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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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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鎮(zhèn)很小,只有一條主街,幾家簡陋的旅社蜷縮在街尾。蘇晚選擇的,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最破舊的一家——“平安旅社”。褪色的招牌缺了一個角,在夜風里吱呀作響?;椟S的燈光從蒙塵的玻璃門里透出,勉強照亮門前坑洼的水泥地。

我看著她小小的身影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玻璃門,走了進去。幾分鐘后,二樓最靠邊、窗戶對著后面一條堆滿垃圾的窄巷的房間,亮起了昏黃的燈光。窗簾被迅速拉上了,但劣質(zhì)布料無法完全遮光,依舊能勾勒出里面模糊的人影輪廓。

我的落腳點就在隔壁。同樣簡陋的房間,墻壁薄得像紙板,隔壁任何稍大的聲響都能清晰地傳過來??諝庵袕浡还沙睗癜l(fā)霉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氣味。我靠在冰涼的墻壁上,能清晰地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

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像受傷的小獸在黑暗里獨自舔舐傷口,努力不發(fā)出聲音,卻控制不住身體細微的顫抖和鼻息的抽噎。聲音很小,隔著薄墻,卻像細針,一下下刺著我的耳膜。

她在哭。那個在所有人面前永遠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蘇晚,那個被蘇世昌當作完美籌碼展示的蘇晚,此刻蜷縮在這個散發(fā)著霉味的廉價房間里,像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孩子,無聲地崩潰著。

啜泣聲持續(xù)了很久,漸漸變成了低低的嗚咽,最后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偶爾控制不住的抽噎。疲憊最終壓垮了悲傷,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歸于沉寂。她大概是累極了,睡著了。

我依舊靠著冰冷的墻壁站著,一動不動。黑暗中,時間失去了刻度。窗外的風聲,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隔壁徹底安靜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切都放大了感官。直到確認隔壁再無聲息,我才緩緩走到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舊單人床邊坐下。

沒有開燈。黑暗中,我摸出那部老舊的備用手機。屏幕幽藍的光照亮了一小片區(qū)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動,點開一個加密文件夾。里面靜靜地躺著幾張照片。

照片有些年頭了,像素不高,但足以看清。背景是某個奢華宴會廳的角落。照片的主角是蘇世昌,我的“未來岳父”。他臉上帶著商人慣有的虛偽笑容,正微微側(cè)身,和一個穿著考究、戴著金絲眼鏡、氣質(zhì)卻透著幾分陰冷的男人低聲交談著。那個男人,是本市一家高端私人精神療養(yǎng)院——康寧療養(yǎng)院——的副院長,王振。幾張照片的角度都很刁鉆,顯然是偷拍的。其中一張,清晰地拍到了王振將一份厚厚的文件袋遞給蘇世昌,蘇世昌不動聲色地接過,塞進了隨身的公文包。另一張,則是蘇世昌將一張支票推給王振,王振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文件袋的封面上,隱約可見“蘇晚”的名字和“康寧療養(yǎng)院”的LOGO水印。而支票的數(shù)額……大得驚人。

這些照片,是我母親去世前,用盡最后力氣交給我的。她彌留之際,干枯的手死死抓著我的手腕,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最后的憤怒和恐懼:“深兒……逃……帶她……逃……蘇世昌……他不是人……晚晚……會瘋掉……康寧……那是地獄……”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幾個關(guān)鍵詞,塞給我這個小小的存儲卡,便永遠閉上了眼睛。

母親曾是蘇世昌的私人秘書。她看到了太多不該看的東西。蘇世昌需要一場“完美”的聯(lián)姻來掩蓋他轉(zhuǎn)移非法資金和礦產(chǎn)交易中的血腥勾當。他更需要一個“體面”的理由,在他榨干蘇晚所有的利用價值后,讓她“合理”地消失——一個精神失常、需要長期封閉治療的女兒,無疑是最完美的遮羞布。而我,林深,作為他精心挑選的“女婿”,不過是這場骯臟交易里,替他把蘇晚送進地獄的最后一道保險。

指尖無意識地收緊,冰冷的手機外殼硌得掌心生疼。黑暗中,隔壁房間死一般的寂靜。蘇晚在夢里,是否也被這無邊的黑暗和冰冷所吞噬?母親臨終前那雙充滿恐懼和哀求的眼睛,與隔壁那壓抑的啜泣聲重疊在一起,像兩把淬火的刀,反復切割著神經(jīng)。

我關(guān)掉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消失,房間重新陷入濃稠的黑暗。我將自己重重摔在散發(fā)著霉味的床鋪上,閉上眼睛。明天,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必須讓她逃得更遠,必須徹底粉碎蘇世昌的毒計。這個念頭,像黑暗中唯一燃燒的火焰,支撐著疲憊到極限的身體。

