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陰呼嘯而過,像一陣裹挾著沙礫的風(fēng),打磨掉所有少年的柔軟,只留下堅硬的棱角。筒子樓早已成為記憶深處一個泛黃的角落。此刻,我站在上海陸家嘴摩天大樓頂層,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黃浦江蜿蜒如金色的綢帶,兩岸璀璨的燈火如同傾倒的星河,腳下是這座不夜城永不停歇的脈搏。冰冷的空調(diào)風(fēng)吹拂著我剪裁利落的絲質(zhì)襯衫,空氣里彌漫著金錢、權(quán)力和頂級咖啡豆混合的冰冷香氣。
這里是我的戰(zhàn)場。談判桌上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
巨大的會議桌對面,坐著幾個金發(fā)碧眼或西裝革履的代表。首席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白人男性,John,眼神銳利如鷹隼,嘴角習(xí)慣性地向下抿著,帶著華爾街精英特有的傲慢和審視。桌上攤開的文件,是價值數(shù)十億的跨境并購案的最后僵局。
“陳女士,”John用流利但帶著口音的中文開口,指尖點了點桌上的條款文件,神態(tài)輕松,眼底卻全是評估,“貴方的這份風(fēng)險補償方案,恕我直言,誠意不足。這和我們最初的預(yù)期差距太大。”他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昂貴的真皮椅背上,姿態(tài)帶著無形的壓迫,“如果貴方堅持這個條件,我認(rèn)為我們很難向總部交代。后果,恐怕不是貴方愿意承擔(dān)的?!?/p>
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帶著探究、緊張,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諝夥路鹉塘?。巨大的落地窗外,東方明珠塔的光芒一閃一閃,映在我平靜無波的眼底。
我抄起桌上那杯咖啡——冰涼的骨瓷杯子,摸著都凍手。指尖不知怎么的,就戳到了袖口底下藏著的那道疤。細(xì)溜溜的,早就不顯眼了,還是小時候在廢品堆里被滾燙的鐵皮片子燎的。那粗糙的疤印子,隔著滑溜溜的高級襯衫料子,硬是硌得慌。一股子鐵銹混著垃圾堆里那種腐爛絕望的餿味兒,好像順著指尖一下子鉆了進來,直沖天靈蓋。
操! 就這一下子,眼前這間鑲金嵌玉、冷得像個水晶棺材的會議室,還有對面那孫子裝腔作勢壓過來的那股勁兒,全他媽碎了!稀里嘩啦!
筒子樓里那盞昏黃燈泡底下熬通宵的眼干舌燥……寒冬臘月為了省幾個蹦子兒,縮著脖子在冷風(fēng)里走得腳趾頭都僵了……在國外刷盤子被那些洋鬼子撇著嘴刁難,就因為你一張黃臉皮、一口中國腔……這些零零碎碎、跟刀子似的爛事兒,一下子全涌上來了!像無數(shù)根冰棱子,咔嚓嚓在我心里頭猛地凍成了根又冷又硬的鐵棍子!
我“哐當(dāng)”一下把那冰涼的咖啡杯撴在桌面上,磕得賊響。
“John,”我抬眼,迎上他那雙藍灰色的、自以為掌控一切的眼睛,聲音平穩(wěn)清晰,沒有一絲波瀾,卻像淬了冰的刀刃,“貴方三周前提出的那份‘預(yù)期’,是基于上季度未經(jīng)我方核實的市場噪音。而我方此刻擺在您面前的這份方案——”我微微傾身,手指精準(zhǔn)地指向條款中的幾個關(guān)鍵數(shù)據(jù)點,“依據(jù)的是貴方今晨開盤前,剛剛公布的、被刻意壓低的第三季度核心財務(wù)數(shù)據(jù)修正報告。”
John臉上的從容瞬間凝固,瞳孔猛地一縮,放在桌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那份報告,是他們高層今天凌晨才敲定發(fā)布的保密信息!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向團隊做簡報!
