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沼的黎明,是被無邊惡臭喚醒的。
窩棚區(qū)死寂一片,只有渾濁的露水從破敗的棚頂縫隙滴落,發(fā)出單調(diào)的啪嗒聲。唐石頭蜷縮在冰冷角落的陰影里,如同一尊被污泥包裹的石像。他閉著眼,呼吸微弱到近乎停滯,但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隔壁那間散發(fā)著貪婪與惡意的窩棚。
微弱的神念,如同無形的蛛絲,堅韌而隱蔽地蔓延過去。經(jīng)過一夜的反復嘗試和凝聚,這絲新生的力量似乎稍稍穩(wěn)固了一絲,感知的“毛玻璃”也似乎被擦亮了一點點。隔壁窩棚里的動靜,清晰地映照在他的意識中。
粗重的鼾聲已經(jīng)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壓抑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咒罵,還有草席被掀開、手指在粗糙地面摳挖的窸窣聲。
“……娘的…那小崽子的東西…藏哪兒了…昨晚明明…”
是老疤的聲音,帶著宿醉般的沙啞和無法遏制的焦躁。他顯然在找昨晚從石頭那里搶去的、那塊指甲蓋大小的劣質(zhì)靈石碎塊。
石頭的心跳平穩(wěn)依舊,嘴角卻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昨晚“聽”到的夢囈,此刻成了現(xiàn)實。貪婪的鬣狗,一旦嘗過血腥,就再也無法忍受饑餓。老疤找不到那塊靈石,因為他昨晚在神念的引導下,早已將其藏在了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老疤自己窩棚角落一堆散發(fā)著濃烈霉味的破布爛絮深處!
“疤…疤哥…會不會…記錯了?”一個跟班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
“放屁!”老疤暴躁地低吼,“老子親手塞在席子下面的!肯定是哪個不長眼的耗子叼走了!還是…”他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絲陰狠,“那新來的小崽子…偷回去了?”
窩棚里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不能吧?昨晚那小子睡得跟死豬一樣…”另一個跟班遲疑道。
“哼!管他是不是!”老疤的聲音充滿了戾氣,“今天活兒完了,找個由頭,把他拖到丙字區(qū)那邊的深坑!挖泥的時候‘失足’掉下去,爛在泥里也沒人管!省得看著礙眼,東西遲早還是老子的!”
冰冷的殺意,透過神念清晰地傳遞過來,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石頭的感知。
時機到了。
石頭緩緩睜開眼,眼底深處是一片凍徹骨髓的寒潭。他動了動幾乎凍僵的身體,故意弄出一點聲響,然后慢吞吞地爬起身,拿起角落里的破碗,佝僂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向窩棚區(qū)唯一的水源——一個渾濁發(fā)綠、漂著不明絮狀物的小水洼。
他的動作遲緩而笨拙,每一步都牽扯著傷口的疼痛,臉上依舊是那副麻木卑微的神情。水洼邊,已經(jīng)零星有幾個雜役在舀水。老疤帶著兩個跟班,罵罵咧咧地走過來,眼神如同禿鷲般死死盯著石頭。
“小崽子,手腳倒是挺快啊?”老疤堵在石頭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帶著濃重的汗酸和劣質(zhì)煙草的混合臭味。
石頭瑟縮了一下,端著破碗的手微微發(fā)抖,聲音嘶啞卑微:“疤…疤爺…小的…小的只是來喝口水…”
“喝水?”老疤獰笑一聲,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石頭肩膀上!力道之大,帶著明顯的惡意,狠狠捏向他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
“??!”石頭痛呼一聲,身體一個踉蹌,手中破碗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旁邊的泥地上,渾濁的污水濺了老疤一腳。
“找死!”老疤勃然大怒,抬腳就踹!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石頭那看似踉蹌不穩(wěn)的身體,借著老疤拍肩的力道和他抬腳前身體重心前傾的微小破綻,如同一條滑溜的泥鰍,猛地向老疤懷里一撞!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精準!同時,他那凝聚到極致的一絲微弱神念,如同無形的鋼針,狠狠刺向老疤那雙因暴怒而兇光畢露的眼睛!
神念沖擊!
