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東京一家爵士酒吧第一次見到雨笙時,她正彈錯了一個音符。她停頓半秒,
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指尖流淌的旋律卻帶著隱秘的傷痕。后來她告訴我,那天是她弟弟的忌日。
我們各自背負著自殺者留下的空洞:她弟弟,我前女友。“悲傷像黑膠唱片的雜音,”她說,
“永遠不會消失,但音樂還在繼續(xù)。”當我們在深夜的唱片行指尖相觸,
我明白有些旋律不需要歌詞。她住進我公寓那天,窗外急救車藍光閃爍。雨笙蜷在舊沙發(fā)里,
突然說:“這樣活著也不算太壞?!蔽曳派铣?,唱針落下時,她無聲地哭了。
雨是半夜里下起來的,沒有預兆,也不猛烈,只是不緊不慢地敲打著窗玻璃,
發(fā)出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持續(xù)不斷的沙沙聲。我坐在“藍鳥”靠窗的高腳凳上,
面前那杯威士忌里的冰塊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邊緣模糊,杯壁上凝著細密的水珠。
空氣里飄浮著煙味、陳年木頭的氣味,還有一種屬于夜晚的、難以言喻的倦怠。
薩克斯風的聲音在低矮的空間里慵懶地盤旋,像某種溫暖而略帶哀愁的霧氣,
纏繞著每一張桌子,每一個角落。然后,鋼琴聲加了進來。不是那種技巧炫耀的華麗開場,
只是幾個簡單、沉靜的低音和弦,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薩克斯風的游移。我的視線越過稀疏的客人,
投向角落那架略顯陳舊的三角鋼琴。演奏者隱在光線之外,只能看清一個專注的側影輪廓,
短發(fā),脖頸的線條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清晰而脆弱。她的手指在琴鍵上移動,骨節(jié)分明,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吝嗇的克制,仿佛每一次下鍵都經過精確的計算,不愿意浪費一絲力氣。
燈光吝嗇地落在琴鍵上,又在她移動的手指下方投下濃重而不斷變化的陰影。
那些手指的剪影在黑白琴鍵上跳躍、伸展、偶爾蜷曲,竟像擁有了獨立的生命,
在演繹著另一個不為肉眼所見的故事。旋律流淌著,
是《My Foolish Heart》的調子,溫柔得讓人心頭發(fā)緊。
酒吧里交談的聲音似乎又低下去了一些。我啜了一口變得寡淡的酒,
目光無法從那些充滿生命力的手指陰影上移開。
就在那最流暢、最不設防的時刻——某個應該柔和過渡的音符上,
一個突兀的、生硬的錯音毫無預兆地切了進來。像光滑的絲綢驟然被撕裂。琴聲戛然而止。
那停頓只有半秒,或者更短。短得幾乎讓人懷疑是錯覺。
她放在琴鍵上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關節(jié)繃緊了一瞬,隨即又放松開來。
沒有回頭,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甚至沒有一絲氣息的紊亂。仿佛那刺耳的雜音從未發(fā)生過。
下一個和弦已然響起,準確、平穩(wěn),重新接續(xù)上被打斷的哀愁旋律。
薩克斯風似乎也默契地停頓了半拍,才重新纏繞上來。音樂繼續(xù)流淌,
酒吧里細微的交談聲也重新響起,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斷裂只是我耳中的幻聽。
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流暢的旋律之下,似乎多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痕,
一種難以察覺的、被強行壓抑下去的顫抖。像平靜湖面下深藏著的一道暗傷。
我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雙手,它們依舊在琴鍵上行走,依舊克制而精確,
卻再也無法讓我覺得那僅僅是技巧的展示。那雙手的陰影里,
似乎突然承載了某種沉重得超乎想象的東西。一曲終了,稀疏的掌聲響起。她從琴凳上站起,
微微向臺下頷首致意,然后轉身走向吧臺后方那個小小的員工通道。
側臉在移動的光線下清晰了一瞬,下頜的線條有些緊繃。她很快消失在門后。
我端起那杯徹底溫吞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冰塊撞擊杯壁,發(fā)出空洞的聲響。
喉嚨里留下一種灼燒后的麻木感。之后幾個周末的晚上,我像被某種無形的線牽引著,
總會繞到“藍鳥”。她總是在,總是在那架鋼琴后面。
我們之間隔著昏暗的光線、疏落的客人和慵懶流淌的爵士樂。我坐在固定的高腳凳上,
她隱在角落的光影里。她的演奏無可挑剔,那些手指依舊帶著那種近乎冷漠的精準,
在琴鍵上編織著復雜而動人的樂章。然而,每一次聆聽,我都能捕捉到那完美旋律之下,
一絲若有若無、難以名狀的滯澀。那不是技巧的生疏,更像是心弦繃得太緊時,