我無視他瞬間的失態(tài),語速平穩(wěn),卻字字如刀:“報告顯示,貴方在東南亞的關(guān)鍵供應(yīng)鏈存在重大斷裂風(fēng)險,預(yù)期損失…是這個季度財報數(shù)字的三倍以上?!蔽覉蟪鲆粋€精準(zhǔn)到令在座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的數(shù)字。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連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微弱的氣流聲都清晰可聞。John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轉(zhuǎn)青,握著咖啡杯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旁邊的助理慌亂地翻動著文件,卻找不到任何反駁的依據(jù)。
“所以我方基于真實風(fēng)險敞口所做的補償方案,”我身體向后靠,目光掃過對面幾張震驚、難以置信的面孔,最后定格在John變幻不定的臉上,語氣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冰冷的諷意,“恰恰體現(xiàn)了最大的誠意,以及對合作伙伴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您說呢,John先生?”
主動權(quán),瞬間易主。談判桌上無形的氣壓陡然逆轉(zhuǎn)。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成了我方單方面的推進。每一個條款的爭奪都像是在對方傷口上精準(zhǔn)地撒鹽。最終,當(dāng)John用微微顫抖的手,在帶有苛刻附加條款的合同書上簽下名字時,他抬起頭看我,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震驚,挫敗,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簽的不僅僅是一份合同,更像是一份對眼前這個年輕女人深沉城府和可怕掌控力的臣服狀。
“陳,”他合上筆,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前所未有的鄭重,“你是個…可怕的對手。合作愉快?!彼斐鍪?。
我看著那只指節(jié)粗大、象征著財富和權(quán)力的手,微微一笑,伸出自己的手與他輕輕一握,隨即分開。“合作愉快,John。希望下一次,我們的溝通能建立在更透明的基礎(chǔ)上?!鞭D(zhuǎn)身離場,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回聲鏗鏘有力。
推開厚重的會議室大門,助理小林立刻迎了上來,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陳總,成了!”他遞過手機,“另外,‘濱江一號’那邊剛剛通知,所有手續(xù)都已辦妥,鑰匙和房產(chǎn)證隨時可以交付!”
心臟猛地一跳,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沖散了幾小時高強度談判帶來的冰冷疲憊。濱江一號,俯瞰浦江的頂級云端豪宅!十年!整整十年!那些啃著冷硬窩頭咽下的咸菜,那些蜷縮在異國地下室燈光下苦讀的夜晚,那些在談判桌上被刁難、被輕視、被當(dāng)成花瓶的屈辱…無數(shù)個被汗水、淚水甚至血水浸透的日日夜夜,熬干了骨血里最后一絲軟弱,終于在這一刻,凝結(jié)成了這把沉甸金的鑰匙!
