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桿震顫的余音還在耳邊嗡鳴,頸側被箭風刮出的火辣痛感無比清晰。徹骨的冰寒裹著硝煙和土腥氣,從毛孔里鉆入,瞬間凍僵了沈硯的四肢百骸,如同被釘入冰棺!
他僵硬地保持著微微前傾的姿勢,冷汗瞬間濡透了黏在背上的泥污麻衣。那冰冷淬毒的箭尖離他跳動的頸動脈僅寸許之遙,牢牢釘死了衣襟和身下那卷脆弱的羊皮紙!箭尾嗡嗡的輕震撕扯著他繃到極致的神經。
窗外的嘶喊、金鐵交鳴、火球爆裂聲驟然遠去。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死死拽回來,聚焦在眼前這支差點要了他性命、此刻卻釘著祖父最后秘密的箭矢上——那箭桿末端烏沉沉、觸手冰涼的銅環(huán)上,猙獰的獸首浮雕在遠處不斷閃動的戰(zhàn)火光芒下,每一次光影流轉都似巨獸睜開了嗜血的眼!
恐懼如同凍結的泥漿堵住了喉嚨。沈硯死死咬住后槽牙,齒縫間嘗到鐵銹般的腥氣。不能僵在這里!外面那支箭的主人一定在某個暗處凝視!必須看!必須在下一支箭射來之前,看清楚羊皮卷上寫著什么!
祖父的字!絕不能斷絕于此!
強行壓下幾乎沖破胸膛的狂亂心跳和凍僵的指尖麻意,沈硯猛地將全部體重朝后倚靠在冰冷的土墻上!脖頸硬生生偏開幾分,將那緊貼的箭矢讓出一點危險的空間。被箭釘住的衣襟和羊皮紙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下一扯!
“嗤啦!”
衣襟撕裂!羊皮紙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細微碎裂聲,但大部分終于脫離了箭頭致命的釘刺!
顧不得衣襟破裂的狼狽和被箭頭拉破的皮膚火辣辣作痛,也顧不得那珍貴的羊皮紙是否被撕裂損毀。沈硯幾乎是憑著本能,雙手將那展開的卷軸連同下方被撕裂的衣片一起死死護在胸前!身體蜷縮著滾離原地,肩背狠狠撞在倒塌木窗濺起的另一堆碎木爛磚之中!
煙塵嗆入肺腑。
他劇烈地嗆咳著,雙眼布滿血絲,瞳孔卻燃燒著駭人的光,死死盯住胸前被箭射穿的部位——那里正是祖父沈淵落款的位置!一個幾乎被箭頭完全洞穿的焦黑小孔赫然在目!
幸運的是,那一箭穿透的是落款下方和卷軸邊緣裝裱的厚些部位。核心的文字區(qū)域雖然也被箭頭撕裂了邊緣,但大體的字跡尚存!
沈硯蜷縮在木石碎屑的掩護里,指尖抖得幾乎控制不住,幾次才顫巍巍地撫平卷軸褶皺的脆紙邊緣。借著窗外戰(zhàn)場上不斷升騰爆裂的火光,還有那柄靜靜躺在翻倒條案旁、流轉著深幽暗芒的墨玉短劍所散發(fā)的、幾乎肉眼可見的深邃光澤,他終于看清了卷軸上的文字!
紙張枯黃脆弱,墨痕卻如凝固干涸的血漿般刺眼深黑。那筆鋒,是沈硯再熟悉不過的祖父風骨——蒼勁如古松虬枝,力透紙背!每一筆都仿佛帶著刻骨的悲愴、壓抑至極的憤怒和……決絕!
