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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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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供銷社那扇刷著綠漆的木頭門,一股混合著煤油、布匹、醬油和灰塵的獨(dú)特氣味撲面而來。玻璃柜臺后面,幾個(gè)穿著藍(lán)色工裝的女售貨員正嗑著瓜子閑聊,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供銷社的門臉比記憶中新了一點(diǎn),玻璃柜臺擦得锃亮。售貨員是個(gè)三十多歲的婦女,雖然臉上沒啥笑容,但至少沒有傳說中的“晚娘臉”。

“同志,買點(diǎn)啥?” 售貨員大姐掀了掀眼皮。

羅承建此刻底氣十足,指著柜臺后面:“大姐,麻煩您,給我稱十斤標(biāo)準(zhǔn)粉(白面),十斤糙米!”

“好嘞!” 售貨員動作麻利,很快稱好。白面一毛八一斤,糙米一毛二一斤,總共才花了三塊錢!羅承建心里感慨:這物價(jià),真香!

“有豆腐嗎?” 羅承建滿懷期待地問。他記得林歡歡昨天控訴他連做豆腐的豆種都送人了。

售貨員搖搖頭:“豆腐得趕早,這會兒早賣完了?!?/p>

羅承建有點(diǎn)失望,但很快振作起來。沒關(guān)系,補(bǔ)償老婆的方式多的是!他的目光落在了布匹柜臺。

“大姐,麻煩把那塊淺藍(lán)色的確良布給我看看?!?他指著其中一塊顏色清爽的布。的確良,這時(shí)候可是時(shí)髦料子!林歡歡自從嫁給他,就沒穿過新衣裳。

“三尺,六塊五。” 售貨員報(bào)出價(jià)格。

羅承建毫不猶豫:“要了!” 六塊五毛錢遞出去,換來一卷手感挺括的藍(lán)色布料。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林歡歡穿上新衣裳的樣子。

接著是副食品柜臺。油鹽醬醋是必需品。

“同志,醬油一毛二一斤,來一斤?!?/p>

“鹽一毛五一斤,來兩斤?!?/p>

“醋八分一斤,來一斤?!?/p>

“豆油……豆油七毛一斤?來一斤!”

“火柴兩分一盒,來十盒!”

售貨員一邊報(bào)賬一邊翻著白眼,算盤珠子撥得飛快:“醬油一毛二,鹽三毛,醋八分,豆油七毛,火柴兩毛??偣惨粔K三?!?/p>

羅承建看著那罐子底一樣薄的一斤豆油,心里吐槽:真他娘的貴!但咬咬牙,付錢!沒油怎么做飯?

路過肉案,那紅白相間的五花肉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案板后的師傅拿著蒲扇,懶洋洋地扇著。

“師傅,五花肉咋賣?”

“一塊二一斤。要多少?”

“來……來五斤!” 羅承建一咬牙。改善生活,就從吃肉開始!

“六塊!” 師傅手起刀落,一塊肥瘦相宜的五花肉上了秤。

六塊錢遞出去,羅承建感覺心在滴血,但想到歡歡和笑笑,又覺得值了。

禽蛋柜臺。一籃子雞蛋碼得整整齊齊。

“雞蛋怎么賣?”

“論斤八毛,論個(gè)五分。一籃子二十二個(gè),一塊一,要就拿走?!?售貨員言簡意賅。

“要了!” 羅承建痛快付錢。補(bǔ)償歡歡的雞蛋,必須安排上!

手里的錢像流水一樣消失。羅承建又買了白糖(八毛一斤)、紅糖(七毛一斤),給女兒和老妹買了一斤什錦水果糖(一塊二?。?,給林歡歡買了塊最便宜的茉莉花香皂(三毛)和一個(gè)紅色帶小塑料花的發(fā)卡(八毛)。

最后,路過冰棍箱子,羅承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豪氣地掏出三分錢:“來根最便宜的糖水冰棍!”

他找了個(gè)角落,三兩口把冰棍嗦溜完,冰涼的感覺直沖腦門,爽!再看手里,原本厚厚一沓錢,只剩下三塊多毛票了。

“這錢……真不經(jīng)花啊!” 羅承建肉痛地感慨了一句。他把背簍里的油布翻了個(gè)面(干凈面朝里),小心翼翼地把米面、肉、雞蛋、調(diào)料瓶、布匹、香皂發(fā)卡、糖……一樣樣碼放進(jìn)去,盡量擺穩(wěn)當(dāng)。背簍再次變得沉甸甸,但這一次,裝滿了希望。

夕陽西下,羅承建背著這座“希望之山”,拖著疲憊卻興奮的身體,嘎悠嘎悠地回到了羅家坳。推開自家院門時(shí),已是滿頭大汗,但臉上的笑容比夕陽還燦爛。

“歡歡!笑笑!麗麗!我回來了!” 他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嗓子,把背簍卸在堂屋門口。

屋里的林歡歡和羅麗麗聞聲出來,羅笑笑也邁著小短腿跟在后面。

羅承建像個(gè)變戲法的,開始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嘴里還不停地念叨:

“米!白面!咱家以后不吃那喇嗓子的糙米了!”

