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秦淮河上的歌女。三十歲那年我給自己贖了身，又買了個長相俊朗的龜公做婿。
他婚后并不碰我，只是一門心思埋頭讀書，我知道他是嫌我臟。考取功名入京履職那天，
他更是端坐轎上，姿態(tài)睥睨?！跋衲氵@樣唯利是圖的女人，我就不該沾染！”我想了想，
似乎還真是。所以，我求人幫我把擬好的和離書，送去了上京?？僧斔玫胶碗x書后，
卻連夜趕回了家。淚水婆娑?！澳阏娌灰伊?？”一我生來賤籍，唯有藝名煙離，長煙離。
只是歌女做不了一世，三十那年，我用攢了半輩子的錢贖了身。世人輕賤我，
笑我必將孤獨終老。我就另贖了店里龜公顧索的籍，代價便是與我成親。顧索年方二十，
而且不是生來賤籍。聽說是年前受他師長牽連，這才淪落到這地步?；楹笏⒉慌鑫?，
我知道他是嫌我臟，可我也不在意。畢竟我選他只是圖他年輕，長相不差，身子骨也干凈。
而且他讀死書，認死理，整天講什么禮義廉恥。把我辛辛苦苦賺的錢看做俗物，
不會一門心思的坑我的錢。他覺得俗，我可不覺得。好歹是我這十幾年辛苦攢下來的錢財，
也還是需要個男丁倚仗。家財不算少，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成親后，
我就在鎮(zhèn)上買了四四方方的小院，又租了個鋪子打算做點糕點買賣。顧索長相白凈，
但也只剩下個白凈，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讓他干活也像個蔫茄子似的，看得我心頭窩火。
可我看著那張好皮囊，我又泄了氣，連打罵都舍不得。久而久之，我也不要他干活了。
他倒也坦然受之，整天捧著那幾本破書，說是要考取功名。我其實是看不上那些讀書人的，
畢竟在煙花柳巷混過飯的，其實沒少見過讀書人。他們明面上正人君子，
但私底下比販夫走卒還要粗鄙。而且讀出名堂的也沒幾個，就像隔壁巷子里的呂童生，
讀到六十歲還在考功名。我不明白，若是真考上了，他又能過幾天風光日子呢？既然如此，
為何不踏踏實實一點，要去追那絲虛無縹緲的可能。但這些話我也只是放在心里，
畢竟顧索他吃的不多，哪怕他不干活，我養(yǎng)他一輩子也是能養(yǎng)的。誰我只是看著他，
就心情愉悅呢。一開始，這糕點鋪子的生意并不好，
畢竟老娘年輕時也是在秦淮河上出過風頭的?？傆姓J出的人指指點點。再說糕點鋪子，
賺的多是女人的錢，而最恨我這種人的，恰恰又是女人?？晌液V定了心思不再賺男人的錢，
生意不好，我也不打算改行。就當我以為生意要黃的時候，又有了轉(zhuǎn)機。
那時我死磕糕點鋪子，中午不愛回家吃飯。再加上年輕時喝酒喝多留下的隱疾，
晚上一回家就胃疼的翻江倒海。餓了一天的我實在是沒力氣再做飯，
便只能靠我那沒用的小相公去做飯了。倒也出奇，平時常念叨君子遠庖廚的顧索，
竟然低著頭去給我買了條草魚。笨拙的殺了魚，為我煮了碗魚肉羹?！笆遣皇请y喝？
”平心而論，算不得好喝，但我對上他那期待的眼神，還是欣喜的點了點頭。
“相公你廚藝不差哎，以后你給我送飯吧？”我一開始只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思，
畢竟我以為像他這種讀圣賢書的，應(yīng)該是不愿為我這種人拋頭露面的?？沙龊跻饬系?，
他只是默默的點了點頭，轉(zhuǎn)頭洗碗去了?！斑@是轉(zhuǎn)性了？打算從我了？”我托著下巴沉思。
可終究還是我多想，晚上我讓他跟我睡一張床，他卻還是冷著臉打地鋪。哎，也是。
老女人就不該癡心妄想。二第二天晌午，都快過了飯點，還不見他的影子。
我以為是顧索又反悔了，不愿為了我這個老女人作賤自己。就在我有些失落之時，
背著大包小包的他低著頭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之中?！凹依餂]柴火了，我臨時去山上砍了一點。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有些灰撲撲的。所以我這小相公是為我干活去了？饒是我混跡紅場十幾年，
