宋茜茜的手指,從他的太陽穴,慢慢移到他僵硬的后頸,力道適中地按壓著那硬邦邦的肌肉。
過了不知多久,久到那碗面條的熱氣都不太冒了。
邱少強忽然抬起手,向后精準地握住了宋茜茜放在他肩上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很燙,帶著油污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卻異常堅定有力。
他沒有回頭,只是握著,然后,手臂微微用力,將她從身后拉到了身前。
宋茜茜被他拉著,跌坐在他腿上。邱少強的手臂像鐵箍一樣環(huán)住她的腰,把臉深深埋進了她的頸窩。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溫熱的皮膚上,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貪婪的依賴。
他像溺水的人終于抱住了一塊浮木,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過來,沉重,卻帶著全然的信任和放松。
窗外,是寂靜漆黑的廠區(qū),遠處廢料場堆疊的暗影輪廓模糊。
窗內(nèi),燈泡昏黃的光暈籠罩著緊緊依偎的兩個人影,桌上那碗手搟面的熱氣,還在裊裊上升,氤氳出一小片溫暖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