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豆香巷的槐花淮陽鎮(zhèn)城根下,有條豆香巷。巷口的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fā)亮,
雨天踩上去能映出人影,晴天時,光腳走在上面,能覺出石板縫里藏著的涼。
這名字是巷里人喊出來的——巷口第一家是秦家豆腐坊,從寅時到酉時,石磨轉(zhuǎn)著,
豆?jié){煮著,嫩豆腐的清香混著石膏的微澀,順著風(fēng)飄遍整條巷,
連墻根的狗尾巴草都像沾了豆味。秦家是實打?qū)嵉钠矫?。秦老爹臉膛黧黑?/p>
是常年蹲在石磨前推漿曬的,手上布滿老繭,指節(jié)粗得像老樹根,
卻偏生有雙巧手——磨出的豆?jié){細得能透光,點出的豆腐嫩得能掐出水。秦娘是個圓臉?gòu)D人,
笑起來眼角有兩道淺紋,總系著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圍裙,灶上灶下轉(zhuǎn)得不停,
卻從不見她急吼吼,連往灶膛添柴都是輕手輕腳的。他們就一個女兒,秦阮阮。
這名字是秦老爹取的。十六年前春天,豆腐坊剛支起松木攤子,秦娘在里屋疼得冒汗,
他蹲在門檻上搓著手等,聽見嬰兒啼哭時,往里沖得太急,還撞翻了門口的泔水桶。
掀開襁褓看,是個粉團似的丫頭,小臉軟乎乎,小手軟乎乎,連哭聲都帶著點軟。
他咧著嘴笑,反復(fù)念叨“軟乎,軟乎”,秦娘在里屋接了句“就叫阮阮吧”,
這名字便跟著秦家的豆腐香,在巷里叫了十六年。阮阮是秦家的心肝寶貝。秦老爹推磨時,
總把她的小竹凳放在磨盤旁,她踮著腳遞布巾,他就故意把磨推慢些,
等她的小手夠到他額頭;秦娘煮豆腐腦時,灶口的火總燒得溫溫的,
怕燎著她蹲在旁邊的小身子,她遞來的粗瓷碗,必定先舀一勺最上面的、撒了蝦皮的,
那是她偷偷留的“尖兒”??汕丶覍櫵瑓s不是慣著。五歲起,她就跟著秦娘揀豆子,
把癟的、有蟲眼的挑出來,指甲縫里嵌了豆綠,她也不鬧,
只舉著小手讓秦娘用溫水洗;十歲時,秦老爹病了,她踩著小板凳推磨,石磨沉得晃,
她咬著牙走半圈歇口氣,磨出的豆?jié){雖不如老爹細,秦娘嘗時卻紅了眼眶。
巷尾的張婆是孤寡老人,秦家總給她送豆腐。有回阮阮端著熱豆花過去,
張婆摸著她的頭嘆:“阮阮這閨女,是天上仙女落了凡吧?”這話不是虛夸。她長到十六歲,
出落得愈發(fā)亭亭。皮膚是常年躲在作坊里少見烈陽的白,卻不是紙一樣的寡淡白,
是透著粉的嫩——像剛剝殼的鮮蠶豆,指尖掐一下,仿佛能滲出水。眼尾微微上挑,
不笑時帶點怯生生的柔,笑起來時,眼仁亮得像浸在井水里的墨玉,
連眼尾的細紋都透著靈氣。有回賣糖人的老漢路過,看她蹲在門口揀豆子,
手里的糖稀都熬糊了,直拍大腿:“這姑娘,往畫里一站,畫師都得少用半盒顏料!