第七天。

海的氣息,終于濃烈到無法忽視。咸濕的、帶著微微腥氣的風,不再是遠方虛無縹緲的傳說,它開始變得具體,變得霸道,無孔不入地鉆進車窗縫隙,撲面而來,帶著一種粗糲的生命力。

黑色SUV沿著一條坑洼不平、蜿蜒向下的老舊公路行駛。路兩旁,低矮的、被海風常年侵蝕得灰白斑駁的礁石逐漸取代了農(nóng)田和樹林。視野陡然開闊。前方,一片灰藍色的、廣袤無垠的海,在鉛灰色低垂的云層下,翻滾著白色的浪花,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天際線盡頭。

路的盡頭,是一個小小的、如同被世界遺忘的海邊村落——望漁角。幾排低矮的、用粗糙石塊壘砌的房屋,沿著陡峭的海岸線參差排列,屋頂大多覆蓋著灰黑色的海草,被海風吹拂得向一側(cè)伏倒。幾艘破舊的小木船被拖上沙灘,歪斜地擱淺著。整個村子靜悄悄的,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拍岸聲,單調(diào)而永恒地回響。

我把車停在村子入口處一片巨大的、風化成奇異形狀的黑色礁石后面。這里地勢較高,能俯瞰整個小漁村和那片灰蒙蒙的海灘。推開車門,強勁的海風瞬間灌滿車廂,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咸腥味。我裹緊了身上的工裝外套,戴上那頂舊鴨舌帽,壓低帽檐。

目光銳利地掃過下方。很快,在那片空曠的、只有零星貝殼和白色泡沫的灰黑色沙灘盡頭,靠近嶙峋礁石群的地方,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蘇晚。

她孤零零地坐在一塊被海浪沖刷得光滑的礁石上。沒有戴兜帽,任由海風肆意吹亂她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身上依舊是那件灰色的舊衛(wèi)衣,在空曠的海天背景下,顯得更加單薄渺小。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望著眼前那片翻涌不息、無邊無際的灰藍色大海。

像一尊凝固的、悲傷的雕像。

我從礁石后走出來,沒有刻意隱藏腳步聲。沙灘很軟,踩下去會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海風呼嘯著,將我的腳步聲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但我離她越來越近。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就在距離她大約五六米遠的地方,那塊礁石上的身影,毫無預兆地,猛地轉(zhuǎn)過了頭!

動作快得像受驚的彈尾蛇。海風將她凌亂的長發(fā)吹向腦后,露出整張臉。七天風餐露宿的逃亡,在她臉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跡——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嘴唇干裂。但最刺眼的,是那雙眼睛。里面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眼眶紅腫,殘留著未干的淚痕,而此刻,那雙眼睛里不再是麻木的疲憊,而是瞬間爆發(fā)的、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獸般的驚駭、憤怒,以及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

她的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誰?!”她的聲音嘶啞尖利,被海風撕扯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瀕臨斷裂的顫抖,“為什么跟著我?!”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背脊緊緊抵住冰冷的礁石,仿佛那是唯一的屏障。一只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摸向旁邊一塊棱角尖銳的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海風在我們之間呼嘯而過,卷起細沙,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她眼中的驚濤駭浪,幾乎要將我吞噬。

我停下腳步。隔著幾步的距離,隔著呼嘯的海風,看著她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恐懼、憤怒和絕望。那只緊緊攥著尖銳石塊的手,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微微顫抖著。

是時候了。

我緩緩抬起手,沒有去碰那塊石頭,也沒有任何攻擊性的動作。只是用兩根手指,輕輕捏住了那頂幾乎成為我標志的舊鴨舌帽的帽檐。

然后,慢慢地,將它摘了下來。

海風瞬間毫無阻隔地吹亂了我的頭發(fā)。我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她那雙寫滿驚濤駭浪的眼睛。

“不是跟蹤?!蔽业穆曇舨淮?,卻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風聲,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感,落在她耳中。

“是陪你逃婚,蘇晚?!?/p>

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了。蘇晚臉上所有的表情——驚駭、憤怒、恐懼——都凝固了。像一尊被驟然凍結(jié)的冰雕。只有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瞳孔猛地擴張到極致,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我,仿佛要從我的臉上挖出哪怕一絲一毫說謊的痕跡。

“陪……我……?”她喃喃地重復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巨大的荒謬感和不確定。隨即,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了一下,她猛地回過神,身體劇烈地一顫,眼中爆發(fā)出更強烈的、混雜著荒謬和憤怒的火焰!

