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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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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現(xiàn)場,水晶吊燈的光芒晃得人眼暈??諝饫飶浡闼?、食物味,還有一股子……怎么說呢,幸福的膩歪味兒?底下烏泱泱全是腦袋,西裝革履的,裙擺飄飄的,個個臉上都掛著標準化的“恭喜發(fā)財”式微笑。

我,陸小狗(大名陸修遠,但這會兒不重要),穿著能把人勒死的緊身西裝,站在鋪滿玫瑰花瓣的小臺子上,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旁邊站著的,是我家那位——蘇蔓蔓。她今天美得不像話,純白婚紗襯得她皮膚跟發(fā)光似的,就是眼神有點飄忽,嘴角那抹笑,怎么看怎么透著一股子狡黠。

主持人是個話癆,唾沫星子橫飛地講完一堆場面話,終于把話筒懟到我嘴邊,眼睛笑成兩條縫:“新郎官,說說唄!你們這愛情長跑,從哪兒開始的?怎么就把我們全城最難摘的高嶺之花給拿下了?給大伙兒分享分享甜蜜,也讓單身狗們學學經(jīng)驗啊!”

底下立刻配合地響起一陣哄笑和稀稀拉拉的掌聲,夾雜著幾聲口哨。

我清了清嗓子,感覺喉嚨有點干。目光掃過臺下,爸媽笑得一臉欣慰,幾個死黨擠眉弄眼,角落里還坐著幾個當年被蘇蔓蔓“關照”過的倒霉蛋,表情復雜。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畫面,最后定格在二十多年前那個陽光能把人曬化的下午。

“咳,”我握緊話筒,感覺有點燙手,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咧,“這個嘛…說來話長,但起點,絕對夠硬核?!?/p>

我頓了頓,故意賣個關子,果然看到臺下所有腦袋都往前伸了伸,連旁邊蘇蔓蔓都側過臉,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那眼神好像在說:編,接著編,我看你能編出什么花兒來。

“源頭啊,”我憋著笑,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全場,“得追溯到我們蘇總…呃,我老婆,還在幼兒園小班,梳著倆沖天揪,打遍全園無敵手的時候。”

臺下爆發(fā)出一陣更響亮的哄笑。蘇蔓蔓在幼兒園的“威名”,顯然在座不少老同學都心有余悸。

“那會兒,她,”我側頭,指指身邊的新娘子,“就特別霸氣地對我宣布——”

我故意拉長調子,學著幼兒園小屁孩那種奶兇奶兇的腔調,一字一頓:“‘陸小狗!你以后,就是我罩著的人了!懂?’”

“哇哦——!”臺下瞬間炸了鍋,口哨聲、拍桌子聲、爆笑聲混成一團。幾個當年被她“罩”過也“揍”過的哥們兒笑得尤其大聲,眼淚都快出來了。

“所以,嚴格來說,”我聳聳肩,對著話筒,一臉無辜又欠揍地總結,“不是我追的她。是她,從幼兒園起,就單方面宣布要‘娶’我了……”

哄笑聲幾乎要把屋頂掀翻。我感覺自己的臉皮在發(fā)燙,但心里那股得意勁兒,壓都壓不住。目光轉向蘇蔓蔓,想看看她此刻羞惱又甜蜜的表情——這可是我精心策劃的高光時刻!

然而,預想中的嬌嗔白眼沒等到。

只見我家這位新晉陸太太,在滿場的爆笑和目光聚焦下,緩緩地、極其自然地、甚至帶著點幼兒園小朋友告狀時特有的理直氣壯,舉起了她那戴著閃瞎人眼大鉆戒的右手。

清脆響亮的聲音瞬間壓過了所有嘈雜,清晰地穿透麥克風,回蕩在富麗堂皇的宴會廳里:

“老師——!”

她喊得字正腔圓,表情無比認真,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神父,而是當年幼兒園那個扎著馬尾辮的王老師。

“陸小狗他搶我蠟筆!”

時間,在這一刻,真的他媽的凝固了。

空氣里那些幸福的膩歪味兒、香水味兒、食物味兒,瞬間被一股名為“集體石化”的氣體取代。幾百號人,包括臺上那個職業(yè)假笑快焊死在臉上的主持人,動作整齊劃一地定格,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

我?我感覺自己像個被拔了插頭的劣質機器人,全身關節(jié)“咔吧”一聲,徹底僵死。腦子里只剩下“轟隆隆”的巨響,像是有一萬只羊駝扛著嗩吶在我天靈蓋里蹦迪。搶…搶蠟筆?!這都哪輩子的事了!她居然在這兒等著我呢!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比剛才猛烈十倍的、足以掀翻整個酒店的爆笑海嘯!

“哈哈哈哈臥槽!搶蠟筆!絕了!”

“蘇姐牛逼!這記性!這操作!我服!”

“陸小狗你丫行啊!從小就不是啥好鳥!哈哈哈哈!”