”巷尾第三戶,是沈秀才家。沈家的門總關(guān)著半扇,里面飄出書聲,混著墨香。
沈秀才戴副舊銅框眼鏡,教著巷里幾個蒙童,日子清苦,卻總把長衫洗得筆挺。
他家有個獨子,沈維柯,比阮阮大兩歲。這少年眉目清俊,
是那種讀書人特有的干凈——皮膚是冷白,鼻梁挺,嘴唇薄,笑時會露出兩顆小虎牙,
才添了點少年氣。他總穿著件半舊的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邊,卻總洗得發(fā)亮,
手里常捧著本書,走在巷里,腳步輕得像怕踩疼了青石板。兩家是多年的老鄰居,
阮阮和沈維柯是打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阮阮三歲時學(xué)走路,搖搖晃晃撲進他懷里,
他才五歲,卻踮著腳拍她后背,說“不怕”;她七歲學(xué)描紅,總愛溜出去玩,
是他把攢了半月的桂花糖藏在袖里,哄她“描完這頁《千字文》,
糖給你”——那桂花糖是沈夫人用自家院里的桂花腌的,甜得能粘住牙,阮阮為了糖,
歪歪扭扭描完,他就蹲在旁邊,用干凈的布巾擦她糊了墨的小臉。有年春天槐花開,
阮阮爬墻頭摘花,腳下一滑摔了跤,膝蓋擦破了皮,血珠滲出來,她咧著嘴要哭,
沈維柯正好放學(xué)回來,扔下書箱就蹲下來,看了眼傷口,二話不說背她往醫(yī)館跑。
他那時才十二歲,個子剛過她頭頂,背得卻穩(wěn),青衫后襟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一片,
他還硬撐著說“不疼,我背得動”——后來阮阮才知道,他那天為了跑快點,崴了腳,
卻瞞著她,瘸著腿去學(xué)堂了三天。秦家豆腐擔(dān)子重,秦老爹挑著走街串巷,傍晚回來時,
肩膀總被壓出紅痕。沈維柯放了學(xué),書包都不回屋放,先繞到豆腐坊,搶著挑擔(dān)子。
秦娘留他吃飯,他紅著臉擺手,說“嬸子,我娘等著呢”,
卻總把沈夫人做的棗泥糕塞給她——那棗泥糕蒸得軟,甜不膩,是阮阮最愛的,
他總說“嬸子說,給阮阮補身子”,卻從不提,那是沈夫人特意多做的一份,
讓他給她帶來的。長大些,男女有別,兩人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膩在一起,
卻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沈維柯在門口老槐樹下讀書,書聲朗朗,
眼角余光卻總往豆腐坊瞟——看見阮阮出來潑水,他會裝作翻書,不經(jīng)意地抬眼,
問一句“今日的豆腐腦,香得很”;阮阮知道他讀書費腦子,去送豆腐路過沈家,
見他在窗下寫字,會輕手輕腳把剛出鍋的熱豆腐放在窗臺,
豆腐上還留著她用筷子戳出的小坑,里面藏著點秦娘做的辣醬。轉(zhuǎn)身走時,
總能聽見他低低的一句“謝了,阮阮”,聲音輕得像槐花瓣落在地上。
兩家大人早把這層意思放在心里。秦娘冬夜縫棉襖,給阮阮做的新襖是水紅的,
上面繡著纏枝蓮,她對著襖面出神,捏著針說:“維柯這孩子,學(xué)問好又穩(wěn)重,
將來考個功名,你嫁過去……”話沒說完,見阮阮耳尖紅透了,像染了胭脂,
便笑著拍她手背:“傻丫頭,臉紅什么?!鄙蛐悴乓渤ι蚓S柯說:“秦家阮阮是好姑娘,
心善,手腳勤,你得好好念書,將來才配得上——可別學(xué)那些酸秀才,忘了本。
”沈維柯聽著,手里的筆不停,耳根卻悄悄紅了,只低低應(yīng)一聲“知道了,爹”。那年端午,
巷里掛了艾草,秦娘包了粽子,有甜有咸。沈維柯來送沈夫人做的香囊,青布做的,
