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撲打在臉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線,順著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雪水還是別的什么。她只是咬著牙,憑著胸中一股幾乎要焚盡五臟六腑的戾氣,朝著城南那片代表著貧賤、污穢與絕望的所在——寒窯區(qū),一步步挪去。
長安城的繁華在風(fēng)雪中褪盡了顏色。雕梁畫棟的府邸被雪幕模糊,只剩下冰冷沉默的輪廓。平日里喧囂的街衢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雪的嘶吼填滿天地。偶爾有緊閉的門窗縫隙里透出昏黃的燈火光暈,映在雪地上,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窺視著這個被放逐的孤魂。
越往南走,道路越發(fā)泥濘難行。積雪下掩蓋著污穢的凍土和垃圾,冰碴子混著污泥,硌得她血肉模糊的雙腳鉆心地疼。寒氣無孔不入,浸透薄衫,仿佛要將她由外而內(nèi)徹底凍僵。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枯葉。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有一個時辰,也許只有短短一刻鐘,時間在極致的寒冷和疼痛中失去了刻度。意識開始有些模糊,眼前的景象搖晃起來。就在她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栽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來的時候,一片低矮、破敗、如同匍匐巨獸般的陰影,突兀地撞入了她模糊的視線。
寒窯區(qū)。
這里沒有朱門高墻,只有一孔孔依著土崖挖掘出的、低矮黝黑的窯洞。窯洞前胡亂堆著柴禾、破爛的瓦罐和分辨不出原色的破布。積雪覆蓋了大部分污穢,卻蓋不住空氣中彌漫的、混雜著劣質(zhì)炭煙、牲口糞便和窮困潦倒的渾濁氣息。
幾個裹著破舊棉襖、凍得縮頭縮腦的孩童,正蹲在一個避風(fēng)的土坎下,用凍得通紅的小手費(fèi)力地扒拉著雪層,似乎在尋找什么可以充饑的東西。看到蘇玉釧這個穿著單薄華服、赤著腳、披頭散發(fā)闖入他們地界的異類,孩子們都停下了動作,臟兮兮的小臉上滿是驚愕和毫不掩飾的好奇。幾個在窯洞門口費(fèi)力清掃門前積雪的婦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jì),投來探究、麻木又帶著一絲憐憫的目光。她們的臉被寒風(fēng)刻滿溝壑,眼神渾濁,早已被生活的重?fù)?dān)磨去了所有光彩。
這些目光,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在蘇玉釧早已麻木的心上,帶來一陣遲來的、尖銳的羞恥。
“看,那就是相府不要的……”
“嘖嘖,為了個當(dāng)兵的,落到這步田地……”
“活該!放著金窩銀窩不要,跑來跟我們搶這爛泥坑……”
細(xì)碎、模糊、充滿惡意的議論,如同嗡嗡作響的蚊蠅,順著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jìn)她的耳朵。聲音不高,卻足以將人釘死在恥辱柱上。
她猛地攥緊了雙拳,指甲深深陷入剛剛被步搖刺破的掌心傷口里,劇烈的疼痛讓她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她強(qiáng)迫自己抬起下巴,無視那些目光和議論,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朝著記憶中那片最偏僻、靠近荒廢亂葬崗的角落走去。
終于,在一道背風(fēng)、塌了小半邊的土崖下,她找到了那個記憶中的窯洞。洞口的木柵欄早已朽爛不堪,歪斜地掛在那里,形同虛設(shè)。門板只剩半扇,被風(fēng)吹得吱呀作響,露出里面深不見底的黑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霉?fàn)€、塵土和動物糞便的腐朽氣味撲面而來,嗆得她一陣劇烈咳嗽,胸腔里火燒火燎。
這里,就是她最后的容身之所。一個被家族徹底拋棄、被世人恥笑、連乞丐都不屑一顧的“寒窯”。
她扶著冰冷的土壁,喘息著,一步步挪了進(jìn)去。
黑暗瞬間吞噬了她。僅有洞口透入的微光,勉強(qiáng)勾勒出窯洞內(nèi)逼仄的輪廓。四壁是粗糙的黃土,掛著厚厚的蛛網(wǎng)。地面坑洼不平,積著厚厚的灰塵和不知名的污垢。角落里堆著些早已朽爛的麥草,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一只碩大的老鼠被驚動,吱吱叫著,飛快地從她腳邊躥過,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徹骨的寒意,比外面的風(fēng)雪更甚,仿佛浸透了每一寸土壁,無聲無息地鉆入骨髓。她摸索著走到那堆還算干燥的爛草堆旁,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跌坐下去。冰冷的塵埃和腐爛草屑的氣味瞬間將她包圍。
身體里那股強(qiáng)撐著的、如同烈焰般的硬氣,在踏入這絕境般的黑暗后,終于開始不受控制地瓦解、崩潰。刺骨的寒冷從四面八方侵蝕而來,透過薄薄的衣衫,像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鉆進(jìn)她的皮膚,啃噬著她的血肉和骨頭。雙腳早已凍得麻木,失去知覺,只有掌心被簪子刺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她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
她蜷縮起來,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試圖汲取一點(diǎn)點(diǎn)可憐的暖意,卻只是徒勞。身體篩糠般抖得厲害,牙齒磕碰的聲音在死寂的窯洞里清晰得嚇人。饑餓感也在這時兇狠地襲來,胃里像有一把鈍刀在慢慢切割,火燒火燎。
門外,風(fēng)雪依舊肆虐,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如同鬼哭。
黑暗,冰冷,饑餓,疼痛,屈辱……所有的感覺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像沉重的巨石,一層層壓下來,要將她徹底碾碎、埋葬。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再也無法抑制,猛地砸落在環(huán)抱著膝蓋的手臂上。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無聲無息,卻帶著灼傷皮膚的溫度。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嗚咽,只有肩膀在劇烈地、無聲地聳動。
就在這絕望的黑暗深淵里,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被徹底凍僵、意識模糊的邊緣,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呻吟聲,突兀地、清晰地,從窯洞最深處那個黑暗的角落里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