窗外,是上海永不落幕的繁華燈光秀;窗內(nèi),我攥緊的手機屏幕上,跳出哥哥陳磊剛剛發(fā)來的信息,只有簡單幾個字:“回來了?媽燉了你愛喝的雞湯。”
這冰冷的鋼筋水泥林子里的規(guī)矩,跟筒子樓里那股子炒菜的油煙味兒,就這么硬生生攪和在了一塊兒。我狠狠吸了口凍得肺管子都疼的冷氣,把眼眶子里那點子熱乎勁兒硬摁了回去。 “行了。叫車,去濱江一號?!蔽疑ぷ友蹆豪飻D出的聲兒,又冷又硬,跟剛才會議室里一模一樣,可仔細(xì)聽,底下好像還哆嗦了一下,“車后座擱著個紙盒子,裝著給劉媽買的養(yǎng)胃藥,別忘了帶上。”
濱江一號。那大門框子不知道裹了幾層黃銅,在燈底下晃得人眼暈,活像一蹲著看門的鎏金怪獸。死沉的玻璃門悄沒聲兒地滑開,我跨出來,手里攥著那個紅絲絨小盒——里頭那把鑰匙,就是我十年拿命換來的收成。冰涼冰涼的鑰匙硌在手心,沉得墜手。
突然! 一輛裹滿泥點子、破得掉渣的出租車,跟頭豁了牙的鐵皮王八似的,“嘎嘣——吱呀!”一聲慘叫,帶著刺耳的剎車聲,歪歪斜斜杵在了光溜得能照出人影兒的大門口。后車門“哐當(dāng)”一下被踹開,一男一女幾乎是滾著爬出來的。
男的裹著件袖口磨得油光锃亮、大得晃蕩的劣質(zhì)西裝,頭發(fā)油得能炒菜。女的臉上糊著墻膩子似的粉,嘴抹得跟剛啃了死耗子一樣血紅,想遮住一臉的風(fēng)塵和褶子,結(jié)果更像個唱大戲的。倆人眼珠子瞪得溜圓,死死盯著眼前這棟金晃晃的巨樓,那眼神兒,綠得冒油,像餓瘋了的野狗瞅見了肥肉,又帶著股搶錢似的癲狂勁兒。
“是這!準(zhǔn)沒錯!跑不了!”女的爪子跟鐵鉗似的掐進男人胳膊的爛肉里,尖著嗓子嚎,那聲兒都劈叉了,帶著哆嗦的狂喜,“照片!我收到照片了!就是茵茵!燒成灰老娘也認(rèn)得!她鉆進去的!老天爺開眼吶!開眼啦!”
男的喉結(jié)上下躥得像要蹦出來,倆眼珠子冒著餓狼才有的綠光,黏在那棟樓上一動不動,好像那不是水泥柱子,是座淌著金水的山?!袄献印献釉缯f了!她指定出息了!熬出頭了!這房子…操…這他媽得值多少…”他喉嚨里咕嚕咕嚕響,拼命咽著口水,好像那金子的甜味兒都鉆鼻子了。
就在這當(dāng)口,我剛巧從玻璃門里走出來。手里攥著那沉甸甸的紅絲絨盒子,身上是剪得一絲不茍的奶白開衫,再加上身后這棟樓凍死人的氣勢,活脫脫像個從另一個世界掉下來的冰疙瘩,亮得晃眼,也冷得扎人。
“茵茵——!我的閨女啊——!??!” 那女的猛地爆出一聲號喪似的干嚎,尖利得能劃破耳膜,瞬間把這裝模作樣的大門口那點假斯文撕了個稀巴爛!她整個人像個灌滿了劣質(zhì)香水和汗餿氣的炸藥包,“轟”一下就朝我撞過來,張著兩只胳膊就要撲上來摟!
男的也緊跟在后頭,臉上拼命擠出一種扭曲到變形的“慈愛”,五官都移位了。
我的腳步,如同被無形的冰釘釘在了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整個世界的聲音——汽車的引擎、遠(yuǎn)處江輪的汽笛、旋轉(zhuǎn)門輕柔的嗡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女人那穿透耳膜的尖利哭嚎,像一個生銹的鈍器,反復(fù)地、粗暴地刮擦著我腦海深處某個塵封的禁區(qū)。
滂沱的雨夜,緊閉的破木板門,那張被雨水泡爛寫著“養(yǎng)不起”的字條…哥哥撲倒在藥店冰冷水泥地上后背上那詭異的隆起…油膩男人刻薄的譏笑和揮舞的棍棒…無數(shù)碎片化的畫面裹挾著刺骨的冰冷呼嘯而至,瞬間將我拖回那個絕望的深淵!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轟然沖向頭頂!
女人已經(jīng)撲到近前,那股廉價的香粉味混合著長途跋涉的汗餿氣撲面而來!