難以避免的、細微的震顫。這種無形的對峙在第四周的一個午夜被打破。
酒吧打烊的燈光亮起,驅散了大部分角落的昏暗??腿藗儙еⅤ傅臐M足感陸續(xù)離開。
我磨蹭到最后,杯子里只剩下化盡的冰水。吧臺后面只剩下酒保在慢條斯理地擦拭杯子。
她正將樂譜收進一個磨損得厲害的黑色挎包,動作不快。我站起身,走向吧臺,
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隔著一個凳子的距離。酒保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她,沒說話,
繼續(xù)擦他的杯子?!啊禦ound Midnight》的第三小節(jié),
”我的聲音在空曠下來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帶著一點自己都未察覺的干澀,
“你總是彈得……特別重?!彼砜姘鼛ё拥氖滞W×?。側過頭,
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臉上。那是一雙很安靜的眼睛,瞳仁的顏色很深,像夜色下的深潭,
映著吧臺頂燈細碎的光點,卻沒什么溫度。她看了我?guī)酌腌姡袷窃诖_認什么,
又像是在穿透什么。然后,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班拧!币粋€單音節(jié),
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像要把什么東西按下去,”我繼續(xù)說,
視線落在她放在吧臺臺面上的手。那雙手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指關節(jié)微微凸起,
帶著一種常年與琴鍵接觸留下的印記。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木質臺面上輕輕叩擊了一下。短暫的沉默彌漫開,
只有酒保擦拭玻璃杯發(fā)出的單調聲響?!敖裉焓撬募扇铡!彼鋈婚_口,聲音不高,
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目光卻垂了下去,
落在那雙曾經在琴鍵上制造出完美與裂痕的手上?!拔业艿堋!蹦恰爸匾簟钡闹i底,
以如此平靜又如此沉重的方式揭開了。我喉嚨發(fā)緊,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
一時間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那些“節(jié)哀順變”、“時間會撫平一切”的套話,
在此刻顯得如此虛偽輕薄。“我懂那種……‘重音’。”我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啞,“我前女友……也是。自殺。”最后兩個字吐出來,
輕得像嘆息,卻砸在寂靜的空氣里。她抬起眼,重新看向我。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
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深切的、疲憊的了然。
仿佛在說:“原來你也在這里?!痹谶@片被死亡撕開的、旁人無法真正涉足的荒原之上。
“哦?!彼龖艘宦?,很輕。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審視一個突然闖入的同類。
然后,她移開視線,拿起吧臺上一個杯墊,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它的邊緣。過了好一會兒,
就在我以為沉默會這樣持續(xù)下去時,她低低地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那種感覺……像什么?”她問,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吧臺后方琳瑯滿目的酒瓶上,
“不是剛知道消息的時候,是后來……很久以后?!边@個問題像一把鈍刀,
緩慢地切入記憶深處早已結痂的傷口。剛知道消息時?那是山崩地裂,
是整個世界在眼前轟然塌陷成無意義的碎片,是喉嚨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的絕望。時間過去兩年了,
那些最初的、劇烈的、幾乎要撕碎人的痛楚,已經沉淀下去,
被一層名為“正常生活”的薄冰勉強覆蓋?!跋瘛蔽移D難地搜尋著詞語,
試圖抓住那種難以名狀的空洞感,“……像房間里永遠少了一件重要的家具。
起初你每天都會撞到那個空位,疼得齜牙咧嘴。慢慢地,你習慣了繞開它走路,
甚至開始覺得那里本該是空的。但有時,在某個毫無防備的瞬間——比如深夜倒水,
或者清晨醒來腦子還一片混沌的時候,你忘了,又直直地朝那個方向走過去……然后,
