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府后院的日子是忙碌和卑微的，像一潭表面平靜卻暗流洶涌的死水，無聲滑過。我和姐姐沈妙言，被分到了宰相嫡女趙惜月所居的“月華苑”。姐姐憑借著她遠超古代丫鬟的伶俐和刻意表現(xiàn)出的“新奇”點子（比如給趙惜月梳了個別致的發(fā)髻，說了幾個現(xiàn)代的笑話），很快在趙惜月身邊露了臉，被提拔成了二等丫鬟，偶爾能在小姐跟前遞個茶、傳個話，脫離了最底層的粗活。而我，則因著“沉穩(wěn)”、“細心”，被安排負責趙惜月內室的一些整理和針線活計，雖不常在主子跟前，卻也安穩(wěn)。
等級，如同無形的枷鎖，在這深宅里無處不在，森嚴得令人窒息。
那是一個午后，陽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上等沉水香清幽寧神的香氣。我正垂首站在內室的角落，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趙惜月剛換下的幾件外裳，等著小姐的貼身大丫鬟春桃來收走送去漿洗。
趙惜月歪在臨窗的貴妃榻上，纖纖玉指捻著一顆晶瑩的葡萄，漫不經心地聽著春桃低聲回稟著什么。她穿著一身淺碧色云錦宮裝，襯得肌膚勝雪，眉眼間帶著世家貴女特有的慵懶與驕矜。姐姐妙言則侍立在榻旁幾步遠的地方，微微垂著頭，姿態(tài)恭謹，但眼角的余光卻不時地、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探究和渴望，飛快地掃過趙惜月身上華貴的衣料和發(fā)間璀璨的珠翠。
這時，一個穿著桃紅比甲、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捧著個填漆托盤匆匆走進來，上面放著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大概是走得急了，裙角絆了一下，人雖沒摔倒，手中的托盤卻猛地一傾，那盞滾燙的茶水，“嘩啦”一聲，不偏不倚，盡數(shù)潑在了趙惜月放在榻邊矮幾上的一件簇新的、鵝黃色繡百蝶穿花的蜀錦褙子上！
“啊！”
小丫鬟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托盤哐當?shù)粼诘厣?，渾身抖得像秋風中 的落葉，臉色慘白如紙，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內室瞬間死寂。沉水香的寧神氣息仿佛瞬間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冰冷的壓力。趙惜月捻著葡萄的手指頓住了，她緩緩坐直身體，目光落在那件瞬間被深色茶漬浸染、變得一團狼藉的華美褙子上。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泓深不見底的寒潭。
“小姐饒命！小姐饒命?。∨静皇枪室獾?！奴婢……”小丫鬟這才找回聲音，哭喊著磕頭，額頭撞擊在金磚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幾下就見了紅。
趙惜月眼皮都沒抬一下，只伸出兩根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嫌惡地拎起那件被毀了的褙子一角，看了一眼，便像丟垃圾一樣隨手扔在地上。她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慵懶，卻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每個人的耳朵：
“拖出去。手不穩(wěn)，留著何用？”
“是！”春桃立刻應聲，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同情，只有一種執(zhí)行命令的麻木。她朝門外使了個眼色，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立刻像鬼魅般無聲地閃了進來，一左一右，鐵鉗般的大手瞬間就架住了那個癱軟在地、涕淚橫流的小丫鬟。
小丫鬟凄厲的哭求聲被粗暴地扼住，只剩下絕望的嗚咽，像被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金磚地上，只留下幾滴刺目的鮮紅血點，和她額頭磕碰的痕跡，以及那件被茶漬污損、像破布一樣丟棄的昂貴蜀錦。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心寒。一條人命，或者說，一個丫鬟的“用處”，在這位宰相千金的眼中，輕賤得還不如一件弄臟了的衣裳。處置完了，趙惜月仿佛只是撣去了袖子上的一粒微塵，又恢復了慵懶的姿態(tài)，重新捻起一顆葡萄，對春桃淡淡道：“去庫房，把那件新得的云霞錦的拿出來吧?！?/p>
我捧著托盤的手指冰涼僵硬，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表面的平靜。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那沉悶的磕頭聲，那絕望的嗚咽，那刺目的血跡，還有趙惜月那輕描淡寫的“留著何用”，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脖頸，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就是我們身處的世界！這就是姐姐一心想要“闖出名堂”的地方！她的野心，在這里，只會是取死之道！