身體比意識更快!我猛地向后撤開一大步,動作迅疾凌厲得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如同在躲避某種劇毒污穢的瘟疫!眼神里最后一絲屬于都市精英的平靜徹底碎裂,凝結(jié)成北極深淵般萬年不化的寒冰,鋒利得割裂空氣!那目光掃過眼前兩張?zhí)闇I橫流、寫滿“狂喜”與赤裸算計的臉孔,如同在看兩堆剛從城市最骯臟的下水道里打撈出來的、散發(fā)著腐爛惡臭的垃圾!沒有一絲波瀾,只有深入骨髓的厭憎與冰冷的審判!
這份死寂般的沉默和毫不掩飾的抗拒與厭惡,像一盆帶著冰碴的臟水,兜頭澆滅了女人虛假的嚎哭和男人諂媚的笑容。他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那夸張的表情滑稽地凝固在驚愕與一絲猝不及防的狼狽上。
入戶大堂明亮得晃眼的巨型水晶吊燈光芒,無聲地傾瀉下來,在我們四人之間,劃開一道深不見底、流淌著冰河的鴻溝。
那聲“茵茵”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穿我耳膜,直刺進顱骨深處。
女人——那個自稱是我“媽媽”的女人——撲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膝行著往前蹭,廉價的絲襪刮擦著光潔的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沙沙聲。她伸長手臂,涂著劣質(zhì)紅色指甲油的手指顫抖著,試圖抓住我的褲腳。
“茵茵!我的女兒!媽給你跪下了!求你了!原諒我們吧!”她的哭嚎帶著一種刻意表演的凄厲,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精心涂抹的粉底被沖出溝壑,露出底下蠟黃松弛的皮膚,“血濃于水?。〈驍喙穷^連著筋!你身上流著我們的血??!”
男人——我所謂的“父親”——也跪在旁邊,臉上肌肉扭曲著,試圖擠出深沉的“懺悔”,眼神卻在貪婪地掃視著我身后那棟金碧輝煌的大廈,最后落在我手中那個沉甸甸的紅絲絨盒子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哽咽:“茵茵!爸知道錯了!當(dāng)年…當(dāng)年是真的走投無路啊!窮??!窮得揭不開鍋!我們也是被逼的!但凡有一點活路,誰會舍得扔下自己的親骨肉?。 彼偷靥?,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響亮,臉頰瞬間紅了一片,眼淚也適時地涌了出來,“爸不是人!爸給你賠罪!你打!你罵!都行!只求你…只求你認(rèn)了我們吧!讓我們補償你!”
巨大的水晶吊燈冰冷地懸在頭頂,將他們臉上每一道精心算計的紋路、每一滴虛偽廉價的淚水都照得無所遁形。濱江一號入口處,幾個穿著筆挺制服的保安和幾個駐足觀望的業(yè)主,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這里。竊竊私語如同蚊蚋,嗡嗡作響。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頂?shù)轿业暮韲悼?。胃里翻江倒?!?/p>
血?親骨肉?
十年前那個雨夜的冰冷泥濘瞬間裹挾了我!那張被雨水泡爛的字條上“養(yǎng)不起”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眼前!哥哥撲倒在藥店門口水泥地上,后背那詭異的、迅速腫脹的包塊…油膩老板刻薄的咒罵和揮舞的棍棒…無數(shù)畫面裹挾著垃圾場的腐臭氣息,排山倒海般壓來!