這力量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對于稍有修為的修士來說如同清風拂面。但對于老疤這樣一個只比凡人強壯些、精神渾濁的底層雜役,卻如同在滾油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呃!”老疤只覺得眼前猛地一黑,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中了眉心,瞬間的眩暈和刺痛讓他動作一滯,抬起的腳也僵在了半空!大腦一片空白!
就是現(xiàn)在!
石頭撞入老疤懷里的身體沒有絲毫停留,沾滿污泥、冰冷如鐵的手指,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獠牙,精準無比地探入老疤腰間一個不起眼的、用破皮子縫制的粗糙小袋!指尖觸碰到幾塊冰冷堅硬的小東西!
得手!
沒有絲毫猶豫,石頭的手指閃電般縮回,順勢將身體狠狠向后一倒,做出被老疤“撞”開的樣子,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哎喲!”石頭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慘叫,在泥水里掙扎,沾滿污泥的臉上滿是痛苦和驚恐,“疤爺饒命!小的不是故意的!饒命?。 ?/p>
這一摔,真實無比。牽動了全身傷口,痛徹心扉。但也完美地掩蓋了他剛才那電光火石般的動作。
老疤晃了晃腦袋,眼前的眩暈感迅速退去,只剩下被戲耍的暴怒和腳上被污水弄臟的惱怒?!靶‰s種!敢撞老子!”他怒吼一聲,抬腳就要朝泥水里的石頭狠狠踩下!
“干什么!大清早吵吵嚷嚷!都不想吃飯了?!”一聲冰冷粗糲的呵斥如同鞭子般抽來。監(jiān)工趙虎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水洼邊,刀疤臉上滿是不耐,腰間油亮的皮鞭已經(jīng)解了下來,在手里輕輕拍打著。
老疤的腳硬生生停在半空。他對趙虎的畏懼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狠狠瞪了一眼泥水里的石頭,強壓下怒火,對著趙虎擠出諂媚的笑容:“虎爺,沒事沒事!就是這小崽子不長眼,弄臟了我的腳…”
趙虎冰冷的目光掃過狼狽的石頭和一臉兇相的老疤,顯然對這種底層雜役的齷齪毫無興趣?!皾L去干活!再磨蹭,今天的泥翻倍!”他手中的皮鞭凌空抽出一聲脆響,如同死亡的號角。
老疤不敢再多言,怨毒地剜了石頭一眼,帶著跟班悻悻地走向工具堆。石頭也掙扎著從泥水里爬起來,撿起破碗,舀了點渾濁的污水,默默走到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fā)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緊貼在冰冷胸口的內(nèi)衫里,多了幾塊堅硬冰冷的棱角物——那是他用自己的命,從鬣狗嘴里奪回來的“口糧”!其中一塊,正是昨晚被搶走的那枚劣質(zhì)靈石碎塊!而另外幾塊,則是老疤小袋子里其他的存貨!數(shù)量雖少,卻足以讓他支撐更久!
冰冷的泥水混著血腥味滑入喉嚨。石頭低著頭,嘴角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再次勾起一絲冰冷而鋒利的弧度。
反擊的號角,已經(jīng)吹響。第一滴血,悄然滲入腐沼的污泥之下。
沉重的泥靴再次陷入粘稠冰冷的腐泥。丙字區(qū)的排污口附近,堆積著如山般的污穢腐泥,散發(fā)著比別處更濃烈的死亡氣息。趙虎的鞭影如同懸頂?shù)睦麆?,催促著雜役們?nèi)缤浵伆銊谧鳌?/p>
石頭背著沉重的藤筐,步履蹣跚,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新添的摔傷和舊創(chuàng)。但他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簇冰冷的火焰。懷里的“戰(zhàn)利品”如同火炭,灼燒著他的皮膚,也點燃了前所未有的動力。
神念!
昨夜那短暫卻至關(guān)重要的神念沖擊,讓他嘗到了甜頭,也讓他看到了這門秘術(shù)的可怕潛力!必須盡快掌握!玉簡!那塊記載著神念秘術(shù)的玉簡,是唯一的鑰匙!
