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董寒蘇是餓醒的。
其實也不是那么餓,她重生后,好像胃變得敏感,稍稍餓一點,便覺得饑餓難忍。
她從稻草堆上起來,活動活動凍僵的手腳。
房內有清水,用手帕浸濕,擦了手,擦了臉,重新為自己上藥,最后掏出昨晚從段姑姑那兒順來的瓜子。
一顆一顆嗑瓜子。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吵醒了昏迷的金蕊。
金蕊的衣裳裙子被血水浸透,凍得傷口麻木,反倒沒昨晚那般生不如死的疼痛了。
她趴在冷冰冰的地上,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睜眼看見董寒蘇竟在嗑瓜子,眼神猛地冷戾。
倘若是在浣衣局,她肯定要狠狠折磨一番董寒蘇。
如今,她連生氣都沒力氣。
“董寒蘇,你會遭報應的!”
話說得惡毒,卻聲如蚊吶,沒有什么氣勢。
也不知昨晚她蹭了多久,才把嘴里的布料蹭掉,一開口,又是詛咒董寒蘇。
董寒蘇邊嗑瓜子,邊譏諷道:“你還沒死呢?命真硬?!?/p>
金蕊動怒,想爬起來,一動彈,傷口便又撕裂。
麻麻癢癢的感覺,從傷口處逐漸蔓延到全身,令她抓心撓肝地難受。
“董寒蘇,你不過是個罪奴!而我,是良家子。董寒蘇,你是賤奴,賤奴!這一點,到死,你都比不上我?!?/p>
她受了傷,又受了寒,發(fā)起高熱,喉嚨干啞澀痛,每說一個字,便猶如有刀子在喉嚨處劃一刀,疼得要命。
原本已哭得干涸的眼眶,又壓榨出兩行清淚。
董寒蘇無語,這有什么好比的。
“我原本是官家千金,如今是宮廷奴婢。而你呢,原本是良家子,如今被你爹娘賣進皇宮為奴為婢。
“你覺得,有什么區(qū)別呢?奴婢,在戶籍上甚至不算個人。入了宮,都是皇上的奴仆。我不知你哪里來的高貴。”
金蕊哭道:“我就是比你高貴!我到了二十五,可以出宮嫁人,而你,只能老死在宮里!”
董寒蘇走過來,蹲在她身邊,低低道:“我怎么會讓你活到二十五呢?金蕊,珍惜能喘氣的時間吧,你活不過今晚?!?/p>
金蕊驚駭,眼珠子瞪大:“你,你為何變了?董寒蘇,你鬼上身了?”
“是啊,我是來向你索命的惡鬼?!倍K彎唇。
金蕊又怒又懼,加上疼痛和饑寒,眼白一翻,又昏迷過去。
董寒蘇探了探她的額頭。
果然燒得燙手。
不用她做什么了,金蕊一定會死。
董寒蘇回到墻角嗑瓜子,放空思緒。
什么都不去想。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推開,有人喝道:“寒蘇,金蕊,皇上皇后要審你們!”
董寒蘇沒管金蕊,先踏出門檻,乖覺溫順,免得宮人們暴力抓她。
身后,一個體格健壯的宮女踹了金蕊一腳。
金蕊毫無動靜。
那宮女嚇一跳:“不會死了吧?”
另一名宮女懷疑地看向董寒蘇。
董寒蘇習慣性地垂眸,輕聲辯解:“她挨了板子,沒吃的,沒喝的,也沒有暖和的被褥柴炭,發(fā)了高熱。我也沒法子,總不能我自己凍著,把襖子給她穿吧?”
宮正司的第一女官姜宮正,微微皺眉,說道:“皇上要審人,除非死了,拖走!”
兩名宮女便毫不留情地動手,一人拖一條胳膊,拖死狗一般,將金蕊拖出來。
董寒蘇掃一眼,便轉回頭,跟在領頭宮女的身后。
內心毫無波瀾。
她受寒發(fā)熱,昏迷不醒的時候,也是這般被拖去干活的。
金蕊那時說她:“哼,故意裝病躲懶,潑她一盆冷水,她就老實了。姑姑別理她,她慣是嬌氣,慣會偷奸?;?,以為她自己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吶!”