我猛地又后退一步,像是要徹底避開這灘令人窒息的污穢。目光掃過那兩個保安,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鋒,清晰地割開女人的哭嚎和男人的懺悔:
“保安?!?“把這兩個騷擾住戶的乞丐,扔出去?!?/p>
命令中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兩個身材魁梧的保安立刻上前,他們一左一右架住了地上那對男女的胳膊,毫不費力地將他們從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提溜起來。
“干什么!放開我!我是她親媽!你們敢動我?!”女人瞬間炸毛,尖聲叫罵起來,雙腿胡亂踢蹬,劣質(zhì)高跟鞋的鞋跟狠狠踹在保安的小腿上。
男人也掙扎起來,試圖擺出“父親”的威嚴(yán),對著保安吼叫:“瞎了你們的狗眼!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這棟樓業(yè)主的親爹!你們敢動我試試!我女兒饒不了你們!”他一邊吼,一邊拼命扭頭,用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被徹底撕破偽裝后的氣急敗壞,“陳茵!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敢這么對你親爹娘?!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他們的叫罵、哭喊、掙扎,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我的目光穿透他們扭曲的面孔,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那里只有十年前那個雨夜,哥哥倒下去時無聲無息的側(cè)臉。
保安不為所動,像拖兩袋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強硬地將他們拖向大門外。
“陳茵!你會后悔的!你不認(rèn)我們!你不得好死!”女人凄厲的詛咒在氣派的大堂里回蕩,帶著刻骨的怨毒。
男人被拖出去時,最后掙扎著回頭,朝著我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里充滿了不甘和貪婪:“房子!那房子!是不是給那個野種買的?!是不是?!你個吃里扒外的賠錢貨!我們生了你,那房子就該是我們的!”
“嘭!嘭!”
兩聲沉悶的巨響。旋轉(zhuǎn)玻璃門在他們身后合攏,隔絕了那兩張?zhí)闇I橫流、寫滿怨毒與貪婪的臉孔,也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詛咒和叫囂。門外,隱約還能聽到女人撒潑打滾的哭嚎和男人不甘的咆哮,但很快被都市的車流聲淹沒。
世界,終于短暫地清凈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個裝著鑰匙的紅絲絨盒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身體深處,那股被強行壓下的惡心感還在翻涌。保安投來詢問的目光,我微微搖頭,示意沒事。轉(zhuǎn)身,重新走進那扇冰冷的旋轉(zhuǎn)門。電梯無聲上升,光潔的金屬壁映出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鏡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p>
頂層到了。巨大的入戶門無聲滑開,撲面而來的是中央空調(diào)送出的、恒溫恒濕的潔凈空氣,帶著新家具淡淡的皮革和木料味道。窗外,是價值億萬、永不落幕的浦江夜景,流光溢彩,璀璨奪目。
奢華,冰冷,空曠得像一座精致的墳?zāi)埂?/p>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我有些木然地掏出,屏幕上是哥哥陳磊的名字。
“茵茵?接到鑰匙了?濱江一號頂層?真的假的?你…你哪來那么多錢?”哥哥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你可別為了錢…做傻事啊!”
哥哥的聲音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瞬間刺破了籠罩我的冰層。那股強行壓抑的惡心和翻涌的恨意,混合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委屈,猛地沖上眼眶,酸澀難當(dāng)。我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只能發(fā)出短促的抽氣聲。
“茵茵?”哥哥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你怎么了?聲音不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在哪?我馬上過去!”
“哥…”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沙啞得厲害,“…鑰匙拿到了。濱江一號,頂層?!蔽翌D了頓,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翻騰的情緒,“沒事…就是…剛才在樓下,碰見…碰見兩條瘋狗?!?我說得輕描淡寫,把紅絲絨盒子放在玄關(guān)的云石臺面上。
“瘋狗?”哥哥的聲音充滿了困惑和更深的擔(dān)憂,“大門口怎么會有瘋狗?沒咬著你吧?你等著!我這就打車過來!你千萬別動!”
電話被哥哥急急地掛斷了。
聽著忙音,我脫力般靠在冰冷的玄關(guān)柜上。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我模糊的身影,窗外是繁華喧囂的魔都,窗內(nèi)是死一般的寂靜。
瘋狗?那何止是瘋狗。
那是刻在我骨血里最深、最痛的疤,是午夜夢回時糾纏不休的夢魘。他們回來了,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帶著令人作嘔的貪婪和所謂的“親情”,妄圖撕咬我好不容易拼死掙來的一切!
