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苑的書房內(nèi),散落的卷宗像無聲的驚雷,在沈青梧死寂的心湖炸開滔天巨浪。江南漕運、鹽引、私販、勾結(jié)……這幾個冰冷的字眼,如同毒蛇的信子,纏繞上她的思緒。原來如此!這就是他謝硯不惜假死、裝瞎也要掩蓋的真相!一樁足以動搖國本、牽連無數(shù)人頭的鹽稅巨案!他所謂的“保護家族”,不過是將整個謝府,連同她這個無辜的“妻子”,都推到了這腥風血雨的風口浪尖!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與更深的恨意席卷了她。她這半年地獄般的煎熬,竟成了他宏大棋局中一枚無足輕重的棄子!甚至,是迷惑敵人的煙霧!
扶著謝硯回到暖閣,為他換上干凈寢衣的過程,沈青梧的動作依舊輕柔,聲音依舊溫軟,但指尖卻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她甚至能感覺到,謝硯倚靠在她身上的重量,都帶著一種刻意的審視。剛才書房里他轉(zhuǎn)身時那驚鴻一瞥的銳利眼神,絕非錯覺!他一定察覺到了她看到卷宗時的異常!
“夫君好生歇息,妾身去吩咐人收拾書房。”她低眉順眼,聲音平穩(wěn)得聽不出波瀾。
“嗯?!敝x硯應了一聲,靠在榻上,閉著眼,仿佛剛才的“意外”真的耗盡了力氣。直到沈青梧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他才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哪里還有半分空洞?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暗流——疑惑、警惕,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味。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收拾卷宗時那一瞬間紊亂的呼吸和指尖的顫抖。她看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這個看似溫順柔弱的妻子,心湖之下,到底藏著怎樣的冰山?
夜幕降臨,松濤苑籠罩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中。外間值夜的丫鬟早已睡熟,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內(nèi)室的沈青梧卻毫無睡意。她悄無聲息地坐起,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到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蒼白而陌生的臉,眼底是化不開的寒冰與怨毒。
她對著鏡子,緩緩勾起唇角,模仿著白日里那溫順甜膩的笑容。鏡子里的女人在笑,可那雙眼睛,卻冰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與嘲弄。她無聲地翕動嘴唇,練習著那些虛偽的情話:“夫君…妾身好想你…”“夫君,讓妾身伺候您…”?每一個字都像在啃噬她的心。
窗外回廊的陰影里,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謝硯悄無聲息地站在那里,透過窗欞的縫隙,清晰地看到了銅鏡前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她臉上那完美無缺的溫柔笑容,與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冰冷怨毒,形成了驚心動魄的對比。那無聲翕動的唇瓣,仿佛在詛咒著什么。一股寒意,順著謝硯的脊椎悄然爬升。他猜對了,她的“賢惠”果然是一層精心描繪的畫皮!這畫皮之下包裹的,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恨火!這恨,因何而來?僅僅是因為他假死的“遺棄”?還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
沈青梧渾然不覺自己最深的秘密已被人窺破。她收斂起那令人膽寒的表情,走到床邊一個不起眼的樟木箱子旁。這是她僅存的、未被謝家搜刮干凈的嫁妝箱。她摸索著箱底一個隱秘的夾層,取出一支通體瑩潤、毫無雕飾的白玉簪。這是母親在她及笄時所贈,并非價值連城,卻是她僅剩的、能證明自己曾是“沈家小姐”的物件。
指尖摩挲著冰涼溫潤的玉簪,沈青梧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復仇不能只靠恨意和偽裝,她需要力量,需要離開謝家也能活下去的資本!這支簪子,是她最后的賭注。她需要一個絕對可靠的人,將它帶出去,變賣成銀子。
機會很快來了。三日后,是沈青梧母親的生辰。往年她必回娘家,如今謝硯“失明”歸來,她這個“賢妻”更是有了充足的理由回去“報喜”兼“盡孝”。謝老夫人雖不情愿,但在謝硯淡淡的“青梧孝心可嘉,讓她回去看看也好”的話語下,只得允了。
馬車駛出謝府那威嚴壓抑的朱漆大門,沈青梧才感覺自己能稍稍喘口氣。她掀開車簾一角,看著外面熙攘的街市,恍如隔世。半年地獄般的囚禁,讓她對外面的陽光都感到一絲眩暈。
沈府早已不復當初女兒嫁入高門時的光鮮。門庭冷落,連門房都透著一股暮氣沉沉。沈父因受謝硯“死訊”牽連,被尋了個由頭降了職,如今只是個閑散小官,整日郁郁寡歡。沈母更是憂思成疾,纏綿病榻。
看到形容清減、臉色蒼白的女兒歸來,沈母抱著她又是一場痛哭?!拔业膬骸闶芸嗔恕镞€以為……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沈青梧強忍著心酸,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慰著母親,只字不提自己在謝家的遭遇。她怕母親承受不住。
趁著母親服藥后昏沉睡去,沈青梧避開父親,找到了從小照顧她的乳母趙嬤嬤。趙嬤嬤年近五十,丈夫早逝,無兒無女,對沈青梧視如己出,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嬤嬤,”沈青梧將趙嬤嬤拉到僻靜處,將那支白玉簪塞到她手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幫我把它賣了,不拘多少銀子,越快越好。銀子……找一個叫‘孫老六’的,他在西市牲口行做牙人,是我爹早年救過的一個實誠人,就說……是城南沈家舊仆托他保管。此事,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曉,尤其是我爹娘!”