繡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他站在豆腐坊門口,手藏在身后,臉憋得通紅,等阮阮送他到巷口,
他才從身后拿出樣?xùn)|西——是枚磨得光滑的木簪,黑沉沉的,是巷口老槐樹的枝子做的,
簪頭刻著朵小小的槐花,紋路有些生澀,邊緣卻磨得圓潤,顯然是磨了許久的。
“等我鄉(xiāng)試回來,”他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耳根紅得要滴血,手指捏著木簪,微微發(fā)顫,
“我就……我就請我爹去你家提親。”阮阮攥著那枚木簪,簪身帶著他手心的溫度,
燙得她指尖都在發(fā)顫。她低著頭,看見自己的布鞋尖沾了點槐花瓣,輕輕“嗯”了一聲,
聲音小得像嘆氣。那時她總坐在豆腐坊門口的老槐樹下,看沈維柯的書箱在巷口晃啊晃。
他要去縣城參加鄉(xiāng)試,秦娘給他裝了袋新磨的豆粉,讓他泡水喝,補身子。
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攥著那枚槐花簪,心里像揣了碗熱豆花,溫溫的,軟軟的。
她以為這輩子就該這樣:等他考中回來,爹娘請媒人上門,她換上那件水紅襖,
把槐花簪插在發(fā)間,從此沈家灶房飄著棗泥香,秦家豆腐坊多了個幫襯的女婿,
槐花開了又落,日子像磨漿的石磨,慢卻扎實,再無旁騖。
第二章 驟雨摧花變故是在暮春的一個清晨來的。那天的霧特別濃,
像把整個豆香巷都浸在了水里,秦家豆腐坊的燈亮?xí)r,透過霧看,像團模糊的暖黃。
秦老爹前幾日淋了雨,受了風(fēng)寒,夜里咳得直不起腰,秦娘守在他床邊熬藥,
天亮?xí)r眼泡都是腫的。做豆腐的石磨還得轉(zhuǎn)——秦家的豆腐是街坊們慣了的,斷不得。
秦娘要守著作坊點鹵,那是做豆腐的關(guān)鍵,石膏水兌多了發(fā)苦,兌少了凝不住,
差一分火候都不成。賣豆腐的擔(dān)子,便落在了阮阮肩上。她比平時起得更早,
幫秦娘把壓好的豆腐切成方塊,碼在鋪了濕布的木盤里。秦娘看著她挑擔(dān)子,總不放心,
反復(fù)叮囑:“路上慢些,別摔了,張婆的豆腐要嫩的,
李叔家要老些煎著吃……”阮阮笑著應(yīng):“娘放心,我知道?!彼糁霌?dān)嫩豆腐,
粗布裙角掃過青石板,帶起細霧,豆香混著晨霧飄了一路,霧里仿佛都結(jié)了細細的豆粉。
剛走到巷口,就見霧里停著幾輛車——不是尋常的馬車,是烏木做的,車廂漆黑,
描著暗金色的龍紋,車輪上裹著厚布,走起來悄無聲息。車旁站著些人,穿著皂衣,
腰里佩著刀,眼神冷得像冰,把巷口堵得嚴嚴實實。為首的是個穿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
肚子微鼓,腰間玉帶閃著冷光,手里把玩著串蜜蠟珠子,眼神像鷹隼似的,
在巷口探頭探腦的街坊臉上掃來掃去,最后,落在了阮阮臉上。那目光讓阮阮心里發(fā)慌,
像被針扎了下。她下意識想繞開,往旁邊的窄縫走,卻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兵丁攔住。
他們穿著鐵甲,甲片摩擦著響,其中一個粗聲說:“站住?!比钊钸o了擔(dān)子的繩子,
小聲問:“官爺,有事嗎?”“這姑娘,不錯?!本p衣官慢悠悠開口,
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傲慢,他抬手,用那串蜜蠟珠子指了指阮阮,對身邊人說,
“咱家是采選使,奉陛下旨,為后宮選美人。秦家能出這樣的姑娘,是福氣?!薄昂髮m?