“油!鹽!醬!醋!火柴!齊活兒!”

“五花肉!五斤!晚上咱就吃它!”

“雞蛋!一籃子!比給那老娘們兒的只多不少!歡歡你每天必須吃一個(gè)!”

“白糖紅糖!沖水喝,補(bǔ)氣血!”

“喏,給!茉莉花香皂!洗得香噴噴的!”

“頭花!歡歡,給你買的!試試好看不?”

“布!三尺的確良!藍(lán)格子的!跟你原來那件差不多樣式,做件新褂子!”

“糖!什錦水果糖!麗麗,笑笑,你倆的!一會兒麗麗你裝點(diǎn)回去,藏好了自己吃,別讓建業(yè)建兵那倆饞鬼看見!他們要敢搶,就說我說的,腿給他倆打折!” 他一邊說,一邊抓了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糖,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羅麗麗的口袋里。

他掏得興起,嘴里嘚啵嘚啵不停安排,絲毫沒注意到林歡歡已經(jīng)徹底呆住了。

她看著地上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東西,又看看滿頭大汗、臉上卻洋溢著得意和獻(xiàn)寶般笑容的羅承建,腦子嗡嗡作響。香皂?頭花?新布?白糖紅糖?還有肉和雞蛋……這……這得花多少錢?

羅承建終于掏到了底,抬起頭,正好對上林歡歡那呆愣愣、帶著難以置信的眼神。他嘿嘿一笑,抹了把汗:“咋樣?你老公我厲害吧?今天這魚可沒白賣!這些都是給你和笑笑買的!” 他掏出兜里剩下的錢,把三張一塊的塞到林歡歡手里,“喏,賣魚的錢,還剩三塊多,這三塊你收著!剩下的幾毛我留著,明天當(dāng)零錢,找給買魚的顧客?!?/p>

林歡歡看著手里那三張帶著汗?jié)n的紙幣,又看看地上那堆東西,聲音都有點(diǎn)發(fā)顫:“你……你到底賣了多少錢?買了這么多……”

“不多不多,就二十多塊!” 羅承建滿不在乎地?cái)[擺手。

“二……二十多塊?!” 林歡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心疼和難以置信,“你……你個(gè)冤家這也太敗家了!二十多塊!就……就花剩下三塊多?!這得買來多少糧食?。 ?她感覺心都在滴血,這些錢,夠他們一家緊巴巴地過好幾個(gè)月了!

“這哪能叫敗家?” 羅承建理直氣壯,指著地上的東西,“你看,米面油鹽,這是過日子必須的吧?沒油怎么做飯?沒鹽怎么吃?肉和雞蛋,是給你和笑笑補(bǔ)身子的吧?你懷著孩子呢!笑笑長身體呢!豆腐,是你念叨的吧?香皂頭花布,是給你用的吧?糖是給孩子們甜甜嘴的吧?哪一樣是亂花的?哪一樣不是該買的?” 他掰著手指頭,一條條說得振振有詞。

他一番話,說得林歡歡啞口無言。看著他那副“我都是為了這個(gè)家”、“我老婆孩子值得最好的”的理直氣壯樣,林歡歡心里那點(diǎn)心疼和責(zé)備,竟奇異地被一種酸酸澀澀、又帶著點(diǎn)暖意的復(fù)雜情緒取代了。

她攥緊了手里的三塊錢,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低聲嘟囔了一句:“……歪理?!?/p>

道理是沒錯(cuò),可這花錢的速度……她看著手里那三塊錢,又看看羅承建曬得通紅、汗津津的臉,心里那股火氣,不知怎么的,就堵在了胸口,發(fā)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最終,她只是抿緊了嘴唇,把三塊錢緊緊攥在手心,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羅承建也不在意,樂呵呵地把調(diào)料瓶和暫時(shí)不用的米面搬進(jìn)灶房歸置好。然后擼起袖子,開始兌現(xiàn)他“做頓好的”的諾言。

有了充足的調(diào)料,羅大廚準(zhǔn)備大顯身手!

他挑了一條肥美的草魚,刮鱗去內(nèi)臟,在魚身上劃上漂亮的花刀。

鍋里終于舍得放油了!雖然是薄薄一層,但燒熱后,把魚放進(jìn)去煎至兩面金黃,那滋啦作響的聲音和撲鼻的香氣,瞬間充滿了小小的灶房!

烹入醬油、醋,加點(diǎn)白糖提鮮,再倒入開水沒過魚身,扔進(jìn)蔥段姜片,蓋上鍋蓋小火慢燉。

另一邊,他把昨天剩的筍切成細(xì)條,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也切成薄片。

鍋里再放一點(diǎn)點(diǎn)油(還是心疼),下肉片煸炒出油脂,炒到焦黃卷曲,下筍條爆炒!鹽、醬油調(diào)味,最后沿著鍋邊烹入一點(diǎn)點(diǎn)醋,激發(fā)出鍋氣!一盤油亮噴香的筍條炒五花肉出鍋!