‘砰’一聲,撞得眼冒金星,才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啊,原來那里是空的,
永遠空著了。”我停頓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吧臺表面劃著毫無意義的線條,
“那種‘空’,不是安靜,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低沉的噪音。
像……像老式黑膠唱片背景里永遠也除不掉的沙沙聲。”她一直安靜地聽著,
捻著杯墊的手指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我說完最后一句關于唱片雜音的比喻時,
她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吧成陈暋彼吐曋貜土艘槐?,
像是在咀嚼這個詞的重量。然后,她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那深潭般的眼睛里,
終于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帶著一種沉靜的、近乎悲憫的了悟。“嗯,”她輕輕點頭,
聲音很穩(wěn),卻仿佛承載著千鈞,“永遠不會消失。但音樂……還在繼續(xù)。
”這句話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貫通了我們之間那無形的荒原。是的,音樂還在繼續(xù)。
生活還在繼續(xù)。帶著那永不消失的沙沙聲背景音。酒保適時地走了過來,
用詢問的眼神看看她,又看看我。她搖了搖頭,表示不需要了。我也跟著搖頭。酒保聳聳肩,
繼續(xù)他仿佛永無止境的擦拭工作。“林雨笙。”她忽然說,報出自己的名字,語氣是陳述句。
“蘇遙?!蔽一貞C纸粨Q了。
在這彌漫著酒味、清潔劑味道和殘留爵士樂氣息的午夜吧臺,兩個被“雜音”纏繞的人,
第一次正式確認了彼此的存在。夜色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將新宿區(qū)白日喧囂的骨架深深掩埋。林雨笙和我一前一后走出“藍鳥”那扇沉重的木門,
身后溫暖的燈光和慵懶的余韻被迅速隔絕。清冷的空氣瞬間裹挾上來,
帶著雨后特有的濕潤和寒意,刺得裸露的皮膚微微一縮。“往哪邊?”她停下腳步,
側過頭問我。街燈的光暈在她短發(fā)邊緣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色輪廓。“代代木上原。
”我報出地鐵站的方向?!巴贰!彼喍痰卣f,
將肩上那個磨損的黑色挎包帶子往上提了提,“走吧?!蔽覀儾⒓缱咴跐皲蹁醯娜诵械郎稀?/p>
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我的稍重,她的很輕,間隔著一種微妙的韻律。
雨水洗刷過的路面反射著霓虹燈破碎的光影,紅的、藍的、綠的,扭曲地流淌著,
像打翻了的調色盤。路過一家便利店時,明亮的白光從巨大的玻璃窗里傾瀉出來,
短暫地照亮了我們的身影。櫥窗里展示著當季促銷的啤酒和色彩鮮艷的飯團模型,
一種與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日常感。誰都沒有再提起剛才酒吧里的對話。關于弟弟,
關于前女友,關于那沉重得如同實質的“雜音”。它們沉甸甸地懸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隙里,
像一塊看不見的巨石,卻又詭異地帶來一絲奇異的安穩(wěn)。似乎不需要言語,
僅僅是知道對方也背負著同樣的重量,行走在同樣的夜色里,
那重量就變得稍微可以忍受一些。沉默并不尷尬。它更像一種默契的休止符,
讓剛才在酒吧里洶涌過的心緒得以平復。我們只是走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
聽著遠處偶爾傳來的汽車引擎聲,聽著這座城市在深夜里均勻而疲憊的呼吸。很快,
代代木上原地鐵站那個熟悉的、略顯陳舊的入口出現(xiàn)在前方。橘黃色的燈光從入口處透出來,
在地面投下一小片溫暖的光斑?!拔业搅??!蔽以谌肟谇巴O履_步?!班拧!彼餐O拢?/p>
目光掃過我身后通往站內的臺階,“我坐小田急線,前面一點?!薄昂??!蔽尹c點頭。
短暫的停頓。深夜的地鐵口,空曠無人,只有風穿過通道時發(fā)出的細微嗚咽聲。
“那……晚安。”我說?!巴戆??!彼貞?。聲音依舊很輕,但清晰地落在寂靜的空氣里。
她轉身,沿著濕漉漉的人行道繼續(xù)向前走去。
身影很快融進前方更深沉的夜色和零星的光點中。我目送著她,
直到那背影徹底消失在一個拐角之后,才轉身,走下通往地下的臺階。
冰冷的、混合著鐵銹和塵土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站臺上空無一人,
只有慘白的燈光均勻地灑在光潔的地磚上,映出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一種巨大的、熟悉的空洞感,在雨笙的身影消失后,毫無預兆地再次席卷上來,冰冷而沉重。