內容并非長篇累牘的傾訴或申辯,只有短短幾段,如同遺言刻碑般字字千鈞:
**周延禮,老賊!乾德元年冬,遼鹽鐵廿車,盡藏云州軍倉(三號庫,地丁三卯)。爾指使副將趙鐸偽造沈淵私印通遼密信……信藏……藏于……**
書寫的“藏”字處突然中斷,墨痕猛地一頓。緊接著字跡陡然變得潦草混亂,墨色也因摻雜了不明液體而顯得異常粘稠深褐(分明是血?。?,仿佛書寫者遭受了巨大沖擊:
**……**(幾字完全被噴濺或涂抹的血污覆蓋)
吾沈淵!死不甘心!護此短劍!持劍非金非玉,乃(此處字跡突然被涂改畫去數(shù)筆)
**持劍尋“鼎”!九色玄鳥!鼎在!魂在!玄鳥……方活!周延禮……奪……圖……**
**吾兒……硯……護九娘……護……鳥……**(字跡已極度虛浮歪斜)
**玉非玉!鳥非鳥!血海……冤……**(最后一筆拖出長長的、力竭的墨痕,戛然而止)
沈硯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
證據(jù)! 祖父用血命留下了周延禮指使栽贓、私吞鹽鐵、偽造密信的鐵證地點——云州軍倉!關鍵證據(jù)甚至指向了一封足以翻案的密信!可藏信之處卻被血污遮蔽……
短劍之秘! 這柄墨玉短劍!它非金非玉?更關鍵的是那句被中斷后強行重寫的“持劍尋鼎”!九色玄鳥?!鼎與玄鳥活命的關聯(lián)?周延禮當年瘋狂構陷沈家、如今不惜起兵奪關,矛頭是否直指這不知何物的“鼎”?
最后叮嚀! 祖父直到咽氣,都在提醒他玉佩的謎題和守護九娘的使命!那“玉非玉,鳥非鳥”的呼號穿透二十年時光,鮮血淋漓!
窗外的廝殺聲如同暴漲的潮水再次洶涌灌入!但這一次,沈硯耳中捕捉到的不僅是混亂,還有一個如同瀕死野獸般令人膽寒的恐怖哀嚎,距離聽雪樓后墻不過十數(shù)丈!
“蘇正?。√K千夫長??!”
撕心裂肺的狂吼猛地炸響!
沈硯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巨爪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恐懼瞬間攫取了他所有心神!蘇叔?!
他再也顧不得隱蔽,猛地起身撲向窗口!胸前死死護著的羊皮卷被劇烈顛簸拉扯,靠近箭頭洞穿處的一片枯黃卷頁,因這劇烈動作而無聲飄落,如同斷翼的殘蝶,緩緩滑向角落地面的污水坑。
窗外!
就在鄰近聽雪樓的一條堆滿廢料籮筐的背街窄巷盡頭!火光映照下,一幕慘烈至極的景象刺得沈硯眼角欲裂!
蘇正!
雁門關最后的屏障!蘇正魁梧的身軀如同浴血的殘破旗幟,死死拄著他那柄缺口斑駁的玄鐵腰刀,半跪在骯臟的血泥地上!他的玄鐵重甲早已支離破碎,數(shù)支烏沉沉的利箭深深貫入胸腹!致命的傷口在左肩胛下方,血肉猙獰外翻!一柄鋒銳詭異的彎月鉤刃,死死卡在他右臂肌肉虬結的臂膀里,只露出一截染血的烏黑刀柄!那顯然不是普通戰(zhàn)場上能見的兵器!
鮮血混合著泥污,在他身下蜿蜒成一片刺目的暗紅色沼澤。蘇正頭頸低垂,看不見面容,唯有那顆顆滾燙、砸在血泥中的水滴,不知是汗是淚,還是血!旁邊一個隨他多年的親衛(wèi)滿臉是血,正抱著蘇正一條無力垂落的腿,喉嚨里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嚎哭:“……將軍!周賊引契丹狗進來了!城門……是吳老狗開的門??!我們的人被堵在甕城里……”
轟!
沈硯只覺得耳中一片轟鳴!周延禮!引外寇入關?!里應外合奪雁門?!這滔天的背叛!
城樓方向!那面巨大的、繡著猙獰獸紋的“周”字帥旗,在火光的映襯下,如同滴血的巨獸獠牙,徹底遮蔽了象征蘇正的“蘇”旗!黑云壓城!關外契丹鐵騎的號角聲!如同死亡的喪鐘,已經清晰可聞地穿透混亂的戰(zhàn)場,越來越近!
蘇正艱難地喘息著,如同破舊的風箱。鮮血從他破裂的甲葉縫隙汩汩涌出。他極其緩慢地、無比艱難地,用尚能活動的左手,顫巍巍探向自己血流如注的胸膛!
