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的余韻還在升平坊的巷弄里回蕩,沈寒舟死死按著撲騰的千界,指腹都陷進了黑貓后背的傷口里。紫黑色的霧正順著她的指尖往上爬,在腕間凝成細小的蛇形,被金吾衛(wèi)特制的護符燙得滋滋作響。
“放開我!”千界的嘶吼里帶著血沫,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壁畫上合攏的霧渦。那里的紫霧還在微微起伏,像巨獸沉睡時的呼吸,顧惟之與阿硯的氣息已徹底被吞沒,只剩下朱鏡碎片在沈寒舟掌心發(fā)燙,“以魂為睛”四個字亮得灼手。
沈寒舟突然拔刀,繡春刀的寒光貼著千界的耳際掠過,斬斷了一縷試圖纏上貓耳的霧絲?!霸亵[就先宰了你?!彼穆曇衾涞孟癖砂醋∝埍车氖謪s不自覺地放輕了力道——這只貓背上的傷口正泛著死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碎的嗚咽。
千界猛地僵住,不是因為威脅,而是因為那道傷口。紫霧已蔓延到它的尾根,原本蓬松的黑毛變得焦枯,像被火燒過的草。它低頭看著自己的尾巴,尾尖那簇標志性的銀毫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像快要燃盡的燭芯。
“界使的尾毫……是連接陰陽的媒介?!鼻Ы绲穆曇敉蝗黄届o下來,平靜得讓人心頭發(fā)緊,“霧母的觸須已經(jīng)污染了我的靈脈,再拖下去,整個尾巴都會變成霧絲的巢穴。”
沈寒舟的刀尖頓了頓。她見過太多妖物被霧絲同化的慘狀,那些生物最終都會變成沒有意識的霧傀儡,可這只貓的眼神里卻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決絕的清明。
“你想干什么?”她的聲音里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千界沒有回答,只是用還能動彈的前爪笨拙地蜷起尾巴,將那簇銀毫湊到嘴邊。它的牙齒在顫抖,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每根銀毫都連著它的魂魄——那是千年前阿顧埋它時,用體溫焐熱的第一縷靈氣所化。
“喵——”一聲凄厲的嘶鳴劃破晨霧。
千界猛地閉上眼,鋒利的犬齒狠狠咬斷了自己的尾尖。
血珠噴濺在青石板上,瞬間綻開朵妖異的紅花。而被生生咬斷的尾尖沒有落地,那簇銀毫突然爆發(fā)出刺目的白光,在半空旋轉(zhuǎn)著拉長,最終化作一支三寸長的筆。
筆桿是半透明的玉色,隱約可見里面流動的銀光,正是千界的靈血;筆尖是純凈的雪白,根根分明,細看竟都是縮小的貓毛形態(tài);最奇特的是筆桿末端,還留著一小截黑色的尾骨,像個天然的筆帽。
“這是……界筆?”沈寒舟失聲驚呼。她在金吾衛(wèi)的古籍里見過記載,界使的尾毫可化通冥之筆,能書寫陰陽契,能描繪魂魄形,只是代價是每斷一尾,便折損一命。
千界晃了晃斷尾處焦黑的傷口,那里正滲出金色的靈血,勉強止住了紫霧的蔓延。它抬頭看向沈寒舟,琥珀色的眼睛里少了些狡黠,多了些滄桑:“告訴顧惟之,用它補完壁畫的眼睛?!?/p>
它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壁畫的霧渦,聲音輕得像嘆息:“界筆需要魂瞳血才能驅(qū)動,每畫一筆,他的右眼就會失明一分。等兩只眼睛都畫完時……”
后面的話它沒說,但誰都明白。以魂為墨,以目為代價,這是古篆里寫好的規(guī)則。
沈寒舟握緊那支界筆,筆桿的溫度竟和活物一般,還在微微搏動,像是有顆小小的心臟在里面跳動。她突然想起顧惟之被拖進霧渦前的眼神,那樣平靜,仿佛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一切。
“他……他知道會這樣嗎?”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從他咬破舌尖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鼻Ы缣蛄颂驍辔驳膫?,疼得渾身一哆嗦,“守陵人的血脈里,從來都刻著‘獻祭’兩個字。千年前的阿顧是這樣,他也一樣?!?/p>
就在這時,壁畫的霧渦突然劇烈翻涌起來,紫霧中隱約傳來顧惟之的聲音,模糊不清,卻帶著種穿透霧層的力量。千界猛地豎起耳朵,琥珀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他還活著!他在用魂瞳對抗霧母的吞噬!”