我靠在冰涼的瓷磚墻壁上,閉上眼,耳邊仿佛真的響起了那種細微而頑固的沙沙聲。
那晚之后,一種無形的絲線悄然將我和林雨笙連接起來。
不再是“藍鳥”里遙遙相望的演奏者與聽眾,也不再是地鐵口短暫同路的陌生人。
我們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信息。起初只是關于天氣,關于某首偶然聽到的冷門爵士曲子,
關于澀谷某家新開的、據(jù)說咖啡豆很特別的館子。文字簡潔,帶著一種謹慎的試探,
像兩只在陌生領地邊緣小心嗅探的動物。漸漸地,信息的觸須伸向更深的角落。
她會發(fā)來一張照片,拍的是她公寓窗外黃昏時分被染成橘紅色的云層,邊緣銳利得如同燃燒。
我會拍下工作室里畫廢了的設計稿,揉成一團扔在垃圾桶里,旁邊放著喝空的咖啡罐。
沉默的影像代替了語言,訴說著各自世界里難以言說的疲憊和某個瞬間的觸動。
真正讓我們走出屏幕的,是黑膠唱片。一次閑聊中,
我提到自己公寓里那臺老舊的先鋒唱機和積攢多年的唱片。她回復得很快:“我也收了一些,
不多。偏愛Bill Evans?!边@像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暗號。周五的夜晚,
空氣里浮動著周末特有的松弛感。我們約在澀谷一家深藏在地下的唱片行門口。
店門毫不起眼,嵌在一排喧鬧的居酒屋中間,
只掛著一個褪色的、畫著薩克斯風的小小霓虹招牌。推開沉重的木門,仿佛穿越了時空。
一股混合著舊紙張、塑料封套和歲月灰塵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溫暖而厚重。燈光是昏黃的,
不算明亮,恰到好處地營造出一種與世隔絕的、屬于聲音的洞穴氛圍。
一排排高聳的木制唱片架如同沉默的書墻,緊密地排列著,將空間分割成迷宮般的通道。
空氣里流淌著極其低沉的背景音樂,是Miles Davis的小號,
聲音被刻意調得很小,像遠處傳來的嘆息。林雨笙已經到了,
站在入口處一排“新到二手盤”的架子前,微微仰著頭,
手指在排列整齊的唱片封脊上緩慢移動。她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寬松針織衫,牛仔褲,
側臉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柔和了些許?!氨?,久等了?”我走過去。她聞聲轉過頭,
看到我,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弧度?!皠偟健?/p>
”她示意了一下架子,“剛到的一批,有幾張品相看起來不錯。
”我們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入唱片的叢林。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
只剩下指尖劃過一排排紙?zhí)走吘壍挠|感,
以及目光在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封面設計上流連的專注。她看得很慢,很仔細,
偶爾會抽出一張,小心地取出里面的黑膠碟片,對著燈光檢查盤面的劃痕。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看這張。”她忽然低聲說,將一張唱片遞到我面前。
是Bill Evans的《Waltz for Debby》。
封面上是那種典型的六十年代簡約設計,色調偏冷。
她指著封套背面一處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壓痕,“可惜了,品相差點,不然就收了。
這個現(xiàn)場版里他的觸鍵……像羽毛落在雪地上。”她的描述精準而充滿畫面感。我點點頭,
接過唱片,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她遞來唱片時的手指邊緣。那觸感微涼,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薄繭。一絲微弱的電流感,無聲地竄過接觸的皮膚。
我們同時停頓了半秒。唱片行的背景音樂似乎也在這瞬間被放大了,
Davis的小號聲帶著一種微妙的顫音?!笆沁@張吧?”我清了清嗓子,
從旁邊一個塞得滿滿當當?shù)木羰夸撉俜诸惛褡永锍槌鲆粡埰废嗌耘f的唱片。
封面是Bill Evans標志性的側臉剪影,專輯名是《Alone》。
這張碟片磨損得厲害,封套邊緣已經起了毛邊。她接過去,目光落在封面上,
專注地看了幾秒鐘,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個側影?!班?,”她應了一聲,聲音有些低,
“他失去貝斯手Scott LaFaro之后錄的……整張專輯只有一架鋼琴。
”她頓了頓,指尖停留在封面那個孤獨的剪影上,“像一個人在空房間里,對著墻壁說話。
每一個音符都……很重。” 她用了“重”這個詞,
讓我瞬間想起在“藍鳥”吧臺邊那個關于忌日的夜晚。“要試試嗎?