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是一條新信息推送。不是哥哥,也不是工作。
發(fā)信人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內(nèi)容卻像淬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我的眼球:
陳茵,我們知道你發(fā)達了。濱江一號,好大的手筆!別忘了,你身體里流著誰的血!那個瘸子野種沒資格住這么好的地方!限你三天,準(zhǔn)備好五百萬現(xiàn)金,還有這套房子的轉(zhuǎn)讓協(xié)議,送到XX路XX賓館302房。否則,我們有的是辦法讓全上海都知道,你陳大總裁是個忘恩負(fù)義、連親爹娘都不認(rèn)的白眼狼!讓那個瘸子和他那對窮鬼養(yǎng)父母,也嘗嘗身敗名裂的滋味!
他們不僅回來了,還帶著淬了毒的獠牙!他們不僅想要錢,想要房子,還想毀掉我僅有的、用血淚和命換來的溫暖——我的哥哥,我的養(yǎng)父母!
身敗名裂?嘗嘗滋味?
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我眼底翻涌的、如同暴風(fēng)雪般冰冷的決絕。
五百萬?轉(zhuǎn)讓協(xié)議?
呵。
一股冰冷的殺意,從未如此清晰地在我胸腔里凝聚、盤旋。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后是密碼鎖開啟的“嘀嘀”聲。
“茵茵!”
哥哥陳磊的聲音帶著喘息和急切,猛地推開門沖了進來。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臉上帶著長途奔波后的疲憊和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他的視線第一時間捕捉到我,看到我蒼白如紙的臉色,瞳孔猛地一縮。
“怎么回事?臉色這么難看!樓下那瘋狗呢?傷著你沒有?”他幾步?jīng)_到我面前,帶著室外寒氣的粗糙大手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肩膀,上下打量,眼神焦灼。動作間,他右邊肩膀下意識地微微塌陷了一下——那是十年前那根拖把棍留下的永久印記,陰雨天會隱隱作痛。
“哥,我沒事?!蔽覐娖茸约撼冻鲆粋€安撫的笑容,聲音卻干澀沙啞,“就是…剛才在樓下,碰見了兩個人。”
哥哥的眉頭瞬間擰緊:“誰?”
我看著他焦急的眼睛,那里面盛滿了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關(guān)心。十年前雨夜他背著我沖出垃圾場的背影,十年間他默默扛下所有生活重?fù)?dān)的沉默,還有此刻他眼中那份毫無保留的擔(dān)憂……像一股暖流,緩慢而堅定地融化著我心底的寒冰。
不能讓他知道。至少,現(xiàn)在不能。那對毒蛇的威脅,會像最鋒利的刀子,把他和養(yǎng)父母平靜的生活攪得粉碎。
“不認(rèn)識,”我垂下眼,避開他探究的目光,聲音盡量放平,“可能是認(rèn)錯人了,或者…就是兩個想訛錢的瘋子。保安已經(jīng)把他們轟走了?!?/p>
哥哥明顯不信,狐疑地盯著我:“訛錢?濱江一號門口?你當(dāng)哥傻?”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銳利,“茵茵,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們回來了?”那個“他們”,他說得極其艱難,聲音里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被刻意遺忘的痛楚。
我的心猛地一揪。
“不是!”我立刻否認(rèn),語氣斬釘截鐵,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輕松,“哥,你想什么呢!那種人渣,早死在外面了!別瞎猜!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我拿起玄關(guān)上的紅絲絨盒子,塞到他手里,努力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給!看看!濱江一號頂層!以后這里就是咱家!你和爸媽再也不用擠在那個小房子里了!”
