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世間唯一一個能和鬼神溝通的走陰女。
五年前,我不顧師門反對,下山替未婚夫顧景珩走陰,從鬼差手里搶回他的命。
他醒來后說要報恩,娶我做了太子妃。
這些年,我替他擋咒術(shù)、破巫蠱、避暗算,一路將他送上皇位。
可他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趁我產(chǎn)子虛弱之際,將我剛出生的女兒丟入蛇窟,任她被萬蛇撕咬致死。
“什么通曉陰陽,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p>
“要不是你裝神弄鬼,朕和茵茵怎會不能相守?朕每每想起茵茵,都恨不得將你碎尸萬段!”
“你不是說你通曉陰陽嗎?”他掐著我的下巴,強迫我看向蛇窟里掙扎的女兒,“現(xiàn)在就把她救回來給朕看看??!”
我拼命往前爬,卻只抓住女兒一只冰涼的小手。
她最后的哭聲卡在喉嚨里,再也沒能喊出來。
可他卻忘了,
他的命是我從黃泉陰司里借來的。
彼時,距離七月七日,陰司大開之日只剩三日。
1.
我抱著女兒小小的身子走回寢殿。
她的衣衫早已被蛇咬得破爛不堪,白嫩的皮膚上布滿青紫的牙印,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見森森白骨。
我打來溫水,顫抖著手一點點擦去她身上的血跡。
“是娘親沒用......”
我的眼淚砸在她冰冷的小臉上,
“是娘親害了你......”
明明早該看出來的。
他看孟茵時眼里的溫柔,對我日漸冷淡的態(tài)度,還有那些夜不歸宿的借口......
我竟然還傻傻地等著他回心轉(zhuǎn)意,以為有了孩子就能挽回他的心。
真是太蠢了!
我機械地擦拭著女兒青紫的小臉,指尖觸到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時控制不住的劇烈顫抖。
溫?zé)岬呐磷雍芸毂谎?,換了一盆又一盆,可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她的小手還維持著最后抓向我的姿勢。
女兒才剛剛出生沒多久,甚至沒有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蛇毒發(fā)作的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產(chǎn)后虛弱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
腦袋重重的磕在了棺材上,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睜眼時,顧景珩竟坐在我床前。
見我醒來,他眼底閃過一絲心疼,
心疼?
怕是我看錯了。
我自嘲一笑,撐著身子就要下床,被他一把按?。骸叭ツ??”
“找我女兒?!蔽宜﹂_他的手。
他冷笑出聲:
“那個孽障,也值得你這樣?”
我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也是你的骨肉!”
“朕的孩子?”他忽然掐住我的脖子,眼神陰鷙,“這孩子到底是不是朕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一片冰涼。
自從女兒出生后,他就一直懷疑這個孩子不是他的。
產(chǎn)婆說孩子看著像不足月,是催產(chǎn)而生。
按照產(chǎn)婆說的日子算,是七個月前才懷上的。
可那時,顧景珩正在邊關(guān)打仗。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聲音沙啞,“是因為下陰司救你,傷了孩子的元氣......”
“閉嘴!”他猛地收緊手指,“這種鬼話,你以為朕會信?”
我閉上眼,不再解釋。
女兒已經(jīng)死了,這些爭辯還有什么意義。
他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
都不重要了。
我奮力推開他,踉蹌著撲向房中那具小棺槨。
直到摸到女兒冰涼的小手,才稍稍緩過氣來。
顧景珩站在身后,聲音陰沉:“裝這副模樣給誰看?”
我沒回頭,只是輕輕擦掉女兒臉上沾到的灰塵。
他快步走上前來,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
“三日后大朝會,你主動上表請辭后位。”
我盯著他衣袍上的龍紋,突然笑了。
我當(dāng)然明白他的心思了。
當(dāng)年我從陰司搶回他性命的事朝野皆知,他為了報恩才立我為太子妃。
如今剛登基就要廢后,傳出去不僅會毀了他的名聲,連孟茵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以為我在笑他,手上力道又重了幾分。
“陛下可算過日子?”我啞著嗓子問,
“今日是七月初四了。”
他神色微變,顯然想起了什么。
五年前七月七,我從陰司搶回他一條命。
陰司借壽,五年一查賬。
“朕自有上天庇佑?!彼砷_手,語氣里帶著刻意的不屑,
“倒是你,這些年裝神弄鬼,也該收場了。”
我低頭整理女兒的衣角,沒再說話。
他永遠不會明白,這次我不會救他了。
即便是我想救,也救不了了!
