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暴雨如注。城市在雨幕中沉睡。
我最后一次環(huán)顧這個住了三年、承載了我所有歡笑與淚水的冰冷牢籠。沒有留戀,只有一片荒蕪的死寂。背上那個褪色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幾件舊衣和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我輕輕拉開厚重的防盜門,沒有驚動任何人,像一抹無聲的幽靈,融入了外面無邊的雨夜。
雨水冰冷地砸在身上,瞬間濕透單薄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我卻感覺不到冷。心頭那塊壓了太久的巨石,在踏出這扇門的瞬間,似乎松動了一絲縫隙。窒息感稍減,涌入肺腑的是帶著雨水腥味的、自由的冰冷空氣。
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憑借著沈硯文件袋里那張簡陋的手繪地圖,我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穿行。雨水沖刷著地面,匯成渾濁的水流。高跟鞋早已丟棄,赤腳踩在冰冷濕滑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卻異常堅(jiān)定。
終于,在城市的邊緣,一個廢棄的貨運(yùn)站旁,我找到了那個小小的、破敗的火車站?;椟S的路燈在雨幕中暈染出模糊的光圈。站臺上空無一人,只有一輛老舊的綠皮火車,像一條疲憊的鋼鐵巨獸,安靜地臥在鐵軌上,發(fā)出低沉的喘息。
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臉頰不斷流淌。帆布包緊緊貼在背上,里面的東西是我全部的未來。我走到站臺邊緣,雨水模糊了視線,只能看到車廂門口透出的一點(diǎn)微弱燈光。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引擎轟鳴由遠(yuǎn)及近,撕裂了雨夜的寧靜!兩道雪亮得如同利劍的車燈穿透厚重的雨幕,猛地照射過來,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刺目的強(qiáng)光讓我瞬間失明,心臟驟然停跳!
一輛黑色的賓利,帶著狂暴的速度和沖天的怒氣,像一頭失控的鋼鐵兇獸,狠狠撞開站臺入口的破舊柵欄,裹挾著泥水碎石,一個急剎,停在了離我不到十米的地方!
車門被猛地踹開。
顧承澤渾身濕透地沖了下來。昂貴的西裝凌亂不堪,頭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額角,臉色是駭人的鐵青,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憤怒、恐慌和難以置信。他死死地盯著我,像在看一個叛逃的、不可饒恕的罪人。
“溫綰!”他嘶吼著,聲音在暴雨中扭曲變形,“你要去哪?!”
他大步?jīng)_過來,帶著一身濕冷的暴戾氣息,試圖抓住我的胳膊。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幾乎是本能,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動作幅度太大,背上的帆布包肩帶滑落,那個沉甸甸的牛皮紙文件袋掉了出來,“啪”地一聲落在積水的站臺上。
顧承澤的目光瞬間被那個陌生的文件袋吸引。他瞳孔一縮,彎腰就要去撿!
“別碰它!”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玉石俱焚的決絕!在他手指即將觸到文件袋的前一秒,我猛地一腳踩了上去!渾濁的雨水瞬間浸透了牛皮紙袋。
顧承澤的動作僵住了。他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我。那眼神里,除了暴怒,第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種被徹底忤逆的震驚和……一絲慌亂的裂痕。
“溫綰……”他再次伸手,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近乎懇求的緊繃,“跟我回去!有什么話我們回去說!別鬧了!” 他試圖靠近,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
“回去?”我看著他,雨水順著臉頰流進(jìn)嘴里,又苦又澀。喉嚨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不久前那瀕死的窒息感。我忽然笑了,笑聲在雨夜里顯得格外凄厲、悲涼。“回哪里去?顧承澤,那個地方,從來就不是我的家!”
“那只是你圈養(yǎng)金絲雀的籠子!一個可以讓你隨時為了林薇薇,把金絲雀掐死、丟棄的籠子!”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向他。
顧承澤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么,卻在對上我那雙死寂絕望的眼睛時,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眼神里,沒有了愛,沒有了恨,只剩下冰冷的灰燼。
“林薇薇的孩子……”他艱難地?cái)D出幾個字,帶著一絲最后的掙扎。
“哈!”我打斷他,笑聲更加尖銳刺耳,“孩子?那個注定保不住、被她用來當(dāng)?shù)蹲油彼牢业暮⒆樱款櫝袧?,你真可悲!你被她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為了一個謊言,為了一個蛇蝎心腸的女人,你親手……”我指著自己脖頸上那依舊猙獰的指印,每一個字都泣著血,“……掐死了那個愛了你三年、傻了三年的溫綰!”
