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案會議室的空氣像凝固的石膏。張警官的聲音平穩(wěn)而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敲在鐵砧上的重錘,將那些扭曲的罪惡釘死在恥辱柱上。
“……趙智民對其于二十年前四月十五日晚,因爭執(zhí)及擔心趙霞揭發(fā)其經(jīng)濟犯罪事實,在爭執(zhí)中將趙霞從三樓陽臺推下致死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動機明確,證據(jù)鏈完整。其姐趙智紅,在明知其弟犯下故意殺人罪的情況下,長期包庇,并偽造自殺現(xiàn)場,誤導警方調查方向。后為掩蓋其弟罪行,防止三樓房客張揚其發(fā)現(xiàn)的證據(jù),涉嫌故意殺人未遂(針對江心)、縱火毀滅證據(jù),并在逃亡過程中因精神極度緊張導致車禍身亡……”
江心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際線。張警官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她卻感覺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趙霞日記里那些絕望的控訴,閣樓里那觸目驚心的血跡,還有大火中趙老太那張扭曲的臉……幻燈片上展示的冰冷物證——燒焦的賬本、染血的鑰匙、地下室壁龕的照片——像是一塊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胸口。
“江小姐?”張警官的聲音將她從恍惚中拉回,“再次感謝你的勇敢和關鍵線索。沒有你,這個塵封了二十年的真相,可能永遠無法重見天日?!彼哪抗鈳е嬲\的敬意,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后續(xù)可能需要你配合一些文書工作,但主要的偵辦部分,基本結束了?!?/p>
結束了?
江心下意識地撫摸著口袋里那把冰冷的獨眼鑰匙。它的輪廓硌著她的指尖,帶來一種真實的刺痛感。真的結束了嗎?那個在雨夜地下室門口,向她揮手告別的模糊身影,那份釋然中夾雜的、無法言說的酸楚……還有王老太臨死前那聲嘶力竭、充滿無盡恐懼的囈語——“她沒走!她還在!”
“張警官,”江心的聲音有些干澀,“趙老太……她弟弟趙智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趙智民因故意殺人罪、經(jīng)濟犯罪等數(shù)罪并罰,一審已被判處死刑。”張警官語氣冷硬,“他關押在市第三看守所。等待最高法院復核期間,他的精神狀態(tài)……非常不穩(wěn)定?!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看守所方面反映,他經(jīng)常在半夜驚醒,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說……說有個穿格子裙的女人,一直在他的牢房里盯著他。說他姐姐來找他了,渾身是血,掐著他的脖子……醫(yī)生診斷是極度恐懼和負罪感引發(fā)的嚴重精神障礙。”
穿格子裙的女人……姐姐渾身是血……
江心的手指在口袋里猛地攥緊了鑰匙。冰冷的金屬似乎瞬間變得灼熱。
“另外,”張警官翻過一頁報告,眉頭緊鎖,“關于趙老太的車禍,雖然現(xiàn)場勘查和尸檢都排除了他殺,認定是意外。但……有一點很奇怪?!?/p>
江心的心提了起來:“什么?”
“肇事車輛的行車記錄儀最后幾秒的畫面,”張警官的眼神變得銳利,帶著一絲困惑,“非常模糊,像是受到了強烈的電磁干擾。但在徹底黑屏前的最后一幀,技術部做了極限修復……畫面里,趙老太在撞上隔離墩前的那一瞬間,她驚恐地看向的……似乎并不是正前方的障礙物,而是……她的副駕駛位置。她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極度的恐懼。”他看向江心,“就像……她看到了什么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在那里、卻讓她魂飛魄散的東西?!?/p>
一股寒意順著江心的脊椎爬升,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副駕駛?空無一人的副駕駛?
會議結束,江心渾渾噩噩地走出警局大樓。城市嘈雜的聲浪涌來,卻驅不散她心底那片沉重的陰霾。那把鑰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墜在口袋里。趙霞的告別是真的嗎?趙老太的恐懼呢?趙智民的瘋狂呢?還有行車記錄儀里那詭異的一瞥……
她需要答案。一個超出冰冷卷宗之外的答案。
幾天后,江心站在了市郊那家以森嚴管理聞名的精神病院鐵門外。高聳的圍墻、密布的電網(wǎng)和厚重的鐵門,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隔絕與壓抑??諝饫飶浡还上舅完惻f建筑物特有的、混合著絕望氣息的霉味。
她是來探望趙智民的。以“遠房表親”的名義,經(jīng)過了繁瑣的申請和審查。她想看看,那雙推下親侄女的手,那雙被亡魂日夜糾纏的眼睛,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在如同監(jiān)獄探視間的、隔著厚重防彈玻璃的小房間里,江心見到了趙智民。
他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整個人瘦脫了形,眼窩深陷得像兩個黑洞,顴骨高高凸起。原本還算壯實的身軀,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架。他的雙手被束縛帶固定在特制的椅子上,十指神經(jīng)質地不停抽搐著,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最讓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渾濁、呆滯,卻又在深處燃燒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的火焰。他不停地左右轉動著脖子,似乎在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看不見的角落,嘴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咕噥聲。
“趙智民。”江心拿起通話器,聲音透過玻璃傳過去。
趙智民猛地一哆嗦,像受驚的野獸,渾濁的眼睛聚焦在她臉上。幾秒鐘的茫然之后,那呆滯中驟然爆發(fā)出一種扭曲的、極致的恐懼!他的身體劇烈地掙扎起來,束縛帶深深勒進他枯瘦的手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啊——?。。e過來!別過來!不是我!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掉下去的!”他嘶聲尖叫,口水從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眼球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暴突,“姐!姐!救我!她來了!她又來了!就在你后面!在你后面?。?!”