我還是不得不承認，此刻的我竟真有些心動。連帶著，今天雖然做的飯菜還不如昨天可口，
卻讓我吃得更加甜蜜。吃完飯我才發(fā)現(xiàn)他還沒有走，而是靠著我的店墻認真看起了書。
原來那大包里是裝得書啊。我疑惑道?！澳悴蛔邌幔俊鳖櫵饔行┎蛔匀?，沒有抬頭看我，
而是低頭回應(yīng)了一句?！叭疹^太大了，我等你賣完了再一起回去?！蔽液傻目此谎?，
什么時候他還怕起太陽了。顧索的異樣不得不讓我多想了一些。
難道是因為昨晚上我提了一嘴我一個人有些怕黑？顧索是在擔心我？所以換著法來陪我？
我沒敢細想，怕笑得兜不住口水。我原以為今天也會像尋常一樣，剩下許多糕點。
可出人意料的，今下午客人絡(luò)繹不絕。我原本還以為是我手藝見長，賺足了口碑。
后面才發(fā)現(xiàn)，全靠顧索。往來的這些女客們雖然明面跟我討價還價，
卻都偷摸摸的瞅我家小相公。雖然有些吃醋吧，但我現(xiàn)在可是商販，賺錢不寒磣。
再說她們看顧索幾眼，又不會少塊肉。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對顧索有了些許改觀，
或許他還真是塊讀書的料？畢竟這店里鬧哄哄的，他面對這群搔首弄姿的狂蜂浪蝶，
卻能做到頭也不抬，只是埋頭讀他的書。不知不覺間，糕點賣完了，客人們也走光了。
只有我還在傻傻的盯著顧索?！拔夷樕嫌信K東西嗎？”顧索歪頭看向我，有些疑惑。
我這才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不著痕跡的擦了擦口角?！皼]有沒有，只是……怪好看的。
”久不混情場，一下說這樣露骨的話讓我都有些臉紅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陽光照耀下，顧索的臉看起來要比我更紅。月光下，我推著小車，
把手里鼓鼓囊囊的荷包甩的叮當響。顧索在我身后不緊不慢的跟著，還像往常一樣一言不發(fā)。
我沒忍住好奇，問了一句?！靶∠喙氵@么努力讀書是為了什么？
”我原以為會像往常一樣，我問他他也不會搭理我。可這次他卻回應(yīng)得格外干脆。
“不讓人瞧不起?！边@話聽得我心口有些發(fā)堵。難怪他總跟我疏遠，
看來是我讓他被人瞧不起了。三第二天，我起了早床，只是沒想到顧索比我更早，他在晨讀。
想了想，我還是找上了顧索?！敖裉欤悴挥萌ソo我做飯，我自己帶吃食，外面日頭大，
你在家里好好讀書。”可顧索這次卻沒有理所當然的答應(yīng)，而是疑惑的看向我?！盀槭裁?？
我做的飯不好吃嗎？”我一時語塞，其實我只是不想讓他覺得被人看不起。
畢竟讀書人不會拋頭露面，任人觀賞?？蛇@些話不好說，我便順著他的話往下。“對，
你做的飯不好吃，我還不如隨便吃點?！鳖櫵髂蛔髀暎乙詾樗谴饝?yīng)了，
就推著小車出門去了。上午還是沒什么客人，但到了中午客人就多了起來。
可她們也只看不買，還老朝著我家的方向翹首以盼。不用想也知道，她們應(yīng)該是聽了風聲，
會有俊俏郎君給糕點店的老板送飯。有幾個等了老半天的大嫂鬧翻了天。“老板娘，
你家大郎怕不是迷了路，怎么今天來得這么晚？”“對啊，
我來你家買糕點就為了來看俊郎君的，郎君不來我以后可不來了??！”“對??！別藏了，
要想生意好，郎君少不了。”更有好事者朝我問道?！袄习迥?，
怕不是你舍不得小郎君給我們看，才叫他別來的吧？”本就被日頭熏得有些發(fā)昏的我，
被她們七嘴八舌一鬧，更是沒好氣。“對！你們家里沒相公啊？
我家相公就是只能我一個人看，你們不買就走，不要耽誤我做生意！”我這話一說完，
這幫胡鬧的大嫂們竟然就安靜了。我以為她們是被我鎮(zhèn)住了，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