”阮阮懵了,手里的擔(dān)子“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木盤翻了,白花花的豆腐摔得稀爛,
有的沾了泥,有的滾進了水洼,像她瞬間碎了的日子?!拔也贿M宮!我爹娘還在等我!
”她往后退,聲音發(fā)顫,腳卻軟得像踩在棉花上。兩個兵丁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
鐵鉗似的,她的手腕被掐得生疼,掙不開?!胺砰_我!你們放開我!”她哭喊著,
聲音在霧里散開來,卻傳不遠。巷里的人聽見動靜,都探出頭來,看見是采選使,
嚇得又縮了回去——誰都知道,這采選使是替皇上找美人的,被他看上,躲不過。
秦娘在作坊里聽見女兒的哭聲,瘋了似的跑出來,頭發(fā)散著,藍布圍裙還系在身上,
撲上來想拽阮阮,卻被一個兵丁推得踉蹌在地。膝蓋磕在青石板上,她顧不上疼,
爬過去抱住兵丁的腿,哭喊聲撕心裂肺:“放開我閨女!我給你們磕頭!求求你們了!
她還小,她配不上宮里??!”秦老爹也扶著墻走出來,咳得滿臉通紅,
手里還攥著秦娘給他披的棉襖,他指著采選使,氣得渾身發(fā)抖,
卻只擠出幾個字:“你們……你們不能搶人!”巷尾的沈維柯也跑來了。他剛從學(xué)堂回來,
手里還拿著本《論語》,青衫上沾著墨,看見這陣仗,臉霎時白了,白得像紙。他想沖過去,
卻被采選使身邊的護衛(wèi)攔住——那護衛(wèi)橫刀一擋,刀身映著霧光,冷聲道:“秀才郎,
莫要自誤。”沈維柯看著阮阮被兵丁架著,她的頭發(fā)散了,沾著淚,眼睛通紅,
伸在空中的手朝著他的方向,嘴里喊著他的名字,聲音里滿是絕望。他喉嚨像被堵住,
發(fā)不出聲,只能死死攥著拳頭,指節(jié)泛白,連指甲嵌進掌心滲出血珠都沒知覺。
他多想沖上去,把她拉回來,可他只是個窮秀才,手無寸鐵,連自己都護不住,更別說護她。
“維柯!”阮阮撕心裂肺地喊他,聲音里帶著哭腔,
“救我……”采選使不耐煩地揮手:“帶走?!北〖苤钊钔R車走,
她的腳在地上拖出兩道痕,粗布裙被磨破了角。馬車簾落下的瞬間,
阮阮看見沈維柯站在槐樹下,身影單薄得像片要落的葉子,他手里的《論語》掉在了地上,
書頁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她想再看一眼那枚槐花簪,
卻發(fā)現(xiàn)慌亂中早已不知掉在了哪里——或許是掉在了摔碎的豆腐旁,
或許是掉在了她被拖拽的路上,就像她被生生扯斷的日子,再也撿不起來了。
第三章 深宮寒夜進宮后的頭三個月,阮阮總覺得是場噩夢。她常常在夜里驚醒,
以為自己還在秦家豆腐坊,能聽見石磨的“吱呀”聲,可睜開眼,只有帳頂繡著的金線牡丹,
在昏黃的燈影里,像張張陌生的臉。她被帶去凈身房沐浴時,手腳都在抖。
幾個老宮女圍著她,扯掉她身上的粗布裙——那是秦娘給她縫的,
裙擺上還繡著朵小小的豆花?!獡Q上件繡著金線的宮裝。料子是軟緞,滑得像水,
卻硌得她皮膚發(fā)緊,仿佛不是自己的衣裳。頭發(fā)被梳成繁復(fù)的發(fā)髻,老宮女的手又重又急,
木梳扯得頭皮疼,發(fā)間插著她叫不出名的珠釵,沉甸甸的,壓得她脖子都直不起來。
管事嬤嬤是個臉膛刻薄的老婦人,嘴角總是向下撇著,教她規(guī)矩時,戒尺不離手。