沾滿污血的五指摸索著,終于扯出一個同樣被血浸透的、不起眼的灰色小布袋!
“硯……阿九……” 微弱到幾不可聞的兩個字,耗盡了這位鐵血戰(zhàn)將最后的氣力,隨著噴濺的血沫低吼出來。灰布袋被他緊攥在手心,仿佛蘊藏了千鈞之重和最后的不甘,竟直直朝著聽雪樓沈硯所在的窗口方向猛擲過來!那凝聚了他生命最后力量的決心!包裹帶著風聲,劃過一道黯淡的血線!
“咻——!”
就在布袋堪堪飛過小巷中段、距離窗口已不足丈許之際!一道刁鉆、狠毒、快如鬼魅的寒芒悄無聲息地從巷口堆積雜物的陰影中激射而出!
那是一枚三棱形的、閃著幽幽藍光的精鐵飛錐!
奪命的飛錐!
目標精準無比——直取那凌空飛擲的血色布袋!
千鈞一發(fā)!一道人影從聽雪樓窗戶下方、那堆先前被氣浪震塌的碎木殘垣陰影中猛地撞出!那人影的動作比貍貓更迅疾決絕,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亡命氣勢!
沈硯甚至沒看清那撲出來的人影是誰!只聽見“噗”的一聲悶響!
是利器穿透肉體的鈍響!
血花瞬間迸濺!
那本應貫穿布袋的飛錐,狠狠釘在了那人撲出的右側肩胛上!巨大的沖擊力帶著那人影向后踉蹌一步,發(fā)出痛苦的悶哼,卻同時完成了最重要的動作——右手在飛錐臨體的瞬間拼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上一揚!
原本射向布袋的飛錐軌跡被這拼死一揚硬生生抬高幾分!包裹被氣流帶偏,躲過了致命的毒錐!布袋“啪嗒”一聲,重重砸在離窗臺下只有尺許之遙的泥水里!濺起一片血色的泥漿!
那撲出的身影重重跪倒在泥水中,肩后釘著染血的藍光飛錐,顫抖的左手捂住了噴血的傷口,卻猛地抬頭看向打開的窗戶!
火光映亮了她的臉!
鬢發(fā)散亂,沾滿泥污與血點,曾經明媚的杏眼此刻只有被巨大沖擊掏空的驚悸、痛苦和茫然!
是蘇九娘!!
“阿九?。?!”沈硯睚眥欲裂,魂飛魄散!他看到她眼中那最后一絲支撐的光彩如同燃盡的燭火般,在認出路旁血泥中父親模樣的瞬間,徹底熄滅!巨大的絕望如同海嘯將她徹底吞沒!
巷口陰影里,一個模糊的玄衣輪廓一閃即逝,如同滲入磚縫的冰冷陰魂!
蘇正最后投出的血布袋就在窗下泥濘中!蘇九娘就在咫尺之外重傷瀕危!窗外是周延禮勾結契丹鐵蹄破關的血腥現(xiàn)實!
聽雪樓內——
那柄幽光流轉的墨玉短劍靜靜躺在一旁,折射著冰冷的光。
羊皮卷已展開,血字昭然,真相撕裂。
那記載著關鍵藏信位置、卻被箭矢洞穿撕裂的殘損卷頁,正飄零在地面的污濁水坑里,墨痕氤氳擴散,字跡在污水中扭曲變形……
窗外是城破族危的血色浩劫。
咫尺是至親染血的悲愴死別。
懷中紙上是二十載沉冤的控訴。
地上的墨跡即將湮滅于濁水。
黑暗里淬毒的暗器閃著藍芒……
沈硯顫抖著,半跪在狼藉之中,左手死死攥著被箭撕碎的血字羊皮卷,右手下意識地摸向了旁邊那柄冰冷沉重的墨玉短劍。他需要力量。足以粉碎一切陰謀、劈開血海的力量!祖父指向的那方“鼎”究竟為何物?“九色玄鳥,鼎在魂在”的箴言如同魔咒,在他幾乎被撕碎的靈魂中瘋狂回響。墨玉冰涼的劍柄被他緊握,掌心的鮮血浸染著劍身玄鳥暗紋,似在無聲應答。
窗外,契丹鐵蹄的雷鳴,如地獄的鼓點,敲碎了邊陲最后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