”我指了指唱片行深處一個用簾子半隔開的試聽角落,那里擺著幾臺唱機和幾副頭戴式耳機。
她沒說話,只是拿著那張《Alone》,率先朝試聽角走去。我跟在她身后。角落很小,
只有兩張矮凳。她熟練地將唱片從封套里取出,放在試聽唱機的轉盤上,拿起旁邊的唱臂,
小心地讓唱針落下。輕微的沙沙聲立刻從頭戴式耳機里傳來,如同時間本身在低語。然后,
鋼琴聲響起。Bill Evans的琴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果然,
如同雨笙所形容的,空曠,孤獨。每一個音符都像被精心稱量過,
帶著沉甸甸的思念和無處言說的失落,在寂靜中清晰地回響。音符之間的空隙被拉得很長,
仿佛能聽到演奏者屏住的呼吸。那種深沉的、克制的悲傷,
透過幾十年的時光和磨損的唱片介質,依舊精準地擊中聽者的心臟。我們各自戴著一只耳機,
身體靠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對方手臂透過衣料傳來的微溫。沒有人說話,
只有Bill Evans的琴聲和那永恒的背景沙沙聲在兩人共享的狹小空間里流淌。
我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她的側臉上?;椟S的光線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角。
她的眼睛望著前方虛空中的某一點,異常專注,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那陰影隨著她極其輕微的呼吸而微微顫動。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放在膝蓋上,指尖隨著某個緩慢流淌的樂句,
極其輕微地、模擬著按下琴鍵的動作,一下,又一下。那一刻,在舊唱片行昏暗的試聽角落,
在Bill Evans用琴鍵訴說的巨大孤獨之中,在耳機里持續(xù)不斷的沙沙背景音里,
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悄然滋生。它并非源于歡愉,
一種更深刻、更沉靜的共鳴——對生命中那些無法消弭的缺憾和隨之而來的重量的共同感知。
旋律本身不需要歌詞,此刻的沉默也無需打破。我放在身側的手指,
幾乎能感覺到她手臂傳來的微溫在空氣中形成一個小小的、無形的磁場。我極其輕微地,
將自己的手臂向她那邊靠近了一毫米。沒有觸碰,僅僅是距離的縮短,像一種無聲的試探。
就在這時,她搭在膝蓋上的左手,小指似乎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極其自然地,
向旁邊挪動了半分。那挪動的軌跡,恰恰讓她的指尖,若有似無地、極其輕微地,
擦過了我放在腿側的手背邊緣。那觸感轉瞬即逝,像一片羽毛拂過,
輕柔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皮膚接觸的點,卻像投入靜水的小石子,
瞬間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帶著微弱的電流感,迅速擴散到整個手臂,甚至更深的地方。
我的呼吸在那一剎微微停滯。心臟的跳動似乎也漏掉了一拍,
隨即以一種更沉重、更清晰的節(jié)奏敲打著胸腔。她沒有動。沒有收回手,也沒有任何表示。
依舊專注地望著前方虛空,側臉的線條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沉靜而柔和,
只有那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耳機里,
Bill Evans的鋼琴正流淌到一個極其舒緩的段落,音符綿長而憂傷,如同嘆息。
那指尖短暫的、無意的觸碰,像一句無聲的密語,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傳遞了某種確認。
在舊唱片行彌漫的灰塵氣味和永不消失的沙沙背景音里,在我們共享的孤獨旋律中,
某種東西被悄然點亮了。我保持著那個姿勢,手臂緊挨著她的手臂,
感受著那細微而真實的暖意。唱針在溝槽里平穩(wěn)地行走,孤獨的琴聲繼續(xù)流淌,
時間仿佛在這個小小的角落凝固了。唱針滑過最后一圈溝槽,自動抬起,
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背景的沙沙聲瞬間占據(jù)了整個聽覺空間。
我們幾乎同時摘下了耳機,
回歸的唱片行環(huán)境音——遠處顧客翻動唱片的窸窣聲、低沉的背景音樂——顯得有些不真實。
她轉過頭,目光與我短暫相接。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昏黃光線下顯得異常清亮,
映著試聽角懸掛的小燈泡的光點。沒有笑意,也沒有羞澀,
只有一種沉靜的、了然于心的光芒,如同深水之下被驟然照亮的寶石?!斑@張……要了?
