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灌，
無情地沖刷著這片浸透了血淚的土地，
仿佛要將所有的罪孽、所有的悲傷、所有無法言說的痛苦都徹底洗去。
蕭燼抱著柳寒煙早已冰冷僵硬的遺體，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石像，
一動不動地跪在村口那株梅樹下。雨水浸透了他厚重的戰(zhàn)甲，冰冷的鐵片緊貼著肌膚，
凍得他渾身麻木，指尖青紫，嘴唇烏黑，他卻渾然不覺。他緊緊抱著她，
仿佛抱著這世間最后一點余溫，最后一點救贖的光。任憑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龐，
混合著滾燙的淚水，再無聲地落下。他的士兵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沒有人敢上前。
他們從未見過這位鐵血將軍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那背影里的絕望和悲慟，像一塊巨石，
壓得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來。雨勢稍歇的間隙，他親手為她挖掘了墓穴。
就在梅樹盤虬的根須旁。鐵鍬每一次插入冰冷的泥地，每一次抬起沉重的泥土，
都像是在剜他的心。泥土落在簡陋的棺木上，發(fā)出沉悶的、如同心跳停止般的聲響。
他將那本燒得只剩一半、焦黑蜷曲的《農(nóng)桑輯要》殘卷，
還有一枝他小心翼翼折下的、帶著幾點嫩綠新芽的梅枝，輕輕放在了她的枕邊。
當(dāng)最后一捧土覆蓋上去，堆起一個小小的墳塋時，蕭燼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鐵鍬。
他跪在泥濘的新墳前，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流淌，
你……”“我會……守著這里……守著你……想守護(hù)的人……”聲音被滂沱的雨聲徹底吞沒，
消散在空曠的荒原上。雨停之后，荒原的天空洗過一般明凈，陽光刺眼。蕭燼仿佛脫胎換骨，
又仿佛徹底死去了一部分。他眼中的銳利和冷硬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哀傷取代，
但行動卻變得更加果決。他推行的不再是軍令，
帶著沉重贖罪意味的政令：大幅減免遺民村本就不堪重負(fù)的賦稅；頂著軍中巨大的反對聲浪，
強硬地將軍隊糧草分出一半，優(yōu)先供給村中老弱婦孺。有將領(lǐng)不服，在帳中爭執(zhí)，
蕭燼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那眼神里的死寂讓對方不由自主地閉了嘴。他設(shè)立糾察，
嚴(yán)懲軍中任何欺凌村民的行為，哪怕對方是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悍將，
一旦觸犯，鞭刑、降職、甚至驅(qū)逐，毫不留情。一次，一個老兵痞調(diào)戲村里的寡婦，
被蕭燼得知后，當(dāng)場下令杖責(zé)五十，逐出軍營，永不錄用。他甚至脫下象征身份的冰冷甲胄，
換上粗布短衣，扛起鋤頭，走進(jìn)田間地頭，和村民們一起彎腰耕作。泥土沾滿褲腿，
汗水浸透衣衫，手掌很快磨出成串的血泡，又破裂、結(jié)痂，再磨破……那雙手上留下的痕跡，
與當(dāng)年柳寒煙手上的，竟如此相似。有村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眼神復(fù)雜。有人依舊恐懼，
有人帶著敵意，但也有人，在看到他笨拙卻認(rèn)真地播種、澆水時，眼中閃過一絲動搖。
軍中怨言四起，罵他“婦人之仁”，“被妖女迷了心竅”，“忘了國仇家恨”。
朝中也隱隱有彈劾的風(fēng)聲。蕭燼對這些充耳不聞。他只是常常在黃昏時分，
獨自走到村口的梅樹下，長久地佇立，沉默地望著那座小小的墳塋。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背影里，埋藏著他一生都無法卸下的救贖，
也埋藏著他永世無法償還的罪孽。少年阿木成了村里唯一敢主動靠近他的人。
這孩子曾被老張像護(hù)崽的老母雞一樣藏在身后，用仇恨的目光瞪著每一個士兵。如今，
他卻常常在清晨，捧著一把還帶著露水的、新采的草藥，
默默地放在蕭燼處理公務(wù)的、粗糙的木桌上。他記得柳寒煙姐姐在病榻上，
未曾親手害過我們……若……若村子真能好起來……你……替姐姐……看著點……”“將軍，
”阿木仰起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小臉，指著村口的梅樹，“寒煙姐姐說過，梅樹到了冬天，
最冷最冷的時候，就會開花。白白的，香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