產(chǎn)后元氣大傷,再加上這些年為他逆天改命太多次,我早就沒能力再下陰司了。
三日后鬼門大開,他的命數(shù),就看判官怎么判了。
2.
顧景珩猛地拽住我的手腕,將我整個人從棺槨旁拖起來。
他手上的力道大得驚人,我甚至能聽見自己骨骼發(fā)出的細微聲響。
“你以為朕在求你?”
他眼底翻涌著駭人的寒意,
“信不信朕現(xiàn)在就讓人把那孽種的尸體剁碎了喂狗?”
我被他掐得生疼。
看著他猙獰的面容,只覺得心口發(fā)冷。
當(dāng)年那個奄奄一息躺在病榻上的少年,如今為了另一個女人,竟能對我和女兒這般狠毒。
恍惚間,我又想到了五年前我下山之時,
師父告誡我說帝王命格最是涼薄,讓我別去蹚這渾水。
可那時我鬼迷心竅,非要下山救他。
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至極。
“對了,還有你那些裝神弄鬼的同門,”
他忽然松開手,在我耳邊輕聲道,“朕不介意讓青崖山變成一片焦土,就像......”
他的目光掃過女兒的棺槨,“處理這個孽種一樣簡單?!?/p>
聽到這話,我渾身發(fā)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好,我可以自請廢后?!?/p>
強撐著站起身,我直視著他:“但你要為女兒守靈三日?!?/p>
“嬰靈若無人守魂,會成孤魂野鬼。”
這些年我走陰司看得明白,小孩子的魂魄最是脆弱,必須由至親守著才能安然往生。
所以小孩子的爹娘,都要守夠三日才行。
顧景珩聞言,目光陰鷙地盯著我。
我知道為什么,因為他覺得女兒不是他的,不配他來守靈。
但我也知道他一定會答應(yīng)。
因為若我不配合,孟茵永遠別想名正言順坐上后位。
果然,片刻后他冷聲道:“三日就三日。但是三日后,朕要看到你自請廢后?!?/p>
看著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我緩緩滑坐在地。
3.
夜幕降臨,靈堂里只點著幾盞長明燈。
顧景珩果然來了,一襲玄色龍袍,面無表情地坐在棺槨旁。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守了三個日夜,誰也沒開口。
第三日天快要亮的時候,顧景珩催促著我去寫自請廢后的詔書。
我就將寫好的詔書遞給他。
顧景珩剛接過,殿門就被推開,孟茵一襲粉色宮裝款款而來。
“陛下。”
她嬌聲喚道,目光卻落在那份詔書上。
顧景珩順勢展開給她看,兩人相視一笑。
仿佛已經(jīng)看到孟茵戴上鳳冠的樣子。
我站在陰影處,不由得冷笑一聲。
死到臨頭,還在這兒女情長。
“姐姐何必這樣看著我?”
孟茵察覺到我的視線,故作委屈地往顧景珩懷里靠了靠。
“陛下與我兩情相悅多年,姐姐早該讓位的。”
顧景珩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轉(zhuǎn)頭對我道:
“你收拾一下,把這鳳儀宮給茵茵騰出來。”
看著他這副嘴臉,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我八歲,剛隨師父搬來京城。
第一次去學(xué)堂,孩子們聽說我家世代走陰,能看見不干凈的東西,全都躲得遠遠的。
放學(xué)路上,幾個大孩子把我推倒在泥坑里,我的新裙子全臟了。
“你們干什么!”
一個穿著錦袍的小男孩突然沖過來,明明比那些孩子矮半個頭,卻硬是把我護在身后。
我后來才知道,那是六皇子顧景珩。
從那天起,他總偷偷溜出宮來找我。
記得有次我發(fā)燒,他翻墻進我院子,懷里揣著宮里最好的藥材,還笨手笨腳地給我熬藥,結(jié)果把袖子都燒了個洞。
十歲那年上元節(jié),我因為不能去燈會,躲在院子里哭。
他翻墻進來時摔了一跤,卻還急著從懷里掏出一盞兔子燈。
“阿寧別哭,”他踮著腳給我擦眼淚,手心還帶著擦傷的血跡,“等我長大了娶你,你想看多少燈會都行?!?/p>
十三歲那年,他為了求先帝給我們定親,在御書房外跪了三天三夜。
那會兒正下著大雪,我去宮門口等他,看見他被人攙出來時,膝蓋上的血都結(jié)冰了。
他卻沖我笑:“阿寧,父皇答應(yīng)了?!?/p>
所以五年前,當(dāng)聽說他中了南疆蠱毒,命在旦夕時,我才會不顧師父阻攔,執(zhí)意下山救他。
那時候他明明已經(jīng)和孟茵有了私情,卻還假意與我周旋。
每次蠱毒發(fā)作,他都緊緊攥著我的手說:“阿寧,只有你能救我?!?/p>
登基前夜,他摟著我說:“等一切安定下來,我就封你為后?!?/p>
我當(dāng)時怎么就沒看出來,他眼底閃過的算計?
