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跑滇緬公路,暴雨中瞥見后視鏡里一支沉默行軍的隊伍。軍裝破舊綁著綁腿,
肩扛刺刀銹跡斑斑,腳步無聲踏碎雨幕。冷汗浸透后背的我猛踩油門,
卻見領(lǐng)頭軍官突然轉(zhuǎn)頭——黑洞洞的眼窩穿透擋風(fēng)玻璃,直直釘在我臉上。
------擋風(fēng)玻璃外的世界,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徹底揉碎了。
巨大的雨點瘋狂砸在玻璃上,炸開一朵朵渾濁的水花,又被雨刮器徒勞地掃開,
留下短暫清晰的扇形視野,隨即又被新的水流淹沒。車前兩道昏黃的光柱,
像垂死掙扎的病人吐出的最后兩口氣,
拼盡全力也只能勉強刺透前方十幾米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雨簾。
滇緬公路這條盤踞在群山褶皺里的巨龍,此刻濕滑、冰冷,蛇一般纏繞著千仞絕壁,
每一次轉(zhuǎn)彎,車輪碾過積水的粗糙路面,
都帶起一陣令人心悸的、仿佛要將人甩下深淵的輕微漂移。
車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橡膠輪胎摩擦生熱后的焦糊味,混合著我身上一股濃重的汗味。
收音機里滋啦作響,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電流噪音,如同瀕死的喘息。
我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跑了快七個小時,眼皮沉得像灌滿了鉛,每一次眨動都無比艱難,
視野邊緣開始不受控制地泛起模糊的黑暈。我擰開那罐劣質(zhì)提神飲料,
冰冷的液體帶著一股發(fā)澀的甜味滑過喉嚨,卻沒能澆熄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
山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從車窗縫隙里頑固地鉆進來,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后視鏡。鏡面被霧氣和水珠分割得支離破碎,
映照著車尾燈在濕漉漉路面拉出的兩道扭曲紅光,像兩條掙扎的血痕。就在這血痕之上,
在那濃得如同墨汁的黑暗背景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隨著又一次刮水器的擺動,
微微蠕動了一下。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那絕不是雨幕的錯覺!就在車尾燈光錐的邊緣,緊貼著陡峭山壁的陰影處,
凝立著一個模糊的輪廓。緊接著,兩個、三個……一片模糊的人影!
像從懸崖峭壁的陰影里直接滲了出來,沉默地排成了一列縱貫整個后視鏡視野的長隊!
一股徹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尾椎骨炸開,瞬間爬滿了整個脊背,汗毛根根倒豎!
我猛地打了個寒顫,睡意頃刻間被這股冰冷的恐懼驅(qū)逐得干干凈凈。
握著方向盤的手心瞬間沁出一層黏膩的冷汗。我死死盯著后視鏡,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
那支隊伍在無聲地移動著。雨點瘋狂地砸在他們身上,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仿佛砸進了虛無。他們穿著極其破舊、顏色黯淡到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軍裝,
濕漉漉地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底下嶙峋的骨架輪廓。那褲子肥大而短促,
打著沾滿泥漿的綁腿,纏得很緊。肩膀扛著的長條物事,在車尾燈慘淡紅光的映照下,
偶爾反射出一點冰冷、黏膩的光澤——像是銹蝕嚴重的刺刀!
他們的腳步……他們根本沒有腳步聲!雨水在他們的腳下四濺,
卻詭異地發(fā)不出任何敲擊路面的聲響。這支沉默到令人窒息的隊伍,就那么踏碎喧囂的雨幕,
一步步地向前挪動。隊伍很長,一直延伸到后視鏡視野之外那片深不可測的黑暗里。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氣息,似乎穿透了車體和玻璃的阻隔,絲絲縷縷地滲進了駕駛室。
空氣驟然下降了好幾度,我裸露在外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起來。車載收音機的電流噪音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令人耳鳴的絕對沉寂??謶窒癖涞亩旧?,纏繞著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凍住了,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緩慢,撞擊著耳膜。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離開!馬上離開這里!遠遠地!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理智和好奇。我猛地吸了一口帶著腥氣和寒意的空氣,
右腳用盡全力狠狠踩向油門!引擎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笨重的貨車猛地向前一躥!
輪胎卷起渾濁巨大的水花,如同驚飛的怪鳥。我死死抓住方向盤,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眼睛卻無法控制地再次瞟向后視鏡——不行,我得知道那東西還在不在!我得確認!
就在車子提速的瞬間,我看到后視鏡里那個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領(lǐng)頭人影,
動作極其突兀地停了下來。它整個身體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拽住,
以一種完全違反慣性的方式,硬生生釘在了原地。緊接著,它的頭顱,
極其僵硬、極其緩慢地,向我的方向轉(zhuǎn)了過來!我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后視鏡的視野模糊而扭曲,但我看得真切——那根本不是什么軍帽下的臉!軍帽的帽檐下,
本該是雙眼的位置,只有兩個深邃、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空洞!
