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死了
回沈府的路上，我被幾個陌生人拖進(jìn)巷口。
他們?nèi)蚰_踢，每一下都重重地?fù)舸蛟谖业亩亲由稀?/p>
沈云儒找到我時，我已經(jīng)全身是血，奄奄一息。
他渾身顫抖地抱著我一路狂奔到南京最好的教會醫(yī)院，跪求洋大夫救我。
從小腹鉆心的疼痛中蘇醒，沈云儒和他弟弟沈云庭的對話傳入耳中。
「孩子確定沒保住吧？」
「哥你別難過，我看那個洋大夫進(jìn)進(jìn)出出手術(shù)室好幾次，確實盡力了，但沒保住。」
「沒保住就好?！?/p>
沈云儒松了口氣。
「??？你不想要孩子？」
「盡快把蘇梅保出來，她懷的才是我的孩子?！?/p>
1
下腹傳來的疼痛真真切切，提醒著我聽到的對話不是幻覺。
「為什么不攔著那個洋大夫報警？」
沈云儒語氣急躁。
「他說他是傳教士，不會容忍孕婦被毆打，攔也攔不住啊！」
云庭看了一眼臉色極其難看的哥哥，又說：「但是哥你放心，我們已經(jīng)打點了警署，不會讓沈蘇兩家關(guān)系太難堪的?！?/p>
「盡快把蘇梅保出來，她懷的才是我的孩子，絕不能在里面受罪?！?/p>
「啊？」云庭震驚得喊了出來。
「但是要嫂子撤案，蘇大小姐才能被保出來?！顾е嵛岬貑枺骸干┳拥暮⒆佣急淮驔]了，還能撤案嗎？」
沈云儒十分平靜，「流產(chǎn)而已，以后再生?！?/p>
「但是那個洋大夫說嫂子傷得太重，以后很難再懷小孩了?！?/p>
聽得出，云庭的話語中滿是難過。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會這樣......」沈云儒似乎難以置信，「蘇梅說過只是想教訓(xùn)她一下......」
「原來你早知道！」云庭憤憤不平，「你居然縱容蘇大小姐打嫂子！」
緊接著，響起一陣拳腳相加聲。
片刻后，我才又聽到沈云儒的聲音，語氣有些愧疚：「我也沒想到蘇梅下手這么狠。是我欠考慮，我欠婉秋的?！?/p>
他頓了頓，又像是說服自己般喃喃地說道：「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也給她找了最先進(jìn)的醫(yī)院，也請了最好的洋大夫?！?/p>
「那有啥用！嫂子也不能再生了！」云庭不滿地嘀咕。
沈云儒嘆了口氣，「不能生了也好，以后收養(yǎng)一個便是?！?/p>
「可你去西洋留學(xué)這三年，嫂子全心全意、里外操持?！乖仆ビ行┻煅?，「你日后是想把蘇大小姐也娶進(jìn)門？嫂子看到她和孩子得多傷心！」
「蘇梅是接受過新思想的新女性，不會拘泥于婚姻的形式?！?/p>
2
細(xì)想起來，自打他留洋歸來，滿嘴的新世界新思想，對我這個「舊女性」開始漸漸挑剔。
沈云儒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往后余生，我會照顧好婉秋，盡我的能力去補(bǔ)償她?！?/p>
「另外，」他補(bǔ)充道：「這些事千萬不要和她說，你嫂子是舊思想，知道了會受不了的?！?/p>
「真是弄不懂你這下過西洋留過學(xué)的人，腦子里都是什么奇怪玩意兒！」
云庭氣憤地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
房間里，只剩下了沈云儒。
他輕輕地走到病床前坐下，將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舉到唇邊不停地摩挲親吻著。
一滴眼淚落到我手上，熱得發(fā)燙。
「婉秋，我一定會好好補(bǔ)償你的，今后我和你永遠(yuǎn)不分開......」
之后的幾天，沈云儒天天到醫(yī)院，盡心盡力地照顧我。
他去好幾里外的城南買我愛吃的小籠包。
送來他親手熬了好幾個小時的小米粥。
他打熱水給我洗腳，溫柔地清洗每個腳趾縫。
看到我疼得滿頭大汗，他求著洋大夫給我用上非常珍貴的止疼藥。
我甚至懷疑，之前聽到的那些都是幻覺。
可是，肚子的疼痛時刻提醒我，我的孩子沒有了。
我不像沈云儒和蘇梅一樣留過洋，也不懂什么新女性新思想。
但我絕對不會原諒傷害過我的人。
沈云儒，你早已將我的心傷得千瘡百孔，這副溫柔的嘴臉還要裝到幾時？
直到他對我溫柔地說：「婉秋，有個事要和你商量?！?/p>
看來他是要攤牌了。
3
「那天打你的幾個人，都已經(jīng)被警署抓到了?！?/p>