“林深?!”她幾乎是尖叫出聲,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撕裂變調(diào),“你瘋了?!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是婚禮!是你和我的婚禮??!”她猛地從礁石上站了起來,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搖晃了一下,攥著石頭的手指向我,指尖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你在這里做什么?玩什么無聊的把戲?!看我像喪家犬一樣逃跑很有趣嗎?!還是……還是你爸派你來的?!”最后一句,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被背叛的尖銳痛楚和刻骨的寒意。

海風卷起她的長發(fā)和衣角,獵獵作響。她站在礁石上,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折斷的蘆葦,卻又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火焰。

我沒有后退,只是平靜地承受著她所有的憤怒和指控。等她激烈的質(zhì)問稍微停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時,我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

“婚禮?”我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毫無笑意,“那從來就不是婚禮,蘇晚。那是為你量身定做的屠宰場。一場……把你干干凈凈送進地獄的儀式?!?/p>

她的喘息猛地一窒,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和更深的驚疑。

我不再給她質(zhì)疑的機會,手伸進工裝外套內(nèi)側(cè)的口袋。指尖觸碰到那個冰冷的、堅硬的金屬U盤。我把它掏了出來,舉在兩人之間。銀色的金屬外殼在鉛灰色天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

“看看這個。”我的聲音沉了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沙灘上,“看看你那位好父親,蘇世昌,在你‘精神崩潰’、‘需要靜養(yǎng)’之后,為你精心挑選的‘療養(yǎng)院’是什么地方??纯此硕嗌馘X,來買斷你后半生的自由,甚至……性命?!?/p>

我向前一步,將那個小小的U盤遞向她。動作很慢,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蘇晚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枚小小的銀色U盤上,仿佛那是一條劇毒的蛇。她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慘白。憤怒和尖銳的質(zhì)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茫然。那只緊握著尖銳石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發(fā)出輕微的“咔”聲,石頭卻始終沒有砸過來。

海風在我們之間呼嘯,卷起的細沙撲打在臉上,帶來細微的刺痛。

她像是被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原地,僵硬得無法動彈。只有眼睛,那雙曾經(jīng)冷漠疏離、如今卻盛滿了驚濤駭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手中的U盤,瞳孔劇烈地收縮、擴張。

時間在呼嘯的風聲中艱難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那只攥著石頭的手,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松開了。尖銳的石塊“啪嗒”一聲掉落在她腳邊的礁石上,滾落下去,淹沒在沙子里。

她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伸出手,那只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指尖冰涼。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觸碰烙鐵的恐懼和遲疑,接過了我手中的U盤。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猛地一縮。

她沒有問“這是什么”,也沒有問“怎么看”。只是緊緊地將那小小的U盤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頭,目光終于從U盤移回到我臉上。那雙眼睛里,所有的憤怒、尖銳、絕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空洞的茫然和求證。

“你……”她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干澀得幾乎發(fā)不出聲,“……怎么知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因為……”我深吸了一口咸腥冰冷的海風,胸腔里積壓了太久的真相,終于找到了出口,“我母親,是你父親的前任秘書。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她在……離開前,把這個交給了我。”我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康寧療養(yǎng)院’,蘇晚,那不是療養(yǎng)院。那是蘇世昌處理‘麻煩’的私人監(jiān)獄。進去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或者……清醒著出來?!?/p>

“這場婚姻,從頭到尾,都只是把你名正言順地移交到他們手中的一個儀式?;槎Y結(jié)束,賓客散場,就是你被‘確診’精神疾病,送往‘康寧’的開始。”我看著她眼中最后一絲光亮瞬間熄滅,被無邊的黑暗吞噬,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個殘酷的結(jié)論,“逃婚,蘇晚,不是你背叛了誰。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機會。是你父親和林正宏計劃里,唯一可能讓你徹底消失的、合法的‘意外’?!?/p>

死寂。

只有海浪永不停歇地拍打著礁石,發(fā)出單調(diào)而巨大的轟鳴。那聲音撞擊著耳膜,也撞擊著搖搖欲墜的世界。

蘇晚站在那里,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海風猛烈地吹拂著她單薄的衣衫和凌亂的長發(fā),她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顫抖著。那雙曾經(jīng)明亮、后來只剩下疲憊和戒備的眼睛,此刻徹底空洞了,映著灰蒙蒙的天和海,一片死寂的絕望。

攥著U盤的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青白色,微微顫抖著。那冰冷的金屬,仿佛正源源不斷地將真相的寒意注入她的骨髓。

時間失去了意義。也許過了幾分鐘,也許只是幾秒鐘。

突然,她身體猛地一晃,像是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一直強撐的意志力在瞬間崩潰。她雙腿一軟,整個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我瞳孔驟縮,身體的本能比思維更快一步。猛地向前跨出兩大步,在冰冷的礁石上踩出急促的聲響。就在她身體即將撞上身后嶙峋尖銳的礁石邊緣時,我的手臂猛地伸出,一把攬住了她下墜的身體!

