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銹的碎屑，像干涸的血痂，簌簌地落在我手背上。信箱蓋被我用力掀開，
發(fā)出一陣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在一堆灰撲撲的廣告?zhèn)鲉魏瓦^期催繳單下面，
那封信突兀地躺著。它沒有用常見的白色信封，而是一種很薄、近乎半透明的米色紙，
邊角已經(jīng)磨損得起了毛邊，透著一股被遺忘很久的氣息。信封表面一個字也沒有，空蕩蕩的，
反而更顯得詭異。我皺著眉，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住信封的一角，把它抽了出來。紙很薄，
很脆，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碎裂。里面只有一張同樣質(zhì)地的信紙。展開它時，
一股陳舊紙張?zhí)赜械摹⒒旌现m和霉味的涼氣鉆入鼻腔。信紙的抬頭，
用一種非常熟悉又異常陌生的筆跡，寫著兩個字：“林晨”。我的心跳，
毫無預(yù)兆地漏了一拍，隨即又沉重地撞在肋骨上。這個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進(jìn)記憶深處某個早已被塵封的角落。信的內(nèi)容極其簡短，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話，
墨跡深濃，幾乎要力透紙背：**“我回來了。”**每一個字的筆畫走勢，
筆鋒的頓挫轉(zhuǎn)折，
甚至那些細(xì)小到幾乎難以察覺的書寫習(xí)慣——比如“回”字中間那個小小的、習(xí)慣性的勾連，
以及“了”字最后一筆那微微的上揚(yáng)——都像是一面照妖鏡，清晰地映照出我自己的字跡。
這不可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起，沿著脊椎一路向上，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那張薄脆的信紙，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這太荒唐了！是誰？
誰會模仿我的字跡模仿到這種以假亂真的地步？又是誰，會用這個名字？“林晚？
”母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和慣常的倦意。她趿拉著拖鞋，
從光線昏暗的客廳里走出來，站在門廊下。清晨微涼的光線勾勒出她略顯佝僂的輪廓。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我舉起那張薄如蟬翼的信紙，
聲音因?yàn)檎痼@和一絲莫名的恐懼而微微發(fā)顫：“媽！你看這個！
信箱里……有封信……署名是‘林晨’！”“林晨”兩個字從我嘴里吐出來，像兩塊冰。
母親臉上的睡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她的眼睛驟然睜大，
瞳孔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是驚愕？是痛苦？
還是……一絲深藏不露的慌亂？那表情快得如同錯覺，幾乎在下一秒就被她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只留下一片凍結(jié)的蒼白。她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剎那。
“誰？”她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是砂紙?jiān)谀Σ粒罢l寫的？”“不知道！
信封上什么都沒有！”我急切地把信紙遞到她眼前，指尖控制不住地發(fā)抖，“你看這字！媽，
你看這字！這……這根本就是我的字！一模一樣！”母親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信紙上，
落在那個名字和那句簡短卻充滿不祥意味的話上。她的嘴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
嘴角微微向下撇著，那是她極力克制某種強(qiáng)烈情緒的慣有表情。她的指尖冰涼，
帶著細(xì)微的顫抖，輕輕拂過“林晨”兩個字，動作輕得像是在觸碰一塊燒紅的烙鐵。
時間仿佛凝固了。門廊下只有我們兩人沉重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模糊鳥鳴。
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她的眼神變得異常空洞，
仿佛透過我的身體，望向了遙遠(yuǎn)而灰暗的過去。她的聲音低沉而平板，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生銹的齒輪間艱難地?cái)D出來：“林晨……”她頓了頓，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哽咽，隨即又被強(qiáng)行壓下，“她……是你妹妹的名字?！泵妹茫?/p>
我從未聽說過！我像被雷擊中一樣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母親深吸了一口氣，
那氣息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仿佛吸進(jìn)去的是鉛塊。她避開了我追問的目光，
視線茫然地投向門外那棵在晨光中沉默佇立的老槐樹，
枯瘦的枝椏在灰白的天幕上刻下凌亂的剪影?！岸昵?，”她繼續(xù)說，
聲音空洞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背誦一段與自己無關(guān)的、早已褪色的悼詞，