笑聲幾乎要把水晶吊燈震下來。我站在風暴中心,臉燙得能煎雞蛋,耳朵里嗡嗡作響,只能看到臺下那些笑得東倒西歪、前仰后合的人影。余光瞥見蘇蔓蔓,這罪魁禍首正若無其事地放下手,甚至還優(yōu)雅地整理了一下婚紗的蕾絲袖口,嘴角那抹狡黠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完犢子!我的光輝形象!我精心設計的深情告白!全特么毀在那幾根破蠟筆上了!

眼前的笑臉、晃動的吊燈、震耳欲聾的哄鬧……像信號不良的老電視畫面,滋滋啦啦地扭曲、褪色。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把我拽離了這鬧哄哄的婚禮現(xiàn)場。

視線一暗,再亮起時,刺眼的陽光直射下來。

不是宴會廳那種經(jīng)過昂貴水晶過濾的柔和光線,而是盛夏午后最原始、最粗暴的陽光,曬得水泥地都滋滋冒煙。空氣里飄著塵土味、塑膠玩具的怪味,還有小朋友身上那股特有的、奶里奶氣的汗味兒。

我低頭。

嚯!好家伙!兩條小短腿,套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小背帶褲,腳上一雙傻了吧唧的塑料涼鞋。手?又小又肉,手背上還有幾個淺淺的小窩窩。

“喂!陸小狗!發(fā)什么呆!過來玩?。 币粋€同樣稚嫩的聲音在旁邊嚷嚷。

我扭頭,是個頂著鍋蓋頭的小胖子,正費勁地撅著屁股,試圖用一把塑料鏟子把沙子堆高。周圍全是小蘿卜頭,吵吵嚷嚷,滑梯那邊擠成一團,秋千吱呀亂響。

幼兒園。陽光幼兒園中班沙坑區(qū)。實錘了。

靈魂歸位,記憶像開閘的洪水,嘩啦啦涌進來。我就是陸小狗,五歲零三個月,人生最大煩惱是中午的胡蘿卜太難吃,以及——

“我的!這是我的城堡!不準碰!”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把我拉回現(xiàn)實。

沙坑另一邊,一個小女孩正死死護住面前剛堆出個雛形的沙堡。對面站著個高半個頭的男孩,叫大壯,人如其名,壯得跟個小牛犢似的,是我們班公認的小霸王。他叉著腰,一臉蠻橫:“這地方我先看上的!沙子也是我先挖的!給我!”說著就伸出黑乎乎的手去推那搖搖欲墜的沙堡塔尖。

小女孩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沙子上,“哇”一聲哭出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周圍幾個小朋友都縮著脖子,不敢吭聲。大壯得意地哼了一聲,彎腰就要去拆那沙堡。

一股無名火“噌”地就沖上了我的小腦瓜。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那小短腿居然自己動了,噔噔噔幾步?jīng)_過去,擋在哭唧唧的小女孩前面,仰著脖子對大壯喊:“你…你干嘛欺負人!沙子是大家的!”

聲音有點抖,但好歹喊出來了。我這人打小就有個毛病,看不得別人被欺負,尤其是女孩子。慫歸慫,該上還得上。

大壯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平時悶葫蘆似的陸小狗敢跳出來。他眼睛一瞪,兇相畢露:“關你屁事!滾開!信不信我連你一塊兒揍!”他揮了揮肉乎乎的拳頭。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腿肚子開始轉筋。完蛋,好像玩脫了!這拳頭看著真瓷實,砸身上得多疼??!我下意識地想往后縮,但腳底下像生了根,腦子里全是剛才小女孩哭得慘兮兮的樣子。

就在我快被大壯的“王霸之氣”嚇得尿褲子(字面意思上的危險邊緣)時,一道小小的、卻帶著一股子不耐煩的脆響在身后炸開:

“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聲音不大,穿透力賊強。整個沙坑區(qū)瞬間安靜了,連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都忘了抽噎。

所有人,包括兇神惡煞的大壯,齊刷刷地扭頭看向聲音來源。

沙坑邊緣那個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大水泥管子上,慢悠悠地坐起來一個小姑娘。

午后的陽光有點晃眼,我看不太清她的臉,只覺得她扎著兩個沖天小辮兒,倔強地翹著,像兩根小天線。她穿著一件有點褪色的粉紅色小裙子,裙角蹭了點灰。她似乎剛被吵醒,小胖手揉著眼睛,小嘴不高興地撅著。

她跳下水泥管,動作還挺利索,邁著小短腿,啪嗒啪嗒地徑直朝我們這邊走過來。小小的身影,愣是走出了一種巡視領地的氣勢。

她走到大壯面前,站定。個頭比大壯矮一點,但那股子勁兒,硬是壓得大壯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她沒看大壯,反而先歪著頭,瞅了瞅還坐在地上、臉上掛著淚珠和沙粒的小女孩,小眉頭皺了皺,奶聲奶氣地問:“他推你?”