他的聲音溫柔如舊，但按摩我雙腿的力道無意識地加重了一些。
「你說巧不巧，居然是蘇家醬園的幾個伙計。」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見我沒什么表情，又繼續(xù)說。
「他們說是有人買醬菜不給錢，便追出去抓人，結(jié)果卻把你誤認(rèn)成那個小偷了。」
倒是個不錯的借口。
「都是誤會。蘇家大老爺非要親自來看望你，給你送補(bǔ)品，我怕不方便，好說歹說才攔下?！?/p>
「那幾個年輕的伙計也是真可憐，這些天一直被關(guān)在牢房里吃不好睡不好的，如果真被判刑就要坐牢了?！?/p>
我伸手覆上自己的肚子。
好疼。
「畢竟是一場誤會，而且你也沒啥大事?！?/p>
心更疼。
我默默地將腿從他手中挪開。
「我們和蘇家世代交往，別因為這點小事傷了情分?！?/p>
說著，他撩起長袍，站起身將旁邊桌上的撤案申請書遞到我面前。
「只要咱撤了案，這事也就過去了?！?/p>
撤案申請上，蘇梅的名字和幾個陌生名字列在一起。
我怔怔地盯著，又抬眼看向沈云儒，等著他的解釋。
「哦，蘇梅啊，她沒有動手，都是那幾個伙計打的?！?/p>
她是沒動手，因為她是幕后指使。
「打肚子，朝這個臭戲子的肚子使勁踹！」
當(dāng)時她叫囂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
「不簽。」
我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兩個字。
他嘆了口氣，聲音溫柔得讓人心碎。
「婉秋，何必呢？」
何必？
我盯著他，忽然想笑。
是啊，何必守著一段變了質(zhì)的姻緣。
何必等著他親手將刀子通得更深？
雖然，內(nèi)心滿是不舍。
4
我十四歲那年，老家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大饑荒。
阿爹不得不帶著我逃離，一路乞討東行。
途中遇到了一個戲班子。
阿爹憑借著能寫點戲詞的本事，說服戲班主收留了我們。
臺柱子玲姐看我長得俊俏，說我是挑大梁的料子，一有空便教我唱上兩句。
在快進(jìn)南京城時，鎮(zhèn)上一個全是穿軍服的大戶人家請我們?nèi)コ獞颉?/p>
說是唱戲，卻一直靜悄悄的，連玲姐都不見身影。
阿爹把我護(hù)在懷里，叫我不要問。
后來，那戶人家的下人們用擔(dān)子抬著玲姐，送到我們居住的廂房。
她頭發(fā)凌亂、眼神無光，身上披著毯子，上面還蹭著一團(tuán)團(tuán)的血漬。
阿爹從隨身包裹里拿出一個小瓶子，取出里面唯一一粒藥丸，給玲姐服下。
作為回報，班主同意了阿爹要把我送出戲班的請求。
機(jī)緣巧合下，阿爹救了來鎮(zhèn)里談生意、卻突然染上瘧疾的沈老爺。
他把我托付給沈老爺，自己便跟著戲班子繼續(xù)東行。
沈老爺說從沒見過我這么漂亮又聰明的女娃，喜歡得很。
沈府上下都對我很好，沈老爺還讓我讀書。
尤其是大少爺沈云儒。
在他眼里，我的事都是天大的事。
曾經(jīng)我被幾個來挑逗的男孩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不慎撞倒，手腕磕破出了點血。
他生氣地和對方一群人大打出手，把他們趕跑后，握著我受傷的手，流下眼淚。
我們約定今生要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那些年說的情話，如今成了燙手的炭。
他說「何必」。
他變了。
5
「我不撤案?！?/p>
我緩了口氣，再次鄭重地說。
沈云儒顯然是沒想到我會如此決絕。
以前，我很聽他的話。
讀書時，有男孩子給我送手帕絲巾之類的禮物。
沈云儒撞見后直接把他們趕走，我也聽他的話不再理他們。
后來他故意和別的女孩子走得很近。
我視若無睹，他還生氣地說我不愛他，偏要我生氣、嫉妒。
我包容著他的驕橫和任性，從沒有忤逆過他。
此刻，沈云儒震驚過后，低沉著臉。
「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何把人往絕路上逼呢！」
「絕路？人活著就沒有絕路，可是我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了！」
「我知道你難過，所以我讓他們來給你賠罪了！」
說著，他竟然去打開病房的門，沖門外打了個手勢。