沉甸甸的盒子落在哥哥掌心。他低頭看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絲絨表面,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震驚,喜悅,擔(dān)憂,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沉重。
“這…這得多少錢…”他喃喃自語,抬起頭,目光掃過這間奢華到極致的入戶玄關(guān),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夜景,最終落回我臉上,帶著深深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責(zé),“茵茵,你告訴哥,你到底…吃了多少苦?哥沒用,讓你一個人…”
“哥!”我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錢是我一分一分干干凈凈掙來的!沒有你想的那些事!這些年,你和爸媽供我讀書,給我一個家,就是我最硬的底氣!沒有你們,我陳茵早就爛在哪個臭水溝里了!”我伸出手,緊緊抓住他布滿薄繭、骨節(jié)粗大的手,那雙手曾無數(shù)次為我擋下風(fēng)雨,也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糊著火柴盒補貼家用?!艾F(xiàn)在,該我給你們一個家了!一個再也不用擔(dān)心風(fēng)雨,再也不用看人臉色,真正屬于我們的家!”
哥哥的手在我掌心微微顫抖。他看著我,眼圈一點點泛紅,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力地、緊緊地回握住了我的手。那份沉甸甸的、無聲的情感,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好…好…”他聲音哽咽,重重地點頭,“哥信你!哥…替你高興!”
就在這時,我口袋里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微信提示音。哥哥沉浸在巨大的情緒波動中,沒有注意。
我松開手,拿出手機掃了一眼。是養(yǎng)母劉媽媽發(fā)來的語音消息,點開,她溫和慈愛的聲音響起:
“茵茵啊,聽磊磊說你去拿新房子鑰匙了?拿到?jīng)]呀?我和你爸在家燉了你最愛喝的土雞湯,煨了一下午了,香得很!還買了你小時候饞得流口水的那家醬鴨!你們兄妹倆趕緊回來!再晚湯就涼了!路上注意安全?。 ?/p>
溫暖家常的話語,帶著熟悉的煙火氣,像一道暖融融的光,瞬間驅(qū)散了這豪宅的冰冷和我心底翻騰的陰霾。家的味道,媽媽的味道。我的眼眶瞬間就濕了。
“媽叫我們回去喝湯呢!”我吸了吸鼻子,對哥哥露出一個真正輕松的笑容,“走吧!別讓爸媽等急了!”
哥哥也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好!走!回家喝湯!”他珍重地將那個紅絲絨盒子放進夾克的內(nèi)袋里,拍了拍,“這可是咱家的金鑰匙,得揣好了!”
離開濱江一號,坐進我那輛不算張揚的黑色轎車?yán)?。哥哥坐在副駕,新奇地打量著車內(nèi)飾,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棟高聳入云的建筑,感慨萬千。車子匯入晚高峰的車流,窗外是繁華都市流動的光河。
手機屏幕亮著,導(dǎo)航指向那個位于老城區(qū)、承載著我們所有溫暖記憶的筒子樓方向。
我的手指懸停在屏幕上,眼神冰冷銳利。
三天?五百萬?身敗名裂?
呵。
我點開通訊錄,找到一個標(biāo)注著“林律師”的號碼。林默,我的私人法律顧問,以手段狠辣精準(zhǔn)、口風(fēng)極嚴(yán)著稱。撥通電話。
“林律師,是我,陳茵?!蔽业穆曇粼诿荛]的車廂里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寒意,“我需要你立刻幫我做幾件事?!?/p>
“第一,查一個本地號碼的所有注冊信息和使用軌跡。發(fā)件人身份鎖定,以及他們目前所有社會關(guān)系和資金狀況,越詳細(xì)越好?!?“第二,zqXX賓館302房,立刻安排人盯住,我要知道里面住的人是誰,他們的一舉一動,特別是和什么人有接觸。24小時不間斷?!?“第三,”我的目光落在后視鏡里,映出哥哥望著窗外燈火、帶著憧憬的側(cè)臉,聲音陡然變得更加低沉冰冷,如同淬火的刀刃,“準(zhǔn)備一份文件。關(guān)于十五年前,S市老城區(qū)廢品站附近,那起針對兩名未成年兒童的惡性故意傷害案的補充材料,特別是傷情鑒定報告和后續(xù)影響醫(yī)學(xué)證明。當(dāng)年的施暴者,以及…那兩個棄養(yǎng)者的名字,都給我標(biāo)注清楚?!?/p>
電話那頭,林默的聲音沒有任何遲疑,只有專業(yè)性的確認(rèn):“明白,陳總。傷情報告和后續(xù)醫(yī)學(xué)證明我會立刻調(diào)取原始檔案。施暴者和棄養(yǎng)者姓名需要明確指認(rèn)嗎?”