“說話要低頭,眼睛不能亂看,”嬤嬤用戒尺敲著桌面,“見了妃嬪要屈膝,
見了陛下要伏跪,連走路都得碎步,不能發(fā)出聲響——進了這宮門,
就不是你秦家豆腐坊的阮阮了,記住自己的身份,少給咱惹禍?!比钊顚W(xué)不會。
她習(xí)慣了在巷里大步走,習(xí)慣了抬頭笑,老嬤嬤的戒尺落在她手背上,一道紅痕疊一道,
疼得她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不敢哭出聲——嬤嬤說,宮里的眼淚最不值錢。
她因著美貌被封為“貴人”,賜居醉云軒。這名字聽著雅致,地方卻偏僻得很,
在后宮的角落里,離皇帝住的養(yǎng)心殿遠得很。院里的草都快長到臺階上了,
墻角的石榴樹也枯了半棵,風(fēng)一吹,枯枝晃著,像哭似的。頭幾日還有宮女小心翼翼地伺候,
端水遞茶,見她無依無靠——爹娘是賣豆腐的,在宮里連個能遞話的人都沒有。
——下人們便懶怠起來。送來的飯菜,早上是涼粥配咸菜,粥里還有沒淘凈的沙,
咸菜齁得發(fā)苦;晚上是硬得硌牙的饅頭,咬一口能掉渣。冬天來得早,
醉云軒的炭盆里的火總燒不旺,炭是劣質(zhì)的,燒起來嗆人,還總愛滅。阮阮裹著厚被子,
手腳還是凍得發(fā)麻,夜里縮成一團,聽著窗外的風(fēng)聲,像聽見秦娘喚她的聲音,
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濕了枕巾。身邊唯一還算忠心的是個叫青禾的小宮女,比她小兩歲,
圓臉,梳著雙丫髻,是個沒什么心眼的姑娘。青禾是罪臣之女,沒被發(fā)去浣衣局就不錯了,
分到醉云軒,見阮阮待她溫和,便真心對她。見阮阮對著窗外出神,
青禾會偷偷給她捂?zhèn)€暖爐,小聲勸:“貴人,別想了,進了這宮,就得往前看——您看,
這天晴了,院里的梅花開了,咱們?nèi)フ浒桑俊比钊顡u搖頭。她也想往前看,可前路是黑的,
像被濃霧堵著,看不見光?;实鄣故莵磉^幾趟。初見時,他在養(yǎng)心殿見她,坐在龍椅上,
比她想象中年輕,不過三十出頭,眉眼威嚴,下巴上有層淡淡的胡茬,看她的眼神帶著審視,
還有毫不掩飾的驚艷?!澳憬腥钊??”他問,聲音低沉,帶著帝王的威儀,“名字倒是軟和。
”他讓她抬起頭,看了半晌,對身邊的太監(jiān)說:“干凈得像新剝的蓮子,宮里少見。
”他會偶爾來醉云軒,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她捻針線。他問她民間的事,
阮阮便說豆腐坊如何點鹵——“豆?jié){燒到八成熱,石膏水得慢慢兌,攪得勻了,才能凝得好,
嫩豆腐得用布包著壓,不能太用力,不然就老了”;說巷子里孩子追著賣糖人的跑,
賣糖人的老漢會吹十二生肖,吹個老鼠,尾巴還會搖;說沈維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只改成“鄰家哥哥總幫著挑豆子,他念書時總被先生罰抄書,抄得手都酸了”?;实勐牭眯Γ?/p>
說:“宮里悶,你這點子鮮活氣,倒難得?!笨蓪m里的鮮活氣,是留不住的。很快,
皇帝就被新來的寧才人吸引了。寧才人是吏部尚書的女兒,會跳胡旋舞,裙擺一轉(zhuǎn),
像朵盛開的花;還會說笑話,能把皇帝逗得笑出聲。她不像阮阮,笨嘴拙舌,
只會說些豆腐坊的瑣事——有回皇帝問她宮里的梅花開得如何,