如同無盡深淵的入口!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窩,無視了后視鏡的反射,無視了滂沱的雨幕,
無視了擋風(fēng)玻璃的阻隔,如同兩支淬了毒的冰錐,帶著一種湮滅生機的死寂,
精準無比地、穿透了一切物理屏障,直直地刺了過來,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臉上!那一剎那,
時間被無限拉長了。身體似乎不再屬于自己,只有被那雙虛空凝視釘死的頭顱動彈不得,
大腦深處有什么東西嗡鳴不止,尖銳得幾乎要刺穿天靈蓋。
意識只剩下一個巨大空洞的回響:它看見我了…它看見我了!方向盤在手掌里劇烈顫抖,
仿佛一瞬間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掌心鉆心地疼。右腳卻像是凍在了油門上,
甚至又往下壓了幾分。引擎的咆哮聲變得遙遠模糊,輪胎碾壓過濕滑路面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如同碾過無數(shù)枯骨發(fā)出的碎裂聲。那支沉默的隊伍,
在后視鏡里以一種恒定不變的、令人絕望的緩慢速度,無聲地吞噬著車身兩旁的道路。
我能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摩擦感,仿佛有無形的手指刮擦著我的車體,
發(fā)出一種介于金屬銹蝕和木頭干裂之間的、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車內(nèi)溫度驟降,
呼出的氣息瞬間凝結(jié)成白霧,擋風(fēng)玻璃內(nèi)側(cè)也迅速爬滿了冰涼的霜花。
收音機里傳出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嘶吼,夾雜著槍炮的轟鳴和聽不懂的方言慘叫,
像是來自幾十年前的戰(zhàn)場錄音,隨即又被一片死寂取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每一次搏動都像沉重的鼓槌砸在肋骨上,帶來窒息般的痛感。不能停!絕對不能停!
這個念頭在恐懼的泥沼中掙扎著浮現(xiàn),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死死咬著牙關(guān),
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踩住油門的腿上,
力道大得幾乎要將腳下的金屬踏板踩穿。貨車像一頭受驚的鋼鐵巨獸,
在濕滑的山路上不顧一切地向前猛沖。每一次過彎,車身都在失控的邊緣劇烈擺動,
輪胎發(fā)出刺耳的尖嘯,仿佛隨時會被甩下漆黑的深淵。我甚至不敢再看后視鏡一眼,
也完全不敢回頭,只能死死盯著前方被車燈勉強劈開的、狹窄而扭曲的道路,
任憑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順著額角、鬢角、后背瘋狂地往下淌,浸透了衣衫,
帶來黏膩冰冷的觸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
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前方的雨幕深處,終于出現(xiàn)了一點微弱昏黃的亮光。
那不是山間偶然閃現(xiàn)的磷火,而是人類聚居地特有的、帶著煙火氣的燈光!
希望如同電流般瞬間擊穿了籠罩全身的恐懼冰殼。我?guī)缀跏菃柩手?/p>
將最后一絲力氣都灌注在油門上,貨車嘶吼著,向著那微弱卻象征著生機的光點猛沖過去。
隨著車燈刺破黑暗,路邊開始出現(xiàn)簡陋的木屋輪廓,堆積的雜物,
甚至還有一條被雨水沖刷得濕漉漉的土狗驚惶地竄過路面。心臟依舊瘋狂地撞擊著胸腔,
但速度似乎慢了一點點。汗水讓眼睛刺痛,我不得不騰出一只手,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
視線才勉強清晰了一些。車子終于沖進了那個小小的、路邊簡陋聚集點的范圍。
幾棟低矮破舊的木屋在暴雨中沉默地矗立著,其中一間的屋檐下,
一盞散發(fā)著微弱光芒的白熾燈在風(fēng)雨中搖曳,光線昏黃卻無比珍貴。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
猛地一腳踩死剎車!“吱嘎——!”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fā)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
巨大的慣性讓我的身體狠狠撞在方向盤上,胸口一陣憋悶的疼痛。
車子終于在一個積滿雨水的小洼地旁停了下來,渾濁的水花濺起老高,打在車窗上。
引擎還在突突地低吼著,像一頭累癱的困獸。我癱坐在駕駛座上,渾身脫力,
只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劇烈的顫抖。
冰冷的恐懼感如同退潮般緩慢地從四肢百骸褪去,留下一種劫后余生的虛弱和麻木。
冷汗依舊在不斷地滲出,濕透的襯衫緊貼在背上,冰冷刺骨。窗外,雨勢絲毫沒有減弱,
噼里啪啦地砸在車頂和擋風(fēng)玻璃上,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場冰冷的洪水淹沒。
聚集點零星幾盞昏黃的燈火在暴雨中搖曳,如同隨時會被澆滅的微弱螢火。鬼使神差地,
或許是內(nèi)心深處那點無法磨滅的驚悸驅(qū)使,我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視線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越過自己的肩膀,落在那塊冰冷、濕漉漉的左側(cè)后視鏡上。
鏡子被雨水和霧氣涂抹得一片朦朧,只有車尾燈那兩點微弱而頑固的紅光,
如同兩個凝固的、小小的血痂,
映在后面那片被無邊黑暗和傾盆大雨吞噬的、空無一物的滇緬公路上。空空如也。
引擎還在突突地呻吟,像一頭瀕死老牛的喘息。我癱在駕駛座上,渾身脫力,
只有胸腔還在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那是剛才咬破了自己口腔內(nèi)壁。
冷汗浸透了襯衫,冰冷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方才深入骨髓的寒意褪去些許,
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后怕。窗外,雨幕依舊厚重,
噼里啪啦砸在車頂和玻璃上,單調(diào)而壓抑。
聚集點零星幾盞昏黃的燈火在風(fēng)雨中頑強地搖曳著,
勉強照亮了旁邊幾棟低矮破舊的木屋輪廓,以及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的路面。屋檐下,
一個黑影動了動,似乎是個人。求生的本能讓我推開了沉重的車門。
冰冷潮濕的空氣夾雜著泥土和腐爛植物的腥氣瞬間涌入駕駛室,刺得我一激靈。
雙腳踩在泥水里,綿軟無力,幾乎站立不穩(wěn)。我踉蹌著,
幾乎是撲向那盞在屋檐下?lián)u晃的白熾燈,燈光下,
一個穿著深色油污工裝、叼著旱煙袋、滿臉溝壑的老漢正蹲在一堆輪胎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