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刻，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他顫抖著、痙攣般的手指，艱難地探進濕透的西褲口袋深處。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小小金屬環(huán)。他猛地攥緊！
那是另一枚戒指。和他扔掉的那枚是一對。他以為早就丟了，或者被清理掉了。不知為何，卻一直留在這件他極少穿的禮服口袋里，像一個被遺忘的、冰冷的詛咒。
冰冷的金屬硌著他掌心的皮肉，堅硬無比。他死死地攥著它，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響聲，皮膚被戒指的邊緣勒出深痕，幾乎要嵌進骨頭里。仿佛這是他與那個消散在煙雨中的女人之間，最后一點、也是唯一一點有形的、冰冷的聯(lián)系。
冰冷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灌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和鐵銹的味道。刺耳的警報聲還在尖銳地鳴響，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他的太陽穴。工作人員焦急的勸阻和拉扯，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掌心那枚戒指冰冷的觸感，和眼前那條通往虛無的幽暗走廊。
他掙脫了所有試圖攙扶他的手，像一尊被風(fēng)雨侵蝕了千年的石像，沉重地、緩慢地轉(zhuǎn)過身體。那雙赤紅的、空洞的眼睛，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散落在地的白玫瑰花瓣（不知何時被踩踏進來的雨水沾濕，污濁不堪），死死地釘在了那扇巨大的、緊閉的殯儀館正門上。
門外的世界，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的灰暗。
顧承燁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然后，他攥著那枚冰冷的戒指，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一步，一步，無比艱難地，重新朝著門外那片冰冷的、吞噬了她的風(fēng)雨走去。
他沒有走向自己的車。他只是失魂落魄地走著，漫無目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冰冷的雨水中。昂貴的皮鞋早已灌滿了泥水，每一步都發(fā)出沉重的噗嗤聲。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頭發(fā)緊貼著頭皮，水珠順著慘白的臉頰不斷滾落。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小時。意識在極致的痛苦和冰冷的麻木中沉浮。最終，他停在了殯儀館主樓側(cè)面，一處空曠的、毫無遮擋的水泥平臺上。這里，正對著那幾根沉默矗立的巨大煙囪。
他停住了腳步。
然后，在周圍工作人員驚愕、不解、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目光注視下，顧承燁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絲支撐的提線木偶，直挺挺地、沉重地跪了下去。
“咚！”
膝蓋再次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光滑的水泥地上。這一次，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他仰著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瞪著那幾根高聳入云的煙囪。冰冷的雨水瘋狂地灌進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卻連眨一下眼的力氣都沒有。他就那樣跪著，像一個虔誠的、卻又被徹底遺棄的信徒，跪在祭奠自己親手毀滅的神壇之前。
攥著戒指的手，因為過度用力，指節(jié)泛出駭人的青白色，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雨水順著他繃緊的手臂不斷流淌，沖刷著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時間失去了意義。
冰冷的雨水浸泡著他的身體，帶走最后一絲溫度。刺骨的寒意侵入骨髓，卻絲毫無法凍結(jié)他胸腔里那團瘋狂燃燒、名為悔恨的業(yè)火。那火舌舔舐著他的五臟六腑，帶來灼心蝕骨的劇痛。他跪在傾盆大雨中，像一座正在被雨水和痛苦共同侵蝕的冰冷石碑，面朝著那幾根沉默的煙囪。雨水順著他凌亂的頭發(fā)、慘白的臉頰、緊抿的薄唇不斷流淌，匯成一道道冰冷的小溪。昂貴的黑色禮服被徹底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勾勒出他僵硬的、微微佝僂的脊背。
三天。
整整七十二個小時，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像一尊失去靈魂的石像，釘死在這片冰冷的水泥地上。意識在極致的痛苦和冰冷的麻木之間沉浮。偶爾有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或路過的車輛投來驚詫或同情的目光，他都毫無所覺。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幾根煙囪，和掌心那枚幾乎要被他體溫焐熱、卻又始終帶著金屬冰冷的戒指。
第三天傍晚，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到平臺邊緣，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車門打開，林曉走了下來。
她換下了那身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婚紗，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套裙，臉色蒼白憔悴，精心描繪過的眼妝也掩蓋不住眼底的紅腫和怨毒。她手里緊緊捏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高跟鞋踩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而冰冷的“嗒、嗒”聲，在空曠死寂的平臺上顯得格外刺耳。她一步步走到顧承燁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粗@個她處心積慮、用盡手段才終于“得到”的男人，此刻卻像一條喪家之犬，為了另一個女人，跪在污泥里。