阮阮說“不如巷口的槐花好聞”。皇帝愣了愣,沒說話,后來就來得少了。醉云軒的門,
漸漸落了灰。有回她去坤寧宮給皇后請安,路過寧才人的錦繡宮,見那里車水馬龍,
宮女捧著新鮮的荔枝往里送——那是嶺南貢品,阮阮只在秦老爹說古時常聽人提過,
說那果子甜得像蜜。而她的醉云軒,連春日新采的桃花,都沒人記得給瓶里換,
瓶里的水發(fā)了臭,花也枯了。下人們的臉色更難看了。有回青禾去領(lǐng)份例,回來時眼圈紅了,
手背還有道紅痕。阮阮拉著她問,青禾才委屈地說:“管事太監(jiān)故意克扣炭,
我說貴人凍得睡不著,他還罵我‘伺候個沒人要的主兒,也配要新炭’,
推了我一把……”阮阮摸著青禾紅腫的胳膊,心里像被冰碴子扎著,又酸又疼。她想過死。
夜里看著房梁,她想找根白綾,或是一頭撞死在柱子上——這樣就不用受這委屈了,
就能回豆香巷了??梢幌氲降铮氲剿麄?nèi)糁雷约核懒?,秦老爹怕是會咳得更厲害?/p>
秦娘會哭瞎了眼,阮阮就又怯了。她不能死,至少現(xiàn)在不能——她得活著——說不定,
還有機會出去。第四章 微光與碎影就在阮阮以為日子就這么熬著,
快要被這深宮的冷寂吞掉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那天晨起,她對著銅鏡漱口,剛含一口水,
就猛地一陣惡心,酸水直往喉嚨里涌,她扶著鏡臺,干嘔了半天,眼淚都出來了。
青禾慌慌張張去請?zhí)t(yī),老太醫(yī)背著藥箱來,給她診脈時,手指搭在她手腕上,
捻著胡須笑:“恭喜貴人,是喜脈,快兩個月了?!比钊钽对谠?,眼淚“唰”地掉下來。
不是傷心,是慌里慌張的歡喜。她有孩子了。在這四方墻里,在這孤孤單單的醉云軒,
她有了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小東西。這孩子像粒種子,落在她荒蕪的心里,瞬間發(fā)了芽。
這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到皇帝耳中。他幾乎是立刻就來了,腳步都比平時急些,進了屋,
一把攥住她的手,眼里的笑藏不?。骸昂?,好!阮阮,你立了大功!”他子嗣單薄,
后宮妃嬪雖多,卻只養(yǎng)住了三個皇子兩個公主,盼兒子盼得緊。當(dāng)即下旨晉她為“嬪”,
賞了兩箱補品——有燕窩,有參茸,都是阮阮沒見過的;還有十匹云錦,紅的、粉的、黃的,
鮮亮得晃眼。連醉云軒的下人都換了副嘴臉——以前懶怠的小太監(jiān),如今見她出門,
老遠就弓著腰候著,端來的安胎藥,必定先由綠萼試過,確定沒異樣,才敢遞到她手里。
阮阮開始給孩子做小衣裳。她不用皇帝賞的云錦——那料子太貴重,
只用青禾給她尋來的軟棉布,剪成小小的襁褓,小小的衣褲。針腳縫得細細的,
比她當(dāng)年給秦娘補衣裳還用心,連青禾都笑:“娘娘,這孩子還沒影呢,您倒急上了。
”她摸著軟乎乎的布料,心里像揣了團暖炭:“得提前備好,我這身子笨,怕到時候趕不及。
”她甚至偷偷想,若是個男孩,就教他像沈維柯那樣念書,教他認“天地人”,
教他寫自己的名字;若是個女孩,就教她揀豆子,教她做豆腐腦,像她小時候一樣,
讓她知道,這世上除了宮墻,還有青石板路和槐花香??伤耍瑢m里的暖炭,
從來都燒不長久。那日去坤寧宮給皇后請安,皇后留了各宮妃嬪說話,讓大家都沾沾喜氣。
