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鑰匙在掌心焐了整夜,齒痕里的血漬早已干透,變成深褐色的印記,像塊長在皮膚上的銹斑。陸衍推開賬房木門時,門軸發(fā)出的 “吱呀” 聲里混著細碎的摩擦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木頭里慢慢摳挖。
“陸少爺怎么來了?” 周先生從堆積如山的賬本后探出頭,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雙渾濁的眼睛。他指間的狼毫筆剛蘸了墨,滴在泛黃的賬頁上,暈開的墨團竟慢慢凝成個 “7” 字,邊緣還泛著青灰色的光。
賬房里彌漫著陳年賬簿特有的霉味,混著淡淡的硫磺氣 —— 和契約堂門縫里飄出的味道一模一樣。陸衍掃過墻上的掛鐘,指針停在凌晨三點,鐘擺上纏著幾縷黑色絲線,與留聲機唱盤里的是同一種東西。
“母親說,1905 年的賬在您這兒。” 陸衍將銅鑰匙放在紫檀木賬臺上,鑰匙與桌面碰撞的瞬間,桌角的黃銅算盤突然 “噼啪” 響了一聲,算珠自顧自地往上蹦,像是有只看不見的手在撥弄。
周先生的臉色猛地一沉,手忙腳亂地去捂算盤,袖口滑下來,露出小臂上片青灰色的印記。那印記形狀極不規(guī)則,像是被水泡漲的苔蘚,又像是煤礦巷道里常年不見光的巖壁 —— 陸衍突然想起母親小臂內(nèi)側(cè)的同款印記,想起留聲機喇叭里纏的黑色絲線,胃里一陣翻涌。
“老東西不聽話了?!?周先生干笑兩聲,用袖口擦拭算珠,卻越擦越亮。陸衍湊近看,那些算珠的內(nèi)側(cè)竟布滿細小的齒印,深淺不一,像是被人用牙一顆顆啃過。最中間的 “7” 位算珠尤其明顯,齒痕里嵌著些暗紅色的渣子,和銅鑰匙齒印里的血漬是同一種顏色。
算盤又 “噼啪” 響了起來,算珠飛速滑動,歸位后竟拼成個歪斜的 “7” 字。更詭異的是,每個算珠的陰影里都浮出張模糊的人臉,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無聲地呼喊。陸衍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七張臉,眼睛的位置都空著,黑洞洞的對著他。
“光緒三十一年也這樣過。” 周先生突然開口,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那年礦上塌了七號井,三百多個礦工……” 他話沒說完,突然死死捂住嘴,指縫里漏出的嗚咽聲,正好和算盤的 “噼啪” 聲重合,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陸衍的目光落在墻角的鐵皮柜上,柜門上掛著把銅鎖,鎖芯里纏著幾縷黑色絲線。他想起父親書房暗格里的《商業(yè)通論》,第 7 頁被折了角,父親的字跡里藏著 “賬房藏著 1905 年的債”。
“那柜子里是什么?”
周先生的肩膀猛地一縮,像是被這句話燙到似的。“沒、沒什么,” 他慌忙用賬本擋住鐵皮柜,“都是些宣統(tǒng)年間的舊賬,早沒用了?!?/p>
他的手指在賬本上胡亂摩挲,指尖沾著的墨汁蹭在 “光緒三十一年” 的字樣上,竟暈開片暗紅色,像血滲進紙里。陸衍注意到,那賬本的封皮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邊緣卻沾著些黑色粉末,捻起來聞,有股熟悉的頁巖味 —— 和留聲機里抖落的渣子一模一樣。
算盤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算珠 “叮叮當當” 地撞在框架上,像是有人在里面拼命掙扎。陸衍伸手去按住算盤,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銅框,整個人突然一陣眩暈,左耳鉆進陣嘈雜的聲響 —— 有礦工的號子聲,有礦車碾壓鐵軌的轟鳴,還有無數(shù)人在黑暗里咳嗽的聲音,最后都匯成句吳語:“血債要還……”
“少爺!” 周先生抓住他的胳膊,掌心的冷汗混著墨汁,在陸衍袖口印出個青灰色的手印,“這算盤邪性得很,1905 年之后就沒安生過?!?他往鐵皮柜瞥了眼,喉結(jié)劇烈滾動,“當年您太爺爺就是用它算的礦工工錢,算到第七個的時候,井就塌了……”
陸衍甩開他的手,袖口的青灰色手印像塊烙鐵,燙得皮膚發(fā)疼。他沖到鐵皮柜前,銅鎖上的黑色絲線突然活了似的,順著手指往上爬,在手腕上勒出紅痕,形狀像極了煤礦井架的鋼纜。
“別碰!” 周先生尖叫著撲過來,懷里的賬本散落一地,其中本翻開的賬頁上,“王阿?!?三個字被紅筆劃了圈,旁邊用小字記著 “七月初七,礦難”。陸衍撿起那賬本,紙頁間掉出片干枯的藍布,上面繡著的 “趙” 字已經(jīng)褪色,邊緣卻還沾著點暗紅色的印記,像沒洗干凈的血。
算盤的響聲突然停了,整個賬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陸衍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空曠的房間里來回撞,撞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那些灰塵落在算盤上,竟慢慢聚成個模糊的人影,穿著褪色的礦工服,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的半張臉覆蓋著青灰色的苔蘚。