“顧承燁?！彼穆曇羲粏。瑤е鴿庵氐谋且艉秃敛谎陲椀脑购?，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器，“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為了一個死人，值得嗎？”
顧承燁毫無反應(yīng)。他的目光依舊空洞地凝固在遠處的煙囪上，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也根本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雨水順著他低垂的睫毛滴落。
林曉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怨毒的火苗幾乎要從眼睛里噴出來。她猛地揚起手，將那個白色的信封狠狠摔在顧承燁面前的積水中！
“啪！”
水花四濺，渾濁的泥點濺到了顧承燁毫無血色的臉上和濕透的衣襟上。
“簽了它！”林曉的聲音尖銳地拔高，帶著歇斯底里的崩潰，“離婚協(xié)議！顧承燁，我們完了！在她活著的時候你把她當(dāng)垃圾一樣踐踏！現(xiàn)在她死了，你倒在這里裝起深情來了？你惡不惡心？！”
白色的信封在渾濁的積水中迅速浸透，邊緣卷曲起來，像一只垂死的白蝶。封面上，“離婚協(xié)議書”幾個打印體的黑字，在雨水的浸潤下微微暈開。
顧承燁的目光終于動了動。他的視線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從遙遠冰冷的煙囪上挪開，一點點地向下移動。最終，落在那份漂浮在泥水中的、刺眼的白色文件上。
他看了很久。久到林曉以為他根本不會回應(yīng)。
然后，他動了。
沒有去看林曉那張因憤怒和嫉妒而扭曲的臉。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那只一直死死攥著戒指的手。三天三夜緊握，掌心早已被戒指的棱角硌出了深紫的淤痕，皮膚甚至有些破損，混合著雨水和泥污。
他張開僵硬的手指。那枚沾著血污和泥水的鉑金素圈，靜靜地躺在他汗?jié)癖涞恼菩?，在陰沉的天光下，折射出微弱而固?zhí)的光芒。
他的動作很慢，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銹死。他伸出另一只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冰冷的戒指，從滿是泥污的掌心拿起。然后，他低下頭，用同樣顫抖的、布滿細小傷口的手指，極其笨拙、卻又無比專注地，試圖將那枚戒指，重新套回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根部。
戒指的邊緣刮過被雨水泡得發(fā)白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他試了幾次，手指因為僵硬和寒冷而不聽使喚，戒指幾次滑脫。但他固執(zhí)地、一遍又一遍地嘗試著。
林曉看著他這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動作，看著他眼中那空洞卻又帶著某種令人心悸的執(zhí)拗光芒，一股寒意猛地從腳底竄上脊背，讓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突然意識到，眼前的顧承燁，似乎有什么地方……徹底碎裂了。
終于，那枚冰冷的戒指，艱難地、重新箍在了他無名指的根部。大小依舊合適，只是那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灼痛。
顧承燁看著手指上的戒指，布滿血絲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那空洞的眼底深處，仿佛有某種極其幽暗、極其瘋狂的東西，如同深海的旋渦，正在無聲地凝聚、翻涌。
他沾滿泥污和雨水的臉上，極其突兀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拉扯出一個弧度。
一個扭曲的、毫無溫度、甚至帶著一絲詭異滿足感的笑容。
那笑容綻放在他慘白如紙、胡子拉碴的臉上，在灰暗的雨幕背景中，顯得無比驚悚。
緊接著，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氣若游絲、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的聲音，輕輕地響起，飄散在冰冷的空氣里：
“噓……”
他抬起那只戴著戒指的手，極其輕柔地，虛虛地捂在自己的左胸口，肋骨下方的位置——那里，是她那顆腎臟所在的位置。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安撫著什么極其易碎、極其珍貴的東西。
然后，他微微偏過頭，視線越過呆若木雞、渾身發(fā)冷的林曉，空洞的目光投向殯儀館那棟灰暗建筑深處某個不存在的方向。唇邊那抹詭異的笑容加深了，聲音輕得如同情人間的耳語，卻又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篤定：
“…別吵?！?/p>
“她在睡覺?！?/p>
林曉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后退一步，高跟鞋在濕滑的水泥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她臉上的怨毒和憤怒瞬間被一種更深、更原始的恐懼所取代。顧承燁臉上那抹扭曲的、空洞的笑容，和他捂在左胸肋骨下方的手，還有那句輕飄飄、卻如同冰錐刺入骨髓的“她在睡覺”……這一切都超出了她能理解的瘋狂范疇。
那不是悲痛，不是悔恨，那是徹底的……崩壞。
“瘋子！你就是個瘋子！”林曉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她最后看了一眼跪在泥水里、對著虛空喃喃自語的顧承燁，那場景詭異得讓她頭皮發(fā)麻。她再也不敢停留，幾乎是踉蹌著轉(zhuǎn)身，逃也似的沖向自己的車子，拉開車門鉆進去，黑色轎車如同受驚的野獸，引擎發(fā)出一聲咆哮，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遠遠看著，竊竊私語，眼神復(fù)雜。沒人敢上前。那個跪在雨中的男人，周身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和一種更令人膽寒的、非人的寂靜。雨水沖刷著他，時間在他身上仿佛失去了意義。
又不知過了多久，天徹底黑透了。雨還在下，只是變成了冰冷的、綿密的雨絲。一輛不起眼的黑色商務(wù)車悄無聲息地駛近，停在平臺邊緣。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著深色西裝、面容肅穆的中年男人，手里捧著一個方方正正、覆蓋著黑色天鵝絨的盒子。他是顧承燁的私人助理陳鋒，也是為數(shù)不多知道一些當(dāng)年內(nèi)情的人。看到雨中那個如同石雕般跪著的身影，陳鋒的眼眶瞬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