他拼命地想向后縮,想躲開江心的視線,仿佛她身后真的站著一個索命的厲鬼。他瘋狂地扭動著被束縛的身體,頭一下下重重地撞在椅背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額頭上瞬間紅腫一片。
“穿格子裙的……血……眼睛里全是血……她看著我……一直在看著我……”他的聲音變成了破碎的嗚咽,充滿了非人的痛苦,“鑰匙……那把鑰匙……她給我的……她說……鎖孔……鎖孔后面……有眼睛……”
鑰匙!鎖孔!眼睛!
江心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乱庾R地摸向口袋里的獨眼鑰匙。
“什么鑰匙?趙霞給你的鑰匙?”她急切地追問,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
“眼睛……到處都是眼睛……”趙智民卻仿佛陷入了更深的癲狂,對江心的問話置若罔聞。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江心頭頂上方的某個點,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大小,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臉上的肌肉扭曲到了極致。
“她……她就在……天花板上……看著我們……看……著……你……”
最后一個字帶著詭異的拉長音,如同瀕死的詛咒。話音未落,他全身劇烈地痙攣起來,眼白上翻,嘴角溢出白沫,身體在束縛帶下劇烈地抽搐、挺動,然后猛地一僵,癱軟下去,失去了意識。
刺耳的警報聲瞬間響徹整個探視區(qū)!穿著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和強壯的護工如同潮水般沖了進來,粗暴地拉開江心,迅速將昏迷的趙智民抬了出去。玻璃隔間里只剩下江心一個人,警報聲尖銳地撕扯著她的耳膜。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精神病院,站在冰冷的陽光下,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趙智民最后那扭曲的臉,那驚恐到極致的眼神,那句“看著你”的詛咒,如同附骨之蛆,在她腦中反復回放。還有口袋里的鑰匙,冰冷得如同深淵的凝視。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過了多久,鬼使神差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那棟被燒毀的老宅廢墟前。
警戒線早已撤除,但焦黑的殘垣斷壁依然觸目驚心,像大地上一道丑陋的傷疤??諝庵羞€殘留著淡淡的焦糊味。鄰居們早已搬離,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風穿過斷裂的梁柱和空洞的窗框時,發(fā)出嗚咽般的呼嘯。
江心繞到房子側面,找到了那扇通往地下室、被強行破開的鐵門。門虛掩著,里面黑洞洞的。一股混合著燒焦味、濕土和霉菌的、更加濃重刺鼻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
她沒有猶豫,打開手機電筒,彎腰鉆了進去。
地下室比她記憶中更加破敗。大火和消防水的沖刷讓這里一片狼藉,到處是燒焦的木頭、坍塌的雜物和厚厚的泥濘??諝馕蹪岬昧钊酥舷?。強光手電的光柱在滿目瘡痍中掃過,最終停在了地下室最深處——那面有著眼睛圖案的墻壁。
壁龕的門敞開著,里面空空如也。但墻壁上那只用深色涂料描繪的、巨大的、充滿怨毒的眼睛圖案,在經(jīng)歷了煙熏火燎和水浸之后,依然頑固地殘留在斑駁的墻面上。那只眼睛仿佛活了過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冷冷地注視著闖入者。
江心的目光,死死地鎖定了眼睛圖案的中心——那個凹陷下去的、形狀奇特的鎖孔。
就是這里。趙霞藏匿證據(jù)的地方。趙智民恐懼嘶吼中提到的“鎖孔”。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掏出了那把刻著獨眼圖案的黃銅鑰匙。鑰匙柄上的眼睛,在手機光線下泛著幽冷的光澤,與墻上的巨眼圖案遙相呼應。
鬼使神差地,江心伸出手指,沒有用鑰匙,而是用指尖,輕輕觸摸了一下那個冰冷的、深不見底的鎖孔。
就在指尖觸碰到鎖孔內壁的瞬間——
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極寒深淵的冰冷觸感,順著她的指尖猛地竄了上來!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手臂,直刺心臟!
江心渾身劇震,如遭電擊!她猛地想抽回手,但那股寒意卻如同有生命般死死吸附住她的指尖!
與此同時,一個極其微弱、極其飄渺、仿佛隔著萬水千山又近在耳畔的低語聲,毫無征兆地、清晰地鉆進了她的腦海!
那聲音……分明是趙霞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哀傷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急切:
“……幫……幫我……她……沒有……走……”
江心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淼难悍路鹚查g凍結!她拼盡全力,終于猛地將手指從鎖孔中拔了出來,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濕的墻壁上,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裂!
她驚恐地瞪著自己的指尖——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傷痕。但那刺骨的寒意和腦海中清晰無比的低語,卻真實得讓她渾身發(fā)抖!
她抬起頭,手機的光柱因為她的顫抖而劇烈晃動。
光暈掃過前方那面繪著巨眼的墻壁。
在晃動扭曲的光影邊緣,在鎖孔正上方的位置,那面被煙熏火燎、污穢不堪的墻壁上……
不知何時,竟然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出了幾行字跡!
那字跡像是用濕漉漉的手指沾著灰燼寫就,歪歪扭扭,透著一種非人的冰冷與詭異,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在向下流淌著黑色的淚水:
**“她沒走……鑰匙……在鏡子里……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