她的身體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冰冷僵硬得如同石塊。她倒在我的臂彎里,沒有掙扎,沒有尖叫,甚至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只有細微的、無法控制的、篩糠般的顫抖,透過單薄的衣衫傳遞過來。她的眼睛空洞地大睜著,望著鉛灰色的、低垂壓抑的天空,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無聲地、洶涌地從眼角滑落,迅速浸濕了鬢角的亂發(fā)和我的衣袖。

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抽噎從喉嚨深處溢出,伴隨著身體劇烈的顫抖。

“假的……都是假的……”她破碎的聲音在呼嘯的海風中幾不可聞,像瀕死小獸的嗚咽,“他是我爸……他是我爸啊……”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種被至親徹底碾碎靈魂的絕望和悲慟。

我支撐著她冰冷的身體,沒有說話。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只是沉默地承受著她的重量和那無聲洶涌的絕望。手臂微微收緊,試圖傳遞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目光越過她顫抖的肩膀,投向那片依舊在翻涌咆哮的灰藍色大海。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在海平線上,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懷中那劇烈的顫抖才漸漸平息下來,只剩下細微的、無法控制的抽噎。她依舊閉著眼,淚水卻不再洶涌,只是無聲地滑落。

她終于在我臂彎里動了動,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狼狽不堪,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神卻不再空洞。那里面,有一種被烈火焚燒過后的灰燼感,冰冷,堅硬,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砂紙摩擦,“想讓我死?”不是疑問,是冰冷的陳述。

“或者,比死更糟?!蔽业穆曇敉瑯拥统粒瑤еoL的冷冽,“在康寧,你會‘自然’地消失,或者‘合理’地成為一個真正的瘋子。他的礦產(chǎn)、港口、那些見不得光的錢……就徹底安全了?!蔽翌D了頓,目光銳利地鎖住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而你名下的‘晚晴慈善基金’,那筆你母親留給你的、由你獨立運作的信托基金,也會在他成為你法定監(jiān)護人后,順理成章地成為他的囊中之物。”

蘇晚的身體再次僵硬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痛。那是她母親留給她最后的凈土,是她唯一能自主呼吸的空間!原來,連這個,也早已被覬覦!

“所以,”我繼續(x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引導的力量,“逃婚,只是開始?,F(xiàn)在,該反擊了。”我微微松開手臂,讓她能站穩(wěn),目光直視著她眼中翻滾的恨意和冰冷,“你愿意嗎?蘇晚?愿意親手,把那個想把你送進地獄的人,拖進屬于他的深淵嗎?”

海風呼嘯著,卷起她的長發(fā),抽打在臉上。她臉上未干的淚痕在風中迅速變得冰冷。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極其用力地,用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痕。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

然后,她抬起頭。

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紅腫未消,卻再無半分脆弱。里面燃燒著一種冰冷的、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被至親背叛后淬煉出的、不死不休的恨意。她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鋒。

“怎么做?”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撞擊的冰冷質(zhì)感。

我看著她眼中那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知道最后的引線已經(jīng)點燃。計劃的核心,必須由她親自完成。我拿出那部老舊的備用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操作幾下,調(diào)出一個加密的通訊錄界面,遞到她面前。

屏幕上,只有一個名字和一個加密號碼:**周律師(晚晴基金托管)**。

“打給他。”我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如同磐石,“用你的聲音,用你的身份。告訴他,你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但需要他的幫助。告訴他,有人試圖非法轉(zhuǎn)移晚晴基金的核心資產(chǎn),你需要他立刻采取最高級別的法律凍結(jié)程序。同時,”我加重了語氣,目光緊鎖著她,“要求他以基金唯一授權(quán)人的名義,向媒體和監(jiān)管機構(gòu)匿名舉報蘇氏集團在星港礦業(yè)項目中的巨額財務(wù)造假、非法用工和重大安全隱患。證據(jù)鏈,周律師手里有一部分,剩下的,我這里會同步提供給他?!?/p>

蘇晚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星港礦業(yè)!那是蘇世昌的根基,也是他所有非法勾當?shù)暮诵?!凍結(jié)基金是斷他財路,而舉報星港……這是要直接掘他的根!她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胸脯劇烈起伏著,眼中燃燒的火焰更加熾烈。

“他會信嗎?”她盯著那個名字,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顫抖,“匿名舉報……能撼動他?”

“周律師是你母親生前最信任的人,也是看著你長大的長輩。他忠于基金章程,更忠于你母親對你的保護?!蔽覕蒯斀罔F地說,“你的聲音,就是最高指令。至于舉報……”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蘇世昌的敵人,遠比朋友多。這份‘匿名’材料,會精準地出現(xiàn)在最想看到它、也最有能力利用它的人手里。墻倒眾人推,只需要一個足夠大的裂縫。”


更新時間:2025-08-11 23:1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