警察局的韓警長，把幾個人帶進(jìn)來。
之前沈家找他打點過一些事，所以還算相熟。
「沈太太，這四個人我今天帶過來，就是想為你們雙方牽線搭橋，做個調(diào)解......」他笑嘻嘻地說道。
「我不想調(diào)解?！?/p>
不等他說完，我就毫不猶豫地拒絕。
「聽韓警長把話說完！」
沈云儒打斷我，厲聲說道。
他以前從不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的。
「您也知道，」韓警長假咳兩聲，「現(xiàn)在時局動蕩，我們警察局有好多事情要忙。」
「對啊，我們不能總給警察找麻煩?！?/p>
沈云儒附和著。
「況且，這次是理查德先生替您報的案。他一個西洋人初來乍到，對沈家和蘇家的交情不甚了解，定是有些誤會?！?/p>
「婉秋，咱們自己內(nèi)部的事情，上升到外事層面就不妥當(dāng)了?！?/p>
沈云儒想拿這個借口壓我。
6
一直低頭不語的蘇梅突然上前，跪在我面前。
她猛地磕頭，「砰砰砰」的聲音讓人聽得心里發(fā)麻。
「都怪我，怪我看錯人了，把婉秋妹妹害成這樣?！?/p>
她以前叫我嫂子。
「求你原諒我吧......」
蘇梅抬頭時，額頭上的血順著眼睛流了下來。
沈云儒想制止她，但看到無動于衷的我，頓時手足無措，為難地說：「就這樣吧婉秋，別揪著這點事不放！」
我依舊不吐口。
蘇梅見這招不奏效，又猛地起身從韓警官腰間拔出手槍。
她對準(zhǔn)自己的太陽穴，大聲哭喊。
「婉秋妹妹，你不原諒我，我就死給你看！」
她舉著槍，一步步退到墻角。
大家慌亂成一團(tuán)，卻都不敢上前。
「快把槍放下，你是要廢了我的飯碗?。 鬼n警官喊著：「如果事情鬧大，這屋里所有人都得死，還有沈家、蘇家，沒一個人能逃得掉！」
「婉秋！」
沈云儒氣急敗壞。
「你現(xiàn)在大活人一個，好好地坐在這，為什么就非得逼蘇梅去坐牢！你的心怎么就這么狠！」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
讓傷害我的人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有什么錯？
「我要開槍了！」蘇梅大喊。
「不要！」?jié)M屋子的人異口同聲。
沒有一個人站在我這邊。
我顫抖著手，指向門口。
「我撤案，出院我就去撤案！都給我滾出去！」
「既然沈太太已經(jīng)同意撤案，那這些天蘇小姐就不用在牢里受委屈了?！?/p>
韓警官將槍放回腰間。
門外，沈云儒把裝滿錢的包裹遞給他，鞠躬送別。
7
沈云儒帶蘇梅回了沈府。
蘇梅摟著他的脖子，眼神魅惑，「你太壞了，都把人家弄疼了?！?/p>
沈云儒溫柔地擦拭她的汗水。
「還不是為了你！為了讓她撤案，我天天在醫(yī)院陪著她?！?/p>
「辛苦你啦！」
蘇梅抬起頭，深深地吻他。
「話說回來，還是你聰明，想到和警察一起做一場戲。」
沈云儒一臉寵溺地看她。
「那個沒見過世面的小戲子，肯定會害怕?！?/p>
「是是是，哪像你，是留學(xué)西洋的新女性！在你的智慧面前，她不值一提?！?/p>
蘇梅得意地看著他：「日后我們的孩子出生，定會長得像你高大英俊，思想像我果敢前衛(wèi)?！?/p>
沈云儒撫摸著她凸起的小腹，臉上展現(xiàn)出幸福的神色。
這日之后，蘇梅便成了沈府的女主人。
闔府上下，再沒有人提起我，也沒人記得我。
只除了云庭。
房門砰的一下被狠狠踹開，云庭一把將沈云儒揪了起來。
「哥，你還在這和這個女人鬼混！」
沒有了被子遮擋，床上蘇梅瞬間滿身赤裸，蜷縮起來。
云庭將地上散落的衣服揉成一團(tuán)，使勁甩到蘇梅臉上。
「滾！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別讓我再看到你！」
「沈云庭！怎么和蘇梅說話呢？」
沈云儒邊穿衣服邊大聲呵斥。
「別以為你是我弟弟，就可以這么沒規(guī)矩！蘇梅也是你嫂子！」
「我只有一個嫂子，而且嫂子......她已經(jīng)死了......」
云庭邊說邊大聲哭了起來。
「她死了，已經(jīng)死了......」
弟弟不停地重復(fù)著。
沈云儒愣了一下，馬上又怒氣沖沖。
「說什么胡話！你嫂子不過是流產(chǎn)了，在醫(yī)院休養(yǎng)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