阮阮剛要坐下,就見李才人端著茶盞走過來。李才人是京兆府少卿的女兒,平日里就愛炫耀,
頭上總插著金步搖,走路叮當(dāng)作響,見阮阮得寵又懷了孕,眼神里總帶著刺,
說話也陰陽怪氣的?!扒貗褰憬阌辛松碓?,可得多補補?!崩畈湃诵χf,話沒說完,
腳下不知怎么“踉蹌”一下,身子猛地往阮阮身上撞來。阮阮下意識往旁邊躲,可還是慢了,
被她手肘狠狠頂在小腹上?!八弧比钊畹钩榭诶錃?,只覺得小腹一陣墜痛,
像有把鈍刀在攪,熱流順著裙擺往下淌。她低頭,看見月白的裙角染開一片刺目的紅,
像朵突然綻開的血花?!拔业暮⒆印彼ブ嗪痰娜菇?,聲音抖得不成樣,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屎笠不帕耍闹雷雍埃骸翱靷魈t(yī)!傳太醫(yī)!”她被抬回醉云軒時,
意識都快模糊了,只聽見青禾在哭,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娘娘撐??!太醫(yī)馬上就來!
您別嚇奴婢??!”太醫(yī)來了,診脈時臉色凝重,捻著胡須半天沒說話,最后只是搖頭,
嘆著氣退出去。青禾紅著眼眶湊到床邊,哽咽道:“娘娘……孩子……沒保住。
”阮阮躺在床上,睜著眼看帳頂?shù)睦C紋。那是她親手繡的纏枝蓮,針腳細密,
如今看來卻像張網(wǎng),把她困在里面。是她沒護住孩子。她太傻,以為懷了龍?zhí)ゾ湍芷桨玻?/p>
以為李才人的那點“不小心”只是無心——她忘了進宮時嬤嬤說的話:宮里的人,
笑里藏刀是常事,你不對人狠,人就對你狠。她縮在被子里,三天沒吃沒喝。
下人見她失了孩子,皇帝也只來看過一次,皺著眉說“節(jié)哀”,便再沒露面,
態(tài)度又冷了下去。送來的飯菜,又成了涼粥咸菜,有回小太監(jiān)端水,故意把水灑在她床前,
看她扶著墻挪步,還在門外偷笑,聲音不大,卻字字扎心。直到第七天夜里,
青禾端著藥進來,見她還躺著,臉瘦得脫了形,忽然“噗通”跪下??薜脺喩戆l(fā)抖:“娘娘,
那天……那天奴婢去倒藥渣,聽見李才人的宮女跟人說,是才人故意撞您的!
她說您占了陛下的恩寵,還懷了龍?zhí)?,礙了她的路,非除了您的孩子不可!
”阮阮猛地坐起來,眼里的死寂瞬間被恨意燒得滾燙。不是意外。是被人害死的。是了,
這吃人的皇宮哪有什么意外。她那還沒來得及看看這世界的孩子,
還沒來得及聽她叫一聲“娘”,就因為嫉妒被那樣輕飄飄地害死了。她攥著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也沒知覺。疼。心里疼得像被剜掉了一塊??蛇@疼里,
還生出了別的東西——是恨。她不能就這么算了。她要報仇。為她那未出世的孩子,
也為她自己——她要活下去,活得能護住自己想護的人,活得讓那些害她的人,付出代價。
第五章 鋒芒初露從那天起,秦阮阮像換了個人。她不再整日躺著,第二天就起了床,
讓青禾給她梳發(fā)。對著銅鏡,她看著自己蒼白的臉,眼下的青黑,輕聲說:“青禾,
給我描眉。”青禾愣了愣,拿起眉筆,小心翼翼地給她描。她的眉本是淡的,
描過后添了幾分精神,再看那雙眼睛,以前是怯生生的柔,如今卻像淬了冰,亮得發(f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