最后,給女兒蒸的雞蛋羹也沒落下,細(xì)膩滑嫩,點(diǎn)上幾滴香油。

堂屋里,炕桌再次被擺滿。中間是那盆醬紅色、湯汁濃郁、香氣霸道得幾乎能掀翻房梁的紅燒草魚!旁邊是油光锃亮、筍脆肉香的炒五花肉,還有黃澄澄的雞蛋羹。主食是溜得熱氣騰騰的玉米面窩頭。

香氣彌漫,勾得人口水直流。羅笑笑扒著桌子邊,眼巴巴地看著那盤紅燒魚。羅麗麗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開飯開飯!” 羅承建招呼著,先把女兒抱上炕坐好。他端過那碗雞蛋羹,拿起小勺子,舀起一勺金黃的、顫巍巍的蛋羹,細(xì)心地吹了吹,才送到笑笑嘴邊:“來,笑笑,張嘴,啊——”

笑笑乖乖地張開小嘴,含住勺子,大眼睛滿足地瞇了起來。

羅承建一邊喂女兒,一邊給林歡歡夾了一大塊魚肚子上的肉,刺都挑干凈了:“歡歡,快嘗嘗!這魚燉得入味!多吃點(diǎn)!” 又給羅麗麗夾了一大筷子油亮的五花肉:“麗麗,別光看著,吃!可勁兒吃!這筍炒肉,香著呢!在咱家可勁兒吃,沒人跟你搶!”

林歡歡看著碗里那塊浸滿湯汁、沒有一根刺的魚肉,又看看羅承建低頭認(rèn)真喂女兒、側(cè)臉上還帶著汗?jié)n的樣子,再看看桌上豐盛的、久違的飯菜……她拿起筷子,夾起那塊魚肉,小心地放進(jìn)嘴里。

魚肉軟爛入味,醬香濃郁,帶著微微的甜和恰到好處的咸鮮。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下,似乎也流進(jìn)了心里某個(gè)冰冷堅(jiān)硬的角落。

羅承建喂飽了笑笑,自己才拿起一個(gè)窩頭,掰開,蘸了蘸紅燒魚那濃稠鮮美的湯汁,大口咬下去,吃得那叫一個(gè)香!雖然只是窩頭蘸魚湯,但他臉上的滿足感,比前世吃山珍海味時(shí)還要真切百倍。

“好吃!真香!” 他含糊不清地贊嘆著自己精湛的廚藝,又給林歡歡和羅麗麗各夾了一筷子筍炒肉,他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催促,“歡歡,麗麗,快吃??!別愣著!這筍炒肉,麗麗你嘗嘗,哥的手藝咋樣?歡歡,魚湯趁熱喝!”

這一頓飯,吃得異常安靜,卻又異常溫馨。碗筷碰撞的聲音,咀嚼的聲音,還有羅笑笑偶爾滿足的吧唧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紅燒魚的濃香,五花肉的油香,雞蛋羹的嫩香,彌漫在小小的堂屋里,驅(qū)散了長久以來的陰霾和清苦。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羅承建送羅麗麗回老宅,看著妹妹蹦蹦跳跳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他盤算著:明后天再賣一次魚,就給老宅也送點(diǎn)肉和雞蛋去。

回到家,簡單洗漱后,羅承建幾乎是癱倒在昨晚的位置。身體像散了架,后背屁股的傷,加上一天的勞累,讓他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本想跟林歡歡再說說話,可腦袋一沾枕頭,沉重的睡意就如潮水般將他淹沒,幾乎是瞬間就打起了小呼嚕。

昏暗的油燈光線下,林歡歡側(cè)躺在炕上,卻沒有立刻睡著。她聽著身邊男人均勻的鼾聲,借著微弱的光線,目光復(fù)雜地看著他那張?jiān)谒瘔糁幸琅f帶著一絲疲憊、卻又似乎無比踏實(shí)滿足的臉龐。

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放在枕邊那塊嶄新的、帶著機(jī)器壓痕的藍(lán)格子的確良布料,指尖傳來微涼的、光滑的觸感。又摸了摸口袋里那三張帶著體溫的紙幣。

他……是真的想踏實(shí)過日子了嗎?

還是被爹打疼了,或者只是三分鐘熱度?

過幾天……誰知道又會是什么樣呢?

無數(shù)個(gè)念頭在她腦海中翻騰。最終,她只是輕輕地、幾乎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拉過薄被,給身邊的女兒掖好被角,也閉上了眼睛。黑暗中,那聲嘆息,帶著迷茫,也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的期待。


更新時(shí)間:2025-08-12 12:1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