白天繁重到令人絕望的苦役,壓榨著每一分體力,根本不是分心參悟的時候。唯一的空隙,只有深夜窩棚里那短暫的、被寒冷和饑餓充斥的喘息時間。
夜,再次降臨。
窩棚區(qū)死寂如墓。隔壁老疤窩棚里,鼾聲如雷,還夾雜著翻身的咒罵,顯然還在為丟失的“財物”耿耿于懷,也暫時無暇再找石頭的麻煩。
石頭蜷縮在最黑暗的角落,如同冬眠的毒蛇。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最深處,摸出了那塊沾滿污穢的灰白色玉簡殘片。冰冷、堅硬,表面布滿裂紋,那幾枚扭曲的暗金色符文在黑暗中散發(fā)著微不可察的幽光。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因饑餓和傷痛而急促的心跳,將全部精神凝聚起來。微弱的神念,如同小心翼翼探出的觸手,緩緩覆蓋在玉簡之上。
嗡!
就在神念接觸玉簡的剎那,異變陡生!
一股冰冷、龐大、帶著無盡歲月滄桑和某種難以言喻鋒銳氣息的信息洪流,如同決堤的冰河,猛地順著神念的聯(lián)系,狠狠沖入石頭的識海!
“啊——!”一聲凄厲到極致的慘嚎被石頭死死扼在喉嚨里!他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頭顱!雙眼瞬間布滿血絲,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七竅之中,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滲出!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
那感覺,就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了他的腦子,瘋狂地攪動!又像有無數(shù)把冰冷的小刀,在切割著他的靈魂!玉簡中蘊含的信息太過龐大、太過玄奧、太過鋒銳!根本不是他這微弱的神念和脆弱的識海所能承載的!
無數(shù)扭曲、跳躍、散發(fā)著毀滅氣息的符文碎片,如同失控的流星,在他混亂的識海中瘋狂沖撞!每一次撞擊,都帶來撕裂靈魂般的痛苦!他的意識像狂風暴雨中的小舟,瞬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眼看就要徹底沉沒、被這狂暴的信息洪流碾成虛無!
完了!要死了!貪心不足!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這玉簡的可怕!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崩潰湮滅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胸口緊貼心臟的黑色鵝卵石,猛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灼熱!一股溫潤堅韌、帶著某種洪荒厚重氣息的暖流,如同最堅固的堤壩,瞬間涌入識海!
這股暖流并不與那冰冷鋒銳的信息洪流直接對抗,而是如同最溫柔的母體,將石頭那瀕臨破碎的脆弱意識核心,以及那縷微弱得幾乎熄滅的神念之力,溫柔而堅定地包裹、守護起來!
暖流形成的屏障之外,冰冷鋒銳的符文碎片依舊在狂暴地沖撞、飛舞,發(fā)出無聲的尖嘯。但被守護在核心的石頭意識,卻暫時隔絕了那致命的沖擊和撕裂感,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
劇痛依舊如同潮水般沖擊著屏障,帶來陣陣眩暈和惡心,但至少,意識保住了!
石頭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盡殘存的所有意志力,死死守住那一點被暖流守護的清明!他不敢再去觸碰那些狂暴的符文碎片,只能將全部心神,依附在守護他的暖流之上,努力去“感受”暖流傳遞來的一絲微弱而堅韌的“韻律”。
這韻律,古老、厚重、帶著大地般的包容和承載萬物的意蘊。它像是一首無聲的歌謠,又像是一種最本源的呼吸節(jié)奏。
求生的本能,讓石頭下意識地開始模仿這種“韻律”。他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混亂的呼吸,試圖與那暖流的脈動同步。每一次艱難的吐納,都仿佛在搬運千鈞重擔,牽動著識海屏障外的劇痛,但他不敢停!
漸漸地,奇跡發(fā)生了。
隨著他呼吸的艱難調(diào)整,漸漸與黑石暖流的韻律趨向一致,那包裹著他意識核心的暖流屏障,似乎變得更加穩(wěn)固了一絲。更讓他驚喜的是,那些原本狂暴沖撞、試圖撕裂一切的冰冷符文碎片,在觸碰到這帶著古老韻律的暖流屏障時,其沖擊的軌跡似乎發(fā)生了一絲極其微妙的偏轉(zhuǎn)!
這種偏轉(zhuǎn)并非被阻擋或消弭,更像是一種…引導!一種梳理!