現(xiàn)在想想真是可笑。
他利用我對付政敵的詛咒,化解暗殺的死局,甚至借我的能力預(yù)知災(zāi)禍。
等到江山穩(wěn)固,就要一腳把我踢開。
我望著他給孟茵整理鬢發(fā)的溫柔模樣,突然明白,人心易變,那些年少誓言早隨著時光消散了。
“呀!這鳳儀宮怎么布置成這樣?”
孟茵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轉(zhuǎn)身看見她站在殿門口,臉上寫滿嫌惡。
她夸張地后退兩步,捂著心口道:
“陛下您快看,這滿屋子的白幡紙錢,多晦氣??!”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圖,一個箭步擋在女兒靈柩前:
“你想住進鳳儀宮,今晚自然如你所愿。但這棺槨——”我加重了語氣,“嬰靈之物,動不得。”
孟茵的眼神瞬間陰冷下來,我又道:“陛下也親口答應(yīng)要守靈三日的?!?/p>
“姐姐又在裝神弄鬼了,”
孟茵扯著顧景珩的衣袖,聲音嬌滴滴的卻帶著刺。
“什么嬰靈不嬰靈的,臣妾看分明是姐姐舍不得這鳳儀宮,不想讓出皇后之位吧?”
顧景珩眉頭緊鎖:“來人,把這些晦氣東西都撤了。”
4.
“陛下不可!”我死死護住棺槨,“您答應(yīng)過要為女兒守靈三日,若是現(xiàn)在移動棺槨,會驚擾嬰靈......”
“夠了!”顧景珩厲聲打斷,“朕看你是越來越放肆了!”
幾個粗使嬤嬤立刻上前拉扯。
混亂中,我眼睜睜看著一個嬤嬤“不小心”踢翻了長明燈,火油潑灑在女兒的白綢壽衣上,火苗“轟”地竄起。
“住手!”
我拼命掙脫鉗制撲向棺槨,卻被兩個太監(jiān)死死按在地上。
臉頰貼著冰冷的地磚,我看著火焰吞噬了女兒小小的棺槨。
“陛下!求您......”
我嘶啞著嗓子喊,“這是我的親生骨肉啊......”
顧景珩望著燃燒的棺槨,眼中閃過一絲動搖。
孟茵立刻拽著他的袖子嬌聲道:“陛下,封后大典的吉時就要到了,欽天監(jiān)說誤了時辰不吉利......”
他沉默片刻,最終攬著孟茵轉(zhuǎn)身離去:“把這里收拾干凈?!?/p>
當(dāng)最后一點火星熄滅,我爬向那堆焦黑的殘骸,顫抖著拾起女兒燒得變形的小手鐲。
從袖中取出師門傳信的紙鶴,我咬破手指寫下:“師父,徒兒知錯了,求您......接我回家......”
另一邊的封后大典進行得很順利。
顧景珩看著身邊鳳冠霞帔的孟茵,明明該心滿意足,胸口卻莫名發(fā)悶。
封后大典過后,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鳳儀宮門前。
殿門打開,孟茵笑盈盈地迎出來:
“陛下怎么來了?”
顧景珩一怔,這才想起這里已經(jīng)是孟茵的寢宮了。
他煩躁地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七月七呀。”
孟茵倚在他肩頭,聲音甜膩,“陛下怎么突然問這個?”
顧景珩瞳孔猛地一縮。
七月七——陰司查賬的日子!
他驟然抬頭望向殿外,暮色已沉,天邊不見一絲光亮。
離子時......只剩一炷香的時間了。
“快!去找......”他喉頭一哽,那個曾經(jīng)被他喚作“阿寧”的人,如今竟連稱呼都顯得陌生,“去找......廢后!”
侍衛(wèi)跪地稟報:“回陛下,國師大人半個時辰前已帶著廢后離宮了?!?/p>
就在這時,一陣陰風(fēng)突然穿堂而過,吹得宮燈劇烈搖晃。
顧景珩只覺得心口一涼,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生生抽走。
他踉蹌著扶住廊柱,耳邊隱約響起鎖鏈拖地的聲響。
孟茵還在嬌聲問:
“陛下怎么了?”
可他的視線已經(jīng)開始模糊,最后看見的是自己手上突然浮現(xiàn)出的,死人般的青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