趙嬤嬤看著沈青梧眼中深沉的痛楚和決絕,老淚縱橫,緊緊攥住簪子:“小姐!您……您是不是在謝家受了天大的委屈?老奴……”
“嬤嬤!”沈青梧打斷她,眼神堅定而冰冷,“別問。照我說的做。這支簪子……就當是我贖身的開始?!?贖身?趙嬤嬤渾身一震,看著自家小姐眼中那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深沉恨意和孤注一擲,終是重重點頭,將簪子貼身藏好。
回到松濤苑時,天色已晚。沈青梧剛踏入院門,就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的緊繃氣氛。下人們行色匆匆,眼神躲閃。王媽媽一臉凝重地迎上來:“少夫人,您可回來了!午后府里……收到了一樣東西?!?/p>
沈青梧心中微凜,跟著王媽媽走進暖閣。謝硯依舊靠在榻上,閉著眼,但周身的氣壓卻低得駭人。謝老夫人坐在一旁,臉色鐵青,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
“什么東西?”沈青梧故作不解地問,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擔憂。
謝老夫人猛地將那張紙拍在桌上,聲音氣得發(fā)顫:“你自己看!不知哪個殺千刀的,竟敢……竟敢送來這種東西!”
沈青梧上前,拿起那張紙。那是一張粗糙的黃紙,上面用濃墨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觸目驚心:
“瞎子,欠的債,該還了。小心你身邊的花瓶?!?/p>
落款處,畫著一個猙獰的骷髏頭。
“花瓶”?沈青梧瞳孔驟縮!她猛地抬頭看向謝硯榻邊小幾上,那只她每日為他插花的白釉梅瓶!
“這……這是什么意思?”她的聲音帶著真實的驚駭,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謝硯。他依舊閉著眼,仿佛對外界的驚濤駭浪一無所知,但緊抿的薄唇和繃緊的下頜線,卻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震怒與警惕。
謝老夫人厲聲道:“還能是什么意思?!有人盯上硯之了!要他的命!還說什么‘欠債’……硯之光明磊落,能欠什么債?定是那些見不得光的仇家!”她轉(zhuǎn)向謝硯,聲音帶著哭腔和恐懼,“硯之!這可怎么辦?娘這就去稟告你父親,多派些護衛(wèi)……”
“母親,”謝硯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強壓下的疲憊和刻意營造的“茫然”與“脆弱”,“不必驚動父親。不過是宵小之徒的恐嚇罷了。加強府內(nèi)戒備便是?!彼懊鳌敝?,似乎想尋求依靠,手朝沈青梧的方向伸去,“青梧……我怕。”
沈青梧的心沉到了谷底。恐嚇?不!這絕非簡單的恐嚇!“小心你身邊的花瓶”——這分明是針對她!那白釉梅瓶,是她每日親手插放、離他最近的東西!是警告她?還是……警告他,她這個“花瓶”妻子,本身就是危險的源頭?這封信,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向了他們之間那層搖搖欲墜的偽裝!是誰?是謝硯的政敵?還是……謝府內(nèi)部的鬼?
她看著謝硯伸過來的手,那只手在微微顫抖,仿佛真的因這突如其來的威脅而恐懼不安。然而,沈青梧卻清晰地看到了他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他在演!他在利用這封恐嚇信,試探她的反應!恐懼是真的,但這份“脆弱”,依舊是偽裝!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感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而身邊的“盲眼”丈夫,卻是那個隨時可能將她推下去的人!
她強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尖叫和轉(zhuǎn)身逃離的沖動,伸出手,穩(wěn)穩(wěn)地、用力地握住了謝硯那只冰冷而“顫抖”的手。她的掌心同樣冰涼,聲音卻奇跡般地維持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溫柔與堅定,仿佛要將所有力量傳遞給他:
“夫君別怕,有妾身在。妾身……會一直守著您的。”
暖閣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著兩人交握的手。一個“脆弱”地尋求依靠,一個“堅定”地給予守護。這看似情深意重的畫面之下,涌動的卻是足以將兩人都撕碎的驚濤駭浪與致命猜疑。那封帶著骷髏印記的恐嚇信,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徹底攪渾了松濤苑看似平靜的死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