“施暴者,就是當(dāng)年‘便民藥店’的老板,劉大強。至于棄養(yǎng)者,”我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兩個如同毒瘤般的名字,“陳建國,王秀芬?!?/p>
“好的,陳總。材料最快明早九點前送到您辦公室。監(jiān)控和背景調(diào)查同步啟動?!绷帜幕貞?yīng)干脆利落。
“嗯?!蔽覓鞌嚯娫?,將手機丟在旁邊的座位上。
車廂里恢復(fù)了安靜。哥哥似乎沒有聽到我電話的內(nèi)容,他正指著窗外一個巨大的新樓盤廣告牌,笑著說:“茵茵你看,這地方以前是不是咱撿瓶子的那個垃圾場?變化真大啊!”
“是啊,變化真大?!蔽逸p聲附和,目光透過擋風(fēng)玻璃,投向燈火輝煌的前方。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變化是很大。 當(dāng)年能隨意丟棄我們、毆打我們的垃圾,如今,也該被徹底清掃干凈了。
陳建國,王秀芬。 你們以為,我還是當(dāng)年那個在雨夜里瑟瑟發(fā)抖、任人宰割的四歲小女孩嗎? 你們以為,用“血緣”和“名聲”這種虛妄的東西,就能再次將我們拖入泥潭?
游戲,才剛剛開始。 而這一次,手握籌碼,掌控規(guī)則的人,是我。
車子平穩(wěn)地駛?cè)肜铣菂^(qū)熟悉的街道,筒子樓溫暖的燈光就在前方。那燈光,是我此刻唯一想要守護的凈土。所有試圖玷污它、威脅它的陰影,都必須被連根拔起,徹底碾碎!
筒子樓熟悉的煙火氣像一層溫暖的繭,暫時包裹住了冰冷的心。劉媽媽燉的土雞湯濃郁鮮香,油花金黃,上面飄著翠綠的蔥花。醬鴨色澤油亮,咸香入味,是我小時候過年才能肖想的美味。窄小的客廳里,折疊桌支開,一家人擠在一起,碗筷碰撞的聲音,劉爸爸詢問我新房子情況的絮叨,劉媽媽不停給我和哥哥夾菜的念叨,還有窗外鄰居隱約的電視聲、炒菜聲……這一切平凡瑣碎的聲響,構(gòu)筑成我心底最堅固的堡壘。
我小口喝著湯,胃里暖洋洋的,緊繃的神經(jīng)也稍稍松懈。哥哥啃著醬鴨腿,滿嘴油光,眼睛亮晶晶地跟我描述濱江一號頂層的視野有多震撼。劉爸爸戴著那副纏著膠布的眼鏡,一邊聽,一邊下意識地把他碗里最大的一塊雞肉夾到了我碗里。劉媽媽則一個勁兒地嘮叨:“慢點吃慢點吃!茵茵啊,那房子太大,太空了,你們兄妹倆住著冷清,我和你爸還是住這兒習(xí)慣…”
“媽,那兒房間多,你和爸想住哪間住哪間?!蔽倚χ驍嗨半x我上班也近,你和爸想住多久住多久?!?/p>
“就是!”哥哥附和,“以后周末,咱一家人就在那大陽臺燒烤!看江景!”
溫馨的暖流在小小的空間里流淌,暫時驅(qū)散了濱江一號門口那對毒蛇帶來的陰冷和手機里那條勒索短信的寒意。我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溫暖,像即將遠(yuǎn)行的旅人抓緊最后的熱源。
然而,平靜的海面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