原來是顧索不聲不響的站在了一旁。他手里拿著食盒，有些不自在。“先吃飯，
我先幫你賣著?！蓖送慌员慌蛡兂虻糜行┚狡鹊念櫵?，
我津津有味的吃起了熱騰騰的米飯。這次肯定不是錯覺，這次的飯菜滋味好上不少，奇怪，
難道是他私底下學(xué)了？我吃頓飯的功夫，糕點就被顧索賣了大半。見生意這么好，
我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錢是賺到了，但顧索丟了面子，背地里該恨我了吧？“好吃嗎？
”“??？嗯……嗯，好吃的，你的手藝進步很快，怎么做到的？”“好吃就好。
”顧索沒有多說話，而是跟往常一般坐在一旁拿起書看了起來。行，他不理我，我也不多問。
可古怪的是，被冷遇的我并不氣惱，反而心里竟是甜滋滋的。
第二天我沒有再跟顧索說讓他別去，反正我人微言輕，去不去還是隨他。上午，
有老主顧家中辦喜事，托人讓我送些糕點去。我想著沒啥生意，
也就先關(guān)了店里的生意送去了。去時沒啥，回來卻撞見了顧索。他正端坐在一小飯館的桌前，
認真領(lǐng)著一旁黃口小兒念書。我離得近，聽得真切，只見他放下書本，朝著店里招呼。
“老板，令郎今天的字溫習完了，該你來教我做菜了。”我這才知道，顧索廚藝有所長進，
原來是這么回事?？蛇@樣不會耽誤他讀書嗎？難道說……他是為了我？我一有這個想法，
就狠狠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不該癡心妄想，肯定是顧索在家做飯時嫌飯菜難吃，
這才主動學(xué)起了廚藝。給我做飯，應(yīng)該只是……順帶的。想是這樣想，但不妨礙我腳步輕快，
叫賣的聲音都大了幾分。四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顧索廚藝飛漲，
很快做飯這件事就被他全盤包下。我一開始還勸他注重學(xué)業(yè)，不用管我，可他犟的跟牛一樣，
依舊我行我素。慢慢我也就不勸了，畢竟他送的飯確實好吃，而他那張臉更是秀色可餐。
托他的福，糕點店的生意也算是開了起來。有了口碑，我又精進了糕點配方，
客源也愈發(fā)的穩(wěn)定。我自信，哪怕是顧索不來幫我，我也一樣能賣好?？上?，
這樣平平淡淡的日子并不長久。顧索最近還真有幾天沒來，聽說他是去趕春闈了。說來奇怪，
他不來陪我，哪怕生意紅紅火火，我也渾身沒勁。怎么回事？我不是最愛錢了嗎？后來，
我干脆就歇店了幾天，寧愿躺在床上百無聊賴，也不想出去干活。人一閑就容易亂想，
顧索說去考試就真去考試嗎？會不會是他跑了，畢竟他從來瞧不上我。
就當我繼續(xù)胡思亂想之時，屋外響起了鑼鼓喧天聲。奇怪，這附近沒聽說誰要辦喜事??？
我疑惑的推開門，正撞上來賀喜的衙役?！肮补?！令相公高中舉人！特來賀喜！”舉人？
我其實也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我只是學(xué)著隔壁王二娘娃娃中秀才的樣子，
給幾個衙役塞了點吃食。不過看上去他們并不開心，似乎嫌少。哎，罷了罷了，
好歹是自家相公風光一回，我下了狠心，從私房錢里拿出不少銀兩。
這才把他們歡天喜地的打發(fā)了出去。顧索啊顧索，你最好當大官，幫我把錢撈回來！
不然……不然……好像我也不會把他怎么樣。罷了，只要他愿意留在我的身邊，
我就養(yǎng)他一輩子又何妨。后半夜，顧索才回來?？瓷先ミ€喝了不少酒，臉上紅撲撲的。“喝！
再喝！”怎么還說起醉話來了，我連忙攙扶著他進了房。我瞥了一眼地上的褥子，
這么冷的天，總不能繼續(xù)讓他打地鋪了吧？再說他都醉了，我讓他睡哪不就得睡哪。
想到這里，我便先扶他睡到了我的床上。正想給他打盤水洗洗臉呢，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別，別走?！彼窃谧屛覄e走？我有些小鹿亂撞的回過頭，正對上顧索那帶著水霧的眼睛。