仿佛狂暴的洪水,被無形的堤壩和溝渠引導著,不再漫無目的地肆虐,而是開始沿著某種特定的、玄奧的軌跡緩緩流動!雖然依舊冰冷鋒銳,帶著撕裂感,但至少不再是毀滅性的無序沖撞!
石頭福至心靈!
他不再試圖去理解那些玄奧得令人絕望的符文本身,而是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對那暖流韻律的模仿和引導上!他用自己的微弱神念,小心翼翼地“撥動”著暖流的屏障,試圖將屏障的“形狀”和“脈動”,調(diào)整得更加符合那種引導的軌跡!
這是一個無比兇險、無比精微的過程!如同在萬丈懸崖的鋼絲上跳舞!每一次微小的“撥動”,都伴隨著識海的劇痛和神念幾近枯竭的眩暈。但他憑借著一股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狠勁和求生欲,死死支撐著!
時間在劇痛中變得無比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當石頭的精神力幾乎被徹底榨干,意識模糊到極限時,識海中的景象終于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那無數(shù)冰冷鋒銳、狂暴沖撞的符文碎片,在黑石暖流的守護和引導下,漸漸被梳理成一道極其微弱、極其黯淡、卻初步形成回路的——灰色氣流!
這道灰色氣流,如同一條纖細而冰冷的溪流,在石頭的識海邊緣緩緩流淌。它所過之處,依舊帶來冰冷的刺痛感和細微的撕裂感,但已經(jīng)不再是毀滅性的沖擊。氣流運行的軌跡,玄奧而復雜,充滿了某種洞穿、切割、凝聚的意蘊。
與此同時,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法訣信息,如同烙印般,伴隨著灰色氣流的形成,印入了石頭的意識核心:
《戮神刺》——殘篇·凝念初解:
以意凝針,聚念為芒。無視皮囊,直貫識海。一念起,神魂殤?。ㄗⅲ捍似獨埲?,僅述凝念化形之基,威能十不存一,且兇險異常,慎之!慎之!)
戮神刺!
凝念化形!直貫識海!
石頭心頭劇震!這竟是一門直接攻擊神魂的歹毒秘術(shù)!雖為殘篇,威能大減,且修煉兇險異常,但那“無視皮囊,直貫識?!钡拿枋觯缤诎抵械囊坏琅Z,瞬間照亮了他布滿荊棘的前路!
他目前最缺的是什么?是力量!是能無視他孱弱身體和廢物資質(zhì),直接造成殺傷的詭異手段!這《戮神刺》殘篇,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制的!兇險?再兇險,有這腐沼兇險?有老疤、趙虎這些人兇險?
他強忍著識海殘留的劇痛和身體的極度疲憊,嘗試著按照那灰色氣流的運行軌跡,小心翼翼地調(diào)動起自己那微弱的神念之力。
凝聚…凝聚…想象著將無形的神念,壓縮、淬煉成一根無形的尖針…
噗!
腦海中傳來一聲輕微的、如同氣泡破裂的聲響。他凝聚出的那點神念瞬間潰散,帶來的反噬讓他太陽穴針扎般刺痛,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過去。
失敗了。而且比預(yù)想的更難,消耗更大。
但他沒有氣餒。眼底深處,反而燃燒起更加熾熱的火焰。他默默記下剛才失敗時神念潰散的關(guān)鍵節(jié)點,感受著那灰色氣流運行的微妙韻律。
一次,潰散…兩次,劇痛…三次,眼前發(fā)黑…
每一次嘗試,都榨干他最后一絲精神,帶來強烈的痛苦。但他每一次都咬著牙,在短暫的喘息后,再次凝聚起更加微弱卻更加專注的神念!
窩棚外,腐沼的死寂被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不知是哪個倒霉的雜役遭遇了不測。
窩棚內(nèi),黑暗的角落里,唐石頭如同一個最瘋狂的賭徒,用自己殘存的生命和意志作為籌碼,在靈魂的刀尖上,一遍遍演練著那名為《戮神刺》的殺戮之舞。
每一次神念的凝聚潰散,都像在腐沼的污泥深處,悄然打磨著一柄染血的、無形的匕首。
鋒芒,正在絕望中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