*
這一回,皇帝傳喚董寒蘇和金蕊,是要她們指認不秋殿密謀不軌的宮女和太監(jiān)的。
昨日去過冷宮的宮女和太監(jiān)都在這里了。
一個個驚恐不安。
皇帝讓他們在董寒蘇和金蕊面前說話。
金蕊已是半死不活了,連潑兩盆冷水,也只是喃喃囈語,眼睛都睜不開,壓根無法指認。
董寒蘇是在從冷宮出來之后重生的,于她而言,那對偷情的宮女和太監(jiān),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哪里記得清。
便是記得清,也不可能指認。否則,指認出來,那兩人的口供與她的口供對不上,反而糟糕。
她一個個走過他們,細細聆聽他們說話的聲音,不斷搖頭:“不是,不是他/她......”
被她親口說“不是”的人,有些喜極而泣,有些癱軟在地,有些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有人隱晦地看了眼董寒蘇。
董寒蘇不敢在皇帝面前亂看,跪地,誠惶誠恐道:“奴婢駑鈍,且昨晚隔著風雪,聽不真切,因此未能分辨出奸人的聲音,請皇上和皇后娘娘責罰?!?/p>
皇帝怒氣難消,一拍桌案:“廢物!事情是從你開始挑起的,你竟說辨不出人,荒謬!
“朕看,你就是想包庇罪犯!來人,將她拖下去,打板子,直到她肯指認歹人為止!”
兩名太監(jiān)上前,壓住董寒蘇的肩膀。
“且慢!”皇后不可能讓董寒蘇受刑,否則日后豈還有宮人敢效忠她,忙道,“皇上,正是這宮女向臣妾告發(fā),方知,有人陷害玉妃,有人陷害臣妾。
“她既選擇告發(fā),又怎會有所隱瞞?未能抓住幕后真兇,未能及時阻止悲劇發(fā)生,是臣妾之過,而非她之過。
“若打死告發(fā)之人,今后宮里再有什么人要謀害宮妃,甚而謀害皇上和皇子公主,誰還敢告發(fā)?臣妾請皇上息怒,三思?!?/p>
壓住董寒蘇的兩名太監(jiān)便猶豫地看向皇帝。
皇帝陰沉地盯著董寒蘇,冷冷道:“既然皇后為她求情,且饒她一回。把那個叫金蕊的丫鬟弄醒。”
董寒蘇不敢多言,跪到一旁。
烏萱悄悄將她扶起來,將一塊烘暖的石頭塞進她手里。
董寒蘇沖她感激地笑了笑,冷冰冰的兩只手抱著石頭,身上很快暖洋洋的。
嘩啦一聲,金蕊被冷水潑醒了。
她被兩個太監(jiān)架著,身上結了不少冰渣,根本不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
旁邊宮女說話讓她辨聲,她耳邊嗡嗡的,什么都聽不清,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空茫地掃視四周。
她在尋找董寒蘇的身影。
極痛,極熱。
一會兒在刀山上,一會兒在油鍋里。
她喃喃說著什么,嘴唇蠕動。
皇帝問:“她說什么?”
太監(jiān)忙傾身細聽,回稟:“皇上,金蕊說的是,董寒蘇?!?/p>
董寒蘇只好又跪到地上:“回皇上,回皇后娘娘,奴婢本名,董寒蘇。”
皇帝顯然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
之前他便被告知她叫寒蘇,加個董姓而已。
“你去聽聽,她是不是想對你說什么,是不是想告訴你,歹人是誰?!?/p>
董寒蘇應諾,起身走到金蕊身邊。
這大半年,兩人相處最多。
金蕊模糊的視線看不清她的臉,卻對她的身形極為熟悉,見她靠近,明顯變得激動起來。
她嘴唇蠕動,干澀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出。
最后,她落下一滴眼淚,閉上了雙眼。
不知是又昏迷了,還是,死了。
架著她的兩名太監(jiān),明顯感覺胳膊上的人身體變得越發(f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