“地脈在數(shù)人數(shù)呢?!?周先生癱坐在地上,手指著算盤上的 “7” 字,“當年死了三百零七個人,第七個是趙老四的弟弟……” 他突然捂住嘴,像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眼睛死死盯著陸衍左胸的位置,瞳孔里映出團青灰色的光。
陸衍低頭看了眼,羊毛衫下的青斑不知何時變得滾燙,透過布料都能感覺到熱度。他想起妹妹后頸的青斑,想起母親小臂上的印記,想起周先生袖口露出的顏色 —— 這些青灰色的印記,像個無聲的符號,在陸家人和賬房先生身上傳遞著什么。
鐵皮柜突然 “哐當” 響了一聲,像是里面有東西在撞門。陸衍回頭望去,鎖芯里的黑色絲線正慢慢收緊,將銅鎖勒出道深痕,滲出些粘稠的液體,滴在地上凝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的不是賬房的景象,是片漆黑的礦井,無數(shù)頂安全帽在黑暗里晃動,帽檐的礦燈連成串,像條發(fā)光的蜈蚣往深處爬。
“鑰匙……” 周先生突然抓住陸衍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您手里的鑰匙,能開七號井的鎖……” 他的聲音突然變調(diào),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1905 年,您太爺爺就是用它鎖的井門,三百多個人…… 都在里面……”
算盤又開始響了,這次的聲音格外急促,像是在倒計時。陸衍抓起銅鑰匙,沖向鐵皮柜,鑰匙插進鎖芯的瞬間,整間賬房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賬簿從架子上紛紛掉落,頁角的 “7” 字在地上連成串,像條蜿蜒的蛇。
“別開!” 周先生的慘叫聲里混著無數(shù)細碎的呼喊,像是有三百多個人在同時說話。陸衍轉(zhuǎn)動鑰匙,鎖芯 “咔嗒” 一聲彈開的瞬間,股濃烈的硫磺味撲面而來,比契約堂的味道濃十倍,像是有人把整座煤礦的硫磺都倒進了這鐵皮柜。
柜子里整齊地碼著七本黑色封皮的賬冊,每本的封面上都用朱砂寫著 “1905”。陸衍抽出最上面的一本,翻開第一頁,泛黃的紙頁上貼著張泛黃的照片,三百多個礦工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站在煤礦井口前,第七排左數(shù)第七個的男人缺了半只左耳,胸前別著塊玉佩,形狀和自己的半塊一模一樣。
照片下方用毛筆寫著行小字:“陸松年親啟,趙老四監(jiān)工。”
算盤的響聲突然停了,賬房里只剩下周先生粗重的喘息聲。陸衍抬頭看向窗外,石榴樹的枝條正往賬房這邊伸,七個青果在風里輕輕晃動,果皮上的人臉輪廓越來越清晰,眼睛的位置滲出暗紅色的汁液,順著枝條往下淌,在窗臺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無數(shù)個模糊的人影在晃動,都穿著礦工服,手里舉著鎬頭,正往賬房里看。
陸衍握緊那本黑色賬冊,紙頁邊緣的毛刺扎進掌心,和銅鑰匙的齒痕重疊在一起。他忽然明白,1905 年的債不只是數(shù)字,是三百零七條人命,是趙老四弟弟的血,是陸松年鎖上的井門,是周先生算珠上的齒印,是母親隱瞞的秘密,是自己左胸發(fā)燙的青斑。
周先生不知何時暈了過去,嘴角掛著白沫,手里還攥著那把狼毫筆,筆尖在地上劃出串歪歪扭扭的 “7” 字。陸衍將黑色賬冊塞進懷里,轉(zhuǎn)身走出賬房,銅鑰匙在口袋里硌得慌,像是在提醒他,這只是揭開秘密的第一把鑰匙。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 “嗒嗒” 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只手在追趕。陸衍回頭望了眼賬房,那黃銅算盤的陰影里,七張人臉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嘴巴張得大大的,像是在喊他的名字。
他知道,去找周先生不是結(jié)束,是另一個開始。那些藏在賬冊里的名字,那些刻在算珠上的齒印,那些青灰色的印記,都在等著他去一一解開。而那個無處不在的 “7” 字,像道催命符,正一步步收緊套在陸家人脖子上的繩索。
雨幕中,西跨院的方向又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近。陸衍握緊懷里的黑色賬冊,紙頁的溫度順著胸膛往上爬,燙得左胸的青斑越來越疼,疼得他幾乎要聽見血液里流淌的號子聲 —— 那是 1905 年的礦工們,在黑暗的井底,用最后一口氣哼出的調(diào)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