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宋茜茜也沒閑著,她那個鐵盒子里的錢,變成了大家伙的口糧——
她每天變著花樣做扎實的飯菜送過來,保證這幫拼命的人肚子里有油水。
她還默默地收拾著棚子里的雜亂,把工具歸置得整整齊齊。
終于,一個悶熱的夏夜。
臨時搭建的簡陋“車間”里,機器轟鳴聲由雜亂變得平穩(wěn)、有力。
邱少強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油污,看著那臺脫粒機順暢地“吃”進一把麥稈,利落地吐出干凈的麥粒,金黃的谷殼被強勁的風吹到一邊堆積起來。
“成了!強哥!真成了!”小李激動地大喊,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油污和汗水。
其他人也歡呼起來,疲憊的臉上滿是興奮。
邱少強緊繃的嘴角終于扯開一絲極淡的弧度。
他關掉機器,巨大的轟鳴聲戛然而止,棚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聲音。
他這才感覺到全身骨頭像散了架,累得只想立刻躺倒。
一回頭,看見宋茜茜不知什么時候來了,正安靜地站在棚子門口。
她手里還提著個空了的飯籃子,額角也被棚子里的熱氣蒸出細密的汗珠,幾縷碎發(fā)黏在頰邊。
她看著那臺安靜下來的機器,又看看邱少強,眼睛里亮晶晶的,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喜悅和自豪,像落進了星星。
棚子里只剩下他們倆。
濃重的機油味、汗味、還有新機器散發(fā)出的金屬和油漆的混合味道,彌漫在悶熱的空氣里。
邱少強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他很高大,影子被棚頂掛著的白熾燈拉得很長,籠罩住她。
宋茜茜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看著一步步逼近的男人,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濃烈得像化不開的墨。
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卻猛地抵在了身后冰冷的、剛剛組裝好的流水線金屬支架上,退無可退。
邱少強的手臂伸了過來,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將她撈進懷里。
他沾滿黑色油污和汗水的手指,帶著滾燙的溫度,有些粗魯?shù)負嵘纤哪橆a,抹開她頰邊被汗水黏住的發(fā)絲。
他的呼吸灼熱,噴在她的額頭上,帶著濃重的機油味,卻奇異地混著她發(fā)間那股淡淡的、干凈的肥皂清香。
“宋茜茜,”他的聲音低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喉嚨,每一個字都重重地砸在宋茜茜的心尖上,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塵埃落定的宣告,“老子這輩子算栽你手里了?!?/p>
話音未落。
他滾燙的、帶著機油味和強烈占有欲的唇,便帶著排山倒海般的力量,重重地壓了下來,封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驚呼和顫抖。
脫粒機在周邊幾個生產(chǎn)隊試用反響不錯,訂出去十幾臺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機械廠。
邱少強那個“技術革新小組”的破棚子,一下子成了全廠的焦點。
焦點,也意味著是非。
“嘖嘖,看見沒?邱少強跟那個宋茜茜,現(xiàn)在可真是形影不離了!聽說那女的,把自己嫁妝錢都砸進去了?圖啥呀?”
“圖啥?圖邱師傅盤兒亮條兒順唄!還能圖啥?一個寡婦,帶著個拖油瓶,攀上邱師傅這棵大樹,以后小海不就有便宜爹了?”
“呸!什么便宜爹!聽說邱少強為了那女的,在車間里差點跟人動手!就沖這,我看他倆早就不干不凈!這叫什么?偽父子?老牛吃嫩草?嘖嘖,傷風敗俗!”
“就是!搞破鞋!還搞什么機器?我看就是打著幌子摟錢!投機倒把!早晚還得栽!”