”她揚了揚手中那張品相不佳的《Alone》,聲音很輕,打破了方才那無聲的默契。
“嗯?!蔽尹c頭,喉嚨有些發(fā)干。我們付了賬,拿著那張承載著巨大孤獨的舊唱片,
重新走入唱片行迷宮般的過道。氣氛悄然發(fā)生了改變。
之前的謹慎和距離感被一種無形的暖流融化。我們不再隔著安全的距離瀏覽唱片,
而是自然地并肩走著,肩膀偶爾會不經意地輕碰一下。她在一排日本融合爵士的架子前停下,
抽出一張山本剛的專輯?!斑@個版本里他的左手……”她低聲說著,指尖在唱片封套上劃過。
我湊近去看,目光落在她手指移動的地方。
她身上淡淡的、混合著極淡的皂香和鋼琴木鍵氣息的味道,隨著距離的拉近變得清晰可聞。
她解說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我耳邊,帶著一種分享的暖意。走出唱片行時,
夜色已深。澀谷街頭依舊喧囂,霓虹燈的光芒在濕潤的地面上流淌。我們站在門口,
手里各自拿著新買的唱片?!八湍悖俊蔽易匀坏亻_口,目光望向地鐵站的方向?!安挥?,
”她搖搖頭,將那張《Alone》小心地放進挎包,“我坐巴士,直達門口。
”她報了一個地名,在杉并區(qū),離我的代代木上原并不近?!昂??!蔽覜]再堅持。
短暫的沉默。街道上的車流聲和人聲構成了嘈雜的背景音。“下次,”她忽然說,
目光落在街對面閃爍的巨大電子屏上,“去你那兒聽?
你那臺先鋒……應該比這里的試聽機好點?!彼恼Z氣很平靜,
像是在討論一個理所當然的安排?!昂??!蔽业男奶坪跤致┝艘慌模半S時?!彼c點頭,
嘴角似乎又向上牽了一下,這次比唱片行里清晰了一點?!白吡恕!彼D身,
匯入街邊等巴士的人流中。身影很快被霓虹燈的光影和移動的人群吞沒。我站在原地,
手里捏著唱片封套的邊角,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方才那轉瞬即逝的觸碰帶來的微麻感。
夜風吹過,帶著涼意,心底深處那個巨大的空洞,
似乎被一種全新的、帶著暖意的緊張感暫時填滿了。那沙沙的背景音,仿佛也柔和了一些。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工作室里彌漫著咖啡因過量的焦躁和死線逼近的低氣壓。
電腦屏幕上那個廣告海報設計像一塊頑固的污漬,
色彩和線條無論如何調整都顯得別扭而充滿敵意。窗外灰蒙蒙的,
下著令人心煩意亂的毛毛雨。手機屏幕亮起,是林雨笙的名字。信息很簡單,
只有一行字:“晚上有空嗎?想聽唱片?!睕]有多余的寒暄,沒有征詢,
直截了當?shù)萌缤粋€既定的事實。一股奇異的暖流瞬間沖散了屏幕前淤積的煩躁。
我?guī)缀跏橇⒖袒貜停骸坝?。幾點?”“七點?”她回得很快?!昂?。地址發(fā)你。
”我快速地將公寓地址和門鎖密碼發(fā)了過去,后面加了一句:“可能會晚點到家,
鑰匙在門口地墊下。” 發(fā)完才覺得這個舉動似乎過于熟稔和信任。但轉念一想,
對于兩個在唱片行里指尖相觸過、共享過Bill Evans巨大孤獨的人,
似乎又順理成章。“嗯?!彼换亓艘粋€字。傍晚七點剛過,我推開公寓門。
一股熟悉的、屬于我的空間的氣息撲面而來——舊書、顏料、還有一絲未散盡的咖啡味。
但其中,似乎又微妙地摻雜了一絲極淡的、清冽的氣息,像雨后的空氣。
客廳的燈亮著溫暖的黃色。那臺老舊的先鋒唱機已經啟動,
轉盤在柔和的燈光下緩慢而平穩(wěn)地旋轉著。唱針尚未落下,
只有機器本身發(fā)出的極輕微的、規(guī)律的嗡鳴聲。林雨笙背對著門,站在我的唱片架前。
她脫掉了外套,只穿著一件煙灰色的薄毛衣,袖子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線條清晰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