我下意識地看向姐姐沈妙言。她依舊垂首侍立著，姿態(tài)恭順。但離得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在劇烈地顫動，緊抿的唇線繃得死緊，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了幾分。那并非純粹的恐懼。在她眼底深處，在那短暫的驚駭之下，我竟然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更加熾熱的火焰——那是一種被殘酷現(xiàn)實刺激后，更加扭曲、更加孤注一擲的野心！仿佛那丫鬟的鮮血和趙惜月的冷酷，非但沒有嚇退她，反而在她心中燒起了“我絕不能落到如此地步”、“我定要爬到她們頭上”的熊熊烈火！
我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寒意，比這相府最深的地窖還要冰冷徹骨。
暮春的暖風似乎也吹不進這深宅大院的角角落落，尤其是月華苑的偏廂房里，氣氛沉悶得令人心慌。
姐姐沈妙言坐在簡陋的梳妝臺前，面前攤開著一本粗糙的賬冊和幾塊顏色各異、質地不明的油脂、粉末?？諝饫飶浡环N古怪的、混合著油脂和不知名花草的復雜氣味。她眉頭緊鎖，指尖沾著一點暗紅色的膏體，在賬冊背面涂抹著，神情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眼底布滿了熬夜的紅血絲，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亢奮光芒。
“成了！妙音，你快看！”她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獻寶似的將手指伸到我面前。那指尖上的紅色膏體，質地比我們見過的任何口脂都要細膩均勻，色澤飽滿艷麗，帶著一種奇異的、略帶金屬感的亮澤?！斑@才是真正的口紅！不是那些干巴巴的胭脂紙能比的！抹上這個，嘴唇又潤又顯色，還不容易掉！”她的語氣充滿了驕傲和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優(yōu)越感。
我放下手中正在縫補的襪子，看著那抹刺目的紅。那顏色確實鮮艷奪目，但不知為何，在那抹艷麗之下，我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太自然的甜膩氣味，混合著油脂的厚重感，讓我胃里有些不舒服。這不是我們熟悉的、安全無害的現(xiàn)代工業(yè)品，這是姐姐用她對化學知識的一知半解，憑著模糊記憶和無數(shù)次危險的試驗，在這個缺乏科學認知和安全保障的古代，鼓搗出來的“杰作”。
“姐，”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帶著憂慮，“這東西……真的安全嗎？用在人身上，萬一……” 我想起她之前幾次試驗，手上莫名起的紅疹，還有一次差點點燃了柴房的角落。
“怕什么！”姐姐立刻打斷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和篤定，“我計算過比例了！用的都是天然的東西，蜂蠟、豬油、紅花汁……最多加點朱砂提色，能出什么事？那些貴婦小姐用的鉛粉、水銀才叫有毒呢！”她小心翼翼地將那點膏體刮進一個粗糙的白瓷小盒里，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等著吧，只要這東西送到五皇子眼前……不，最好是讓趙惜月先用了，效果轟動起來，自然能傳到貴人耳朵里！”
“五皇子？”我的心猛地一揪，“姐，你……你難道是想……”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中成形。
姐姐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志在必得的光芒，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那份灼熱：“妙音，我們不能再等了！趙惜月雖然看重我?guī)追?，但說到底，我還是個丫鬟！只有攀上更高的枝頭，才能真正改變命運！五皇子蕭承璟，年輕有為，深得圣心，是奪嫡的熱門人選！而且……”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曖昧和孤注一擲，“我打聽過了，他喜歡新鮮玩意兒，也喜歡……顏色好的女子?！彼龑χ：你~鏡，理了理鬢角，鏡中映出她年輕姣好的面容，帶著精心修飾過的痕跡。
“不行！姐，絕對不行！”我再也忍不住，聲音因為驚懼而拔高，“那是龍?zhí)痘⒀ǎ∥寤首痈”冗@宰相府復雜百倍！他府上聽說已有兩位側妃，柳側妃是將門之女，性子暴烈；另一位是太傅府上的庶女，心思深沉，最會爭寵！還有那些姨娘……你一個毫無根基的丫鬟，貿然進去，還……還想用這種法子……” 我指著那盒危險的口紅，“無異于羊入虎口！她們會生吞了你的！”
“你懂什么！”姐姐霍地站起身，臉上那點因為熬夜和興奮產生的紅暈瞬間褪去，只剩下被冒犯的慍怒和一種被質疑的焦躁，“你就是膽?。∨橙?！永遠只想著縮在角落里茍活！”她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地刺向我，“這深宅后院，哪里不是虎穴？待在趙惜月身邊，哪天惹她不快，下場比剛才那個打翻茶盞的丫鬟好多少？與其任人宰割，不如主動出擊！用我的本事，搏一個前程！這口紅，就是我的敲門磚！是金子總會發(fā)光，我有現(xiàn)代人的頭腦，憑什么不能在這古代爭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