“你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她也在。雙胞胎?！?這個詞像一塊石頭砸進(jìn)死水，
激起我心底巨大的漣漪?！暗瓫]那個命。”母親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近乎耳語，
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認(rèn)命，“胎死腹中……在你出生的前一個月。
名字……是我和你爸，偷偷給她起的……想著，萬一呢……” 她扯了扯嘴角，
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充滿了苦澀，“后來……就再也沒提過?！彼K于把目光收了回來，
重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復(fù)雜得讓我心驚。有深不見底的悲傷，有被歲月磨平的麻木，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她伸出那只布滿薄繭、總是帶著淡淡油污味的手，
不容分說地、幾乎是有些粗魯?shù)?，一把將我手中那張薄薄的信紙抽了過去。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笆裁磥y七八糟的！”她的聲音猛地拔高，
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煩躁和厭惡，試圖掩蓋剛才流露出的脆弱，
“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玩意兒搞的惡作??！晦氣！” 她捏著那張紙，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祝?/p>
仿佛捏著的是一條毒蛇。她轉(zhuǎn)過身，快步走向廚房，背對著我。
我聽見“嗤啦”一聲脆響——是紙張被用力撕開的聲音。接著，
是打火機(jī)齒輪摩擦的“咔噠”聲，還有火焰舔舐紙張時細(xì)微的“嗶剝”聲。
一股紙張燃燒后特有的、帶著焦糊味的青煙，從廚房門口飄了出來，
裊裊地融入清冷的晨光里，很快便消散無蹤。那封信，連同那個名字“林晨”，
以及那句詭異的“我回來了”，就在母親這粗暴而決絕的動作中，
化為了一小撮轉(zhuǎn)瞬即逝的灰燼。我僵立在原地，手腳冰涼。母親的反應(yīng)像一盆冰水，
澆滅了我最初的震驚，卻點(diǎn)燃了更深、更冷的疑慮。太奇怪了。
如果僅僅是一個夭折在腹中、從未見過天日的妹妹的名字，
一封來歷不明的惡作劇信件……母親的反應(yīng)為何如此激烈？那瞬間的蒼白失態(tài)，
那極力掩飾卻依舊泄露的慌亂，
還有最后那近乎焚燒泄憤般的動作……這絕不僅僅是“晦氣”那么簡單。那封信上的字跡，
像毒藤一樣纏繞在我的神經(jīng)上。那絕不僅僅是模仿！每一個筆畫的弧度，
收筆時那細(xì)微的、習(xí)慣性的上挑，甚至連寫字時那種無意識的下筆輕重……都和我如出一轍。
這怎么可能？除非……是另一個我寫的？一個念頭，帶著冰錐般的寒意，
猝不及防地刺進(jìn)我的腦海：那張泛黃的產(chǎn)檢單……母親剛才親口說的，“雙胞胎”。
混亂的思緒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蛇在腦中纏繞、撕咬。母親刻意回避的眼神，
那極力掩飾卻依舊顫抖的指尖，還有那封被焚毀的信……一切都在指向那個塵封的閣樓。
那個堆滿了舊物、灰塵彌漫、光線永遠(yuǎn)昏暗的空間，像一個被遺忘的墳?zāi)梗?/p>
或許……就埋葬著母親不肯言說的真相。午飯時，餐桌上異常沉默。
空氣凝固得像一塊冰冷的鐵板，只有碗筷碰撞發(fā)出的輕微聲響，單調(diào)而刺耳。母親低著頭，
機(jī)械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她的視線仿佛被釘在了桌面上那幾道陳年的油漬上，
刻意回避著我探尋的目光。我?guī)状蜗腴_口，話到嘴邊，
又被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氣息硬生生堵了回去。那沉默里藏著尖銳的東西，
劃得人皮膚生疼。下午，母親坐在客廳那張老舊的藤椅上織毛衣。
織針在她手中發(fā)出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咔噠、咔噠”聲，像某種沒有盡頭的計(jì)時器。
她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戶斜照進(jìn)來，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塊，她整個人仿佛凝固在時光里，
只剩下那重復(fù)的動作和輕微的聲響。就是現(xiàn)在。我屏住呼吸，
躡手躡腳地穿過光線昏暗的走廊。腳下老舊的木地板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呻吟，
每一次聲響都讓我心驚肉跳，仿佛會驚動樓下那個沉默的守望者。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撞擊著肋骨。通往閣樓的木梯隱藏在走廊盡頭的儲物間里。我推開吱呀作響的門，
一股濃重的灰塵混合著木頭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差點(diǎn)咳嗽出聲，連忙死死捂住嘴。
那架幾乎垂直的、布滿灰塵的木梯，像一道通往隱秘世界的天梯，靜靜地懸在黑暗中。
我摸索著，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拉環(huán)。
用力向下一拽——“嘩啦——嘎吱——”生銹的活頁發(fā)出刺耳欲聾的尖叫，