“不走，我在這呢?！蔽逸p輕的坐在床弦，打算把他哄好再去打水。可接下來的發(fā)展，
卻出乎了我的意料。他猛的朝我貼近，唇上一暖。我頓時慌了神，這是被他……親了？
不過親了也不打緊，好歹他是我的相公，該他親的。“早就想親你了，誰讓你眼里從沒有我，
只想著你的錢~”顧索言語帶著嗔怪。不對，這是在說我嗎？我不是滿心滿眼都是他嗎？
難道說他在說別人？我的心忍不住漏了一拍，
他不會從不愿與我圓房的原因是心里有了別人吧。不過他醉了，也就準我裝醉一回吧。
我附在他的耳邊，輕輕噬咬?！拔沂钦l啊？”顧索沒有答話，回應(yīng)我的是一個更熱烈的吻。
看來他不管我是誰，都把我當成了“她”。他帶著侵略，要索取我的全部。我想過拒絕，
可我又想不到理由，我喜歡他我是知道的。而且他是我的夫君，他要就讓他要去吧。窗外，
月上柳梢頭，屋內(nèi)，寒鴉啄春露。罷了，不管你在想誰，今晚上你都是我的。
顧索屬于長煙離。五晨起時，我下意識摸向枕邊。身旁空蕩蕩，顧索不在。雖然早就有預(yù)料，
可真當這事實如我所想，卻還是讓我有些難受。不過也怪我，誰讓我生來輕賤，
我這樣的人又怎配有功名的他？“醒了？”顧索一貫冷冰冰的，
絲毫沒有因跟我肌膚之親有所改變?！白蛲怼液榷嗔?，你能不能當做沒發(fā)生？
”“我其實沒想過要那樣?！笔裁匆馑迹克窍胝f如果不是喝醉，
他才不會跟我發(fā)生那些事嗎？還是說，他以跟我發(fā)生那件事為恥，才想著來堵住我的嘴。
我輕笑，裝作不在意?！皼]事，我們好歹是名義上的夫妻，再說我出身低，年紀又這么大，
而你年輕又有功名，是我賺到了?！蔽冶M量讓我的語調(diào)保持輕松，
但還是沒忍住讓一滴淚滑落眼角。余光里，我好像看到顧索伸來的手。他想安慰我？不，
應(yīng)該是愧疚。畢竟我對他還不錯，哪怕他真看不上我?？晌也灰⒕危蝗缇驼嫒缢f的，
昨晚的事就當沒發(fā)生過?！皠e碰我！讓我一個人靜靜。”顧索還是第一次這么聽我的話，
退出去時還輕輕帶上了門?！霸绮?，我煮好了，你記得吃。”“還有，我要去趕會試了，
可能要個一年半載?！痹瓉硭且吡?。也是，像我這樣的老女人，是留不住他的。
我擦擦眼淚，強打起精神?！昂?，盤纏夠嗎？”“夠，這些年你給我買書的錢我還剩了不少。
”“對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會把你贖我，還有這些年你為我花的錢都還你。
”“我都記著，不會虧欠你?！痹瓉恚c我分的這么清，我還以為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
“那你快走吧，我今天還要出攤就不送你了?！边@句話是假話，我只是舍不得他，
我怕我送他時一直哭。雖然我喜歡他喜歡的不行，但我不想當面為他流淚。我不想認輸，
更不想讓他覺得我非他不可?！澳?，你多保重?！薄昂?，你也是。
”六我一直以為顧索其實沒那么重要，畢竟我從不依賴他。我有我的事業(yè)，我的生活，
我自己也能把自己照顧好。可我錯了，我竟然病倒了。
大夫來后還荒唐的為我診了一個相思病。我不信，但我其實也會止不住的遙望京城，
也會忍不住去驛站問有沒有顧索給我的信。我也會奢望，他會不會也有一天，
想起這秦淮河畔還有他的發(fā)妻。哪怕這發(fā)妻是假的，只是我強求的，
可我們好歹有了夫妻之實?？删┏菑臎]來消息，從來沒有。也是，
像我這樣的女人只會成為他青云路上的污點，想必他也避之不及吧。
不過后來倒也聽了一點顧索的信，還是縣太爺告訴我的。他來為我賀喜，
恭賀我就要當官夫人了。我不解，他卻比我更疑惑。“顧公子高中會元，他沒跟你說嗎？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了，原來是我不配分享他的這份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