流言蜚語像污水溝里泛起的泡泡,帶著惡臭,在食堂、在車間角落、在筒子樓的水房里肆意蔓延。
那些“偽父子”、“搞破鞋”、“投機倒把”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人又疼又麻。
邱少強聽見了。
他沒辯解,只是有一次在車間,兩個嘴最碎的青工正擠眉弄眼說得唾沫橫飛,他拎著個沉重的鑄鐵扳手,面無表情地走過去。
冰冷的金屬扳手“哐”一聲砸在兩人旁邊的鐵質工作臺上,砸出一個淺坑,震得臺面上工具亂跳。
巨大的聲響嚇得那兩人一哆嗦,臉都白了。
邱少強眼皮都沒抬,只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眼神像刀子。
那倆人瞬間噤聲,縮著脖子溜了。
車間里安靜了好一陣子。
但堵住一兩張嘴容易,堵不住悠悠眾口。
更堵不住那些話,鉆進小孩子的耳朵里。
那天放學,小海不是像往常一樣蹦蹦跳跳跑回來的。
他是哭著沖進家門的,小書包歪在一邊,臉上掛著淚痕,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怎么了小海?誰欺負你了?”宋茜茜正在狹窄的廚房里切土豆絲,聞聲立刻放下刀跑出來。
小海撲進她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他們說我是拖油瓶!說…說你不是我媽媽!說爸爸…說爸爸是…是搞破鞋的!”孩子哭得直打嗝,小小的身體委屈得直抖。
宋茜茜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凈。
她緊緊抱住小海,手臂收得緊緊的,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她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眼神卻異常堅硬,像冰層下燃燒的火焰。
她沒哭,也沒罵,只是輕輕拍著小海的背,聲音放得很柔很穩(wěn):“小海乖,不哭。他們胡說八道。我們小海有爸爸,有宋姨,我們是一家人。不怕?!?/p>
邱少強下班回來,正好撞見這一幕。
他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光線,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拳頭捏得咯咯響。
宋茜茜抱著小海,抬頭看向他,眼神里有安撫,有堅定,輕輕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狹窄的筒子樓廚房里,爐火燒得格外旺。
鐵鍋里燉著土豆和切成大塊的五花肉,“咕嘟咕嘟”冒著泡,濃郁的肉香混合著醬香,霸道地驅散著秋夜的寒意和屋外那些污濁的氣息。
宋茜茜圍著那條舊圍裙,在灶臺前忙碌著。
她動作麻利,眼神專注,仿佛外面那些流言蜚語不過是灶膛里蹦出的幾點火星,不值一提。
飯桌上,昏黃的燈泡散發(fā)著溫暖的光暈。
一盤油亮的紅燒肉,一盆熱氣騰騰的土豆燉白菜,還有一小碟宋茜茜自己腌的脆蘿卜。
小海的眼睛還紅著,但已經(jīng)被桌上的菜吸引了。
宋茜茜給他夾了一大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放進碗里。
“小海,今天在學校,老師教新歌了嗎?”宋茜茜的聲音帶著笑意,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小海吸了吸鼻子,嚼著香噴噴的肉,努力回憶:“教了!叫…叫《春天在哪里》!”
“哦?那春天在哪里呀?”宋茜茜饒有興趣地問。
“春天…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小海大聲回答,暫時忘記了委屈。
邱少強悶頭扒著飯,聽著兒子稚嫩的聲音和宋茜茜溫和的問話。
他伸出筷子,夾起碗里最大的一塊、燉得軟爛油亮的紅燒肉,動作有些生硬地,放進了宋茜茜碗里。
宋茜茜愣了一下,抬眼看他。
邱少強沒看她,依舊低著頭扒飯,好像剛才那個動作不是他做的。
昏黃的燈光下,飯菜的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窗玻璃外沉沉的夜色。
小海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宋茜茜偶爾應和,給他夾菜。
邱少強沉默地吃著,碗里的飯堆得像小山。一屋子的飯香,一屋子的暖意。
那些惡毒的流言蜚語,似乎被牢牢地關在了這扇薄薄的木板門外,暫時無法侵入這片小小的、用灶火和溫情撐起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