沈寒舟立刻明白了。顧惟之不是在被動承受,他是在拖延時間,等著千界完成這最后的準備。她不再猶豫,抓起界筆就沖向壁畫,繡春刀在身前劃出道刀芒,暫時逼退了試圖阻攔的霧絲。
“顧惟之!接筆!”她將全身靈力灌注在右臂,猛地將界筆擲向霧渦中心。
界筆在空中劃出道金色的弧線,像道流星穿透紫霧。就在它即將觸碰到霧渦的剎那,一只手突然從霧中伸出,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筆。
那是顧惟之的手,指尖還沾著未干的血,虎口處有道新的傷口,顯然是剛才掙脫霧絲時被劃破的。他的身影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只能看到右眼的位置亮著團猩紅的光,像顆燃燒的星辰。
“千界……”顧惟之的聲音從霧中傳來,帶著被撕裂的痛感,顯然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告訴它,這筆我接了。”
千界趴在地上,斷尾處的金色血液已經(jīng)凝固成痂。它看著霧中那道模糊的身影,突然用頭蹭了蹭沈寒舟的靴面,這是它第一次主動親近這個總是冷冰冰的金吾女史。
“幫我個忙?!鼻Ы绲穆曇衾飵е唤z懇求,“如果……如果他能活下來,告訴他,千年前阿顧埋我的時候,嘴里哼的那支童謠,我還記得。”
沈寒舟的心猛地一揪。她看著這只剛斷了尾巴的貓,看著它明明疼得發(fā)抖卻還要強撐的模樣,突然明白了顧惟之為什么寧愿被拖進霧渦也要護住它——這不是普通的貓,這是跨越千年的羈絆,是守陵人與界使之間無聲的契約。
“好?!彼嵵氐攸c點頭,握緊了手中的朱鏡碎片,“我會告訴他的。”
壁畫的霧渦里,顧惟之終于握緊了那支界筆。筆尖的銀毫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他的魂瞳血,微微顫動起來,發(fā)出細碎的嗡鳴。他能感覺到筆桿里流動的靈力,那是千界的生命,是千年前阿顧埋下的希望。
“阿硯,哥現(xiàn)在就畫你出來?!鳖櫸┲挠已蹅鱽韯⊥矗暰€開始模糊,但他的手卻穩(wěn)得驚人。
他蘸著自己不斷涌出的血淚,在霧渦的邊緣輕輕一點。
那一點落下的瞬間,整個畫院突然安靜下來。紫霧停止了流動,壁畫的褶皺也不再蠕動,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緊接著,一道柔和的金光從那點血痕處擴散開來,所過之處,紫霧像冰雪般消融,露出后面青灰色的磚墻。
而在金光中,顧惟之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邙山。阿顧正蹲在雪地里,用凍紅的手給那只凍僵的小貓整理毛發(fā),嘴里哼著支不成調(diào)的童謠。小貓的額間,正漸漸浮現(xiàn)出一道淺淺的銀勾。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此刻。”顧惟之的嘴角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握著界筆的手開始在霧渦中游走,勾勒出第一個清晰的輪廓——那是阿硯總角上的紅色發(fā)帶,三年前失蹤時,他就是戴著這個發(fā)帶出門的。
千界趴在地上,看著霧渦中不斷擴散的金光,斷尾處的傷口突然不再疼痛。它知道,顧惟之正在用自己的光明,去換回那些被黑暗吞噬的魂魄。
而它能做的,只有等。
等那支用它的尾毫化成的筆,畫完最后一筆。
等那個用自己的眼睛做賭注的守陵人,帶著他的弟弟,從霧渦的另一端走出來。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透過畫院的破窗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寒舟守在壁畫前,握緊了朱鏡碎片,千界蜷縮在她的腳邊,斷尾處的金痂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整個長安城都安靜下來,仿佛在屏息等待著什么。
等待那支界筆,落下決定命運的最后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