在死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驚心。我嚇得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耳朵豎得筆直，
捕捉著樓下傳來的任何一絲動靜。時間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爬行。
咔噠…咔噠…咔噠…樓下織針碰撞的規(guī)律聲響，停頓了那么極其短暫的一瞬，極其細(xì)微，
短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緊接著，那“咔噠、咔噠”的聲音又若無其事地響了起來，
節(jié)奏絲毫未變。那短暫的停頓，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刺進(jìn)了我的神經(jīng)末梢。她知道嗎？
她在聽嗎？我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這令人窒息的臆想。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股豁出去的沖動攫住了我。我手腳并用地爬上那陡峭的梯子，
動作因?yàn)榫o張而顯得笨拙僵硬。閣樓里光線昏暗，
只有高處那扇布滿蛛網(wǎng)和厚厚灰塵的小氣窗透進(jìn)一點(diǎn)模糊的天光。
無數(shù)塵埃在微弱的光柱里瘋狂舞動，像一場無聲的暴風(fēng)雪。空氣沉悶得幾乎令人窒息，
混雜著陳年舊物、霉菌和干燥木頭的復(fù)雜氣味。視線所及，
籍、捆扎好的舊報紙、褪色的衣物塞在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里……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垃圾場。
目標(biāo)明確——那個巨大的、深棕色的舊木箱。它就放在閣樓最深處，緊靠著傾斜的屋頂內(nèi)壁，
像一個沉默的守衛(wèi)。箱蓋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我跌跌撞撞地繞過地上的障礙物，撲到箱子跟前，手指急切地摸索著冰冷的金屬搭扣。
“咔噠?！贝羁蹚楅_的聲音在死寂的閣樓里格外清晰。
一股更濃郁的、帶著紙張霉變和織物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屏住呼吸，
猛地掀開了沉重的箱蓋。里面塞滿了各種嬰兒用品。
、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衣服；一個掉了漆的撥浪鼓；還有……一個巴掌大的、手工縫制的布娃娃，
布料已經(jīng)泛黃，一只紐扣做的眼睛也掉了，黑洞洞地看著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詭異感瞬間攫住了我。我顧不上這些，雙手顫抖著，
在衣物和布娃娃下面急切地翻找。指尖觸碰到一個硬質(zhì)的邊緣。是相冊！我把它抽了出來，
迫不及待地翻開。照片大多是黑白的，少數(shù)幾張帶著陳舊的淡黃色。
照片上的母親年輕得令人陌生，笑容羞澀而明亮，依偎在同樣年輕、意氣風(fēng)發(fā)的父親身邊。
還有一些是我嬰兒時期的照片，胖乎乎的，被包裹在襁褓里。我一頁一頁地翻著，
指尖因?yàn)榧鼻卸⑽l(fā)抖，目光貪婪地掃過每一張照片，每一個角落……沒有。
沒有雙胞胎的合影。沒有任何一張照片能證明那個夭折的“林晨”曾經(jīng)存在過。心沉了下去，
失望像冰冷的潮水漫上來。難道……母親說的是真的？難道真的只是我的臆想？不！
我不甘心！我發(fā)瘋似的在箱子里繼續(xù)翻找，動作近乎粗暴，
把那些小小的衣物、玩具撥弄得一團(tuán)糟。指尖在箱子最底部的角落，
觸碰到一個硬硬的、紙質(zhì)的尖角。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guī)缀跏菗钢阉Я顺鰜怼?/p>
那是一張紙。紙張已經(jīng)嚴(yán)重泛黃，邊緣磨損、卷曲，布滿細(xì)密的折痕和褐色的水漬污點(diǎn)。
上面印著模糊的藍(lán)色表格和字跡。一張產(chǎn)檢單。我顫抖著，
把它湊到那扇小氣窗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下，瞇起眼睛，極力辨認(rèn)著那些褪色的、模糊的字跡。
孕婦姓名：李素芬（母親的名字）。年齡……孕周……一項(xiàng)項(xiàng)看下去，
目光最終死死地釘在表格下方，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診斷結(jié)論欄。墨跡洇染得很厲害，
字跡也因紙張的褶皺而變形，但依舊可以艱難地辨認(rèn)出來：**“宮內(nèi)妊娠，
雙胞胎…”**后面幾個字被一道斜斜的、深褐色的污漬徹底掩蓋了，
像是干涸已久的茶漬或藥水痕跡，將最關(guān)鍵的信息無情地吞噬了。雙胞胎！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母親騙我！
她親口說林晨是在我出生前一個月就胎死腹中的！可這張產(chǎn)檢單上明明白白寫著“雙活胎”！
至少在那個檢查的時刻，我們兩個，都活著！那林晨……后來呢？她是怎么死的？
為什么母親要隱瞞？
那封信……那封筆跡和我一模一樣的信……巨大的震驚和混亂像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吞沒。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
只留下徹骨的冰冷和麻木。我捏著那張脆弱的、承載著巨大秘密的紙片，失魂落魄地轉(zhuǎn)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