“不是的!薇薇她……”他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卻虛弱無力。
“夠了!”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喊,蓋過了震耳的雨聲和火車啟動的汽笛長鳴,“別再用她的名字來惡心我!顧承澤,我們完了!徹底完了!”
綠皮火車發(fā)出沉悶的啟動聲,巨大的車輪緩緩轉(zhuǎn)動起來。
“從今往后,溫綰死了!”
我猛地彎腰,一把抓起地上那個濕透的牛皮紙文件袋,緊緊抱在懷里。那是我的新生,我的盔甲!不再看他一眼,我轉(zhuǎn)身,用盡全身力氣,奔向那扇敞開的、通往未知的綠皮火車車門。
“溫綰!你敢走!”身后傳來顧承澤驚怒交加、帶著恐慌的咆哮,“你給我站住!”
他的腳步聲急促地追來。
我沒有回頭。一步,兩步……赤腳踏上冰冷的、濕漉漉的車廂踏板。就在他帶著泥水的手即將抓住我衣角的前一秒——
咣當(dāng)!
沉重的綠皮火車鐵門,被我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從里面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那個瘋狂的男人,隔絕了那座吞噬了我三年青春和血肉的城市,也徹底隔絕了我愚蠢的過去!
車門在顧承澤眼前猛地閉合!巨大的撞擊聲震耳欲聾!
“溫綰!開門!你給我開門!”顧承澤的拳頭瘋狂地砸在冰冷濕滑的鐵門上,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巨響。他的咆哮聲透過門縫傳來,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和被徹底拋棄的恐慌,在空曠的雨夜里顯得異常凄厲。
“你不能走!我不準(zhǔn)!聽見沒有!溫綰!”他的聲音嘶啞變形。
火車緩緩啟動,加速。車輪碾過鐵軌,發(fā)出規(guī)律而堅(jiān)定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帶著一種勢不可擋的決絕。
我背靠著冰冷的、還在震顫的車廂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雨水順著頭發(fā)滴落,渾身冰冷刺骨,心臟卻在胸膛里瘋狂地跳動著,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悸動和……新生的尖銳痛楚。
隔著布滿水汽的車窗,我看到那個身影在站臺上踉蹌著追了幾步。昏黃的路燈光線下,顧承澤那張?jiān)?jīng)英俊逼人、此刻卻扭曲失控的臉龐,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卻又無計(jì)可施的困獸,徒勞地追著移動的火車,最終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之中。
窗外的景象飛速倒退,城市冰冷的輪廓線被遠(yuǎn)遠(yuǎn)甩開。車廂里燈光昏暗,彌漫著汗味、煙味和鐵銹混合的復(fù)雜氣息。硬座冰冷硌人,周圍的乘客大多昏昏欲睡或神色疲憊。
我蜷縮在角落的座位里,緊緊抱著懷里那個濕透的牛皮紙文件袋。它像一塊冰,緊貼著我的胸口,寒意刺骨,卻又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沈硯給的地址和鑰匙就在里面。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段……完全未知的人生。
火車單調(diào)的轟鳴聲在耳邊持續(xù)。我閉上眼,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脖子上被掐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林薇薇那張?jiān)苟镜靡獾哪?,顧承澤那雙燃燒著暴怒和毀滅欲的眼睛,如同最恐怖的夢魘,在黑暗中不斷閃現(xiàn)。
淚水無聲地滑落,混合著臉上的雨水,冰涼一片。為那個死去的、愚蠢的溫綰。也為這茫然無措、卻不得不走下去的明天。
綠皮火車,載著徹底“死去”的溫綰,沖破重重雨幕,向著未知的南方,固執(zhí)地、堅(jiān)定地駛?cè)ィ瑢⑦^去的一切,徹底碾碎在冰冷的鐵軌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