小女孩怯生生地點點頭,指了指大壯,又指了指自己快散架的沙堡。

小姑娘這才把目光轉向大壯。那眼神,烏溜溜的,清澈,但沒什么溫度,就是純粹的不爽。她伸出小手指,毫不客氣地戳了戳大壯那鼓囊囊的肚子,力道還不小。

“喂,”她開口,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但每個字都脆生生的,“你,推她?”

大壯大概是被她這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搞懵了,也可能是被那毫不客氣的一指禪戳得有點懵,下意識地梗著脖子:“關…關你什么事!蘇蔓蔓!我警告你少管閑……”

“蘇蔓蔓”三個字一出,我腦子里“?!币宦?,像通了電。對!是她!我們班,不對,應該是我們整個幼兒園,最不能惹的存在!傳說中能用一根手指把隔壁班小霸王戳哭的狠角色!

大壯的狠話還沒放完,只見蘇蔓蔓小眉頭一豎,壓根沒聽他廢話,直接上前一步,兩只小胖手猛地抓住大壯的胳膊!

動作快得我只看到個殘影。

下一秒,大壯那敦實的小身板,就像個被掀翻的布口袋,“哎喲”一聲驚呼,以一個不太標準的弧度,噗通!實實在在地摔進了旁邊的沙坑里!揚起老大一片沙子,糊了他自己一臉。

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沙坑周圍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死寂。

大壯坐在沙子里,懵了。他大概這輩子沒這么丟臉過,臉上沾著沙,愣了幾秒,小臉迅速漲紅,嘴一咧,眼看就要嚎出來。

蘇蔓蔓往前又走了一小步,居高臨下(雖然也沒多高)地看著他,小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就是那種“你敢哭一個試試”的平靜。

“……”大壯的嚎哭硬生生卡在喉嚨里,變成了委屈的嗚咽。

蘇蔓蔓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拍了拍小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仿佛剛才只是隨手丟了個垃圾。她轉過身,沒看地上那個還在發(fā)傻的小女孩,反而把目光精準地投向了我——那個剛才強出頭、現(xiàn)在正目瞪口呆、靈魂還沒完全歸位的陸小狗。

她走到我面前,很近。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有點像痱子粉的味道,還有一絲午睡后的暖烘烘的氣息。

她仰著小臉看我(是的,五歲的我好像比她高那么一丟丟),那雙烏黑的大眼睛像兩顆水洗過的黑葡萄,亮得驚人。她看了我?guī)酌腌?,像是在確認什么。

然后,她伸出小胖手,不是戳,而是有點重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啪”的一聲輕響。

“喂,”她開口,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懶洋洋,卻又透著一股子奇異的篤定,清晰地傳進我耳朵里,“你,以后就是我罩著的人了。”

她頓了頓,像是在給我時間消化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小腦袋微微歪著,沖天辮晃了晃,眼神掃過剛從沙坑里爬起來、灰頭土臉又敢怒不敢言的大壯,最后落回我臉上,小嘴一張,吐出三個字:

“懂?”

陽光火辣辣地曬著,沙坑里的熱氣蒸騰上來。周圍的世界好像都模糊了,只剩下眼前這張粉嘟嘟、帶著點嬰兒肥、卻寫滿了“大姐頭”威嚴的小臉。

我的小腦瓜完全宕機了。罩…罩著我?啥意思?像罩著那個沙堡一樣嗎?被罩著是不是就不用被大壯揍了?

一片空白中,我看著她那雙黑得純粹的眼睛,嘴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受控制地張開,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

“……懂。”

聲音有點飄,還帶著點劫后余生的顫音。

蘇蔓蔓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小臉上緊繃的表情松動了那么一絲絲,嘴角好像往上翹了零點零一公分?又好像沒有。她再次抬手,這次不是拍肩膀,而是用一根肉乎乎的手指頭,點了點我的鼻子尖。

“嗯,”她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鼻音,像是完成了某種重要的交接儀式,“陸小狗?!?/p>

說完,她不再看我,也沒看沙坑里那個還在抽噎的原受害者,更沒理會旁邊灰頭土臉的大壯,自顧自地轉過身,啪嗒啪嗒,邁著她那六親不認的小步子,走回那個大水泥管子,手腳并用地爬上去,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閉上眼睛,繼續(xù)她的午覺。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飛了一只嗡嗡叫的蒼蠅。

沙坑區(qū)恢復了安靜,只剩下遠處滑梯的喧鬧和大壯壓抑的、委屈的吸鼻子聲。陽光依舊毒辣,我站在原地,肩膀上被她拍過的地方,好像還有一點麻麻的感覺。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又抬頭看了看水泥管子上那個小小的、睡得無比安穩(wěn)的身影。

“罩著我的人……” 我小聲嘀咕了一遍,像在確認一個陌生的咒語。

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奇怪怪的暖流,混著幼兒園沙坑特有的塵土味兒,悄悄地、笨拙地,淌進了我五歲的心窩里。

懵懵懂懂,但好像…也不賴?


更新時間:2025-08-13 01:1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