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我剛起床，就聽見府里傳來消息：周管事昨夜失足落井，沒了。小廝說這話時，
臉色發(fā)白，顯然嚇得不輕。我望著西跨院的方向，慢慢握緊了拳頭。
周管事的死像塊石頭投進(jìn)寧府的靜水，激起的漣漪卻被老太太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府里只草草辦了場喪事，連句追查的話都沒提，反倒像是在刻意遮掩什么。
我照舊卯時去書房，寧厭坐在案后翻賬冊，眼底的紅血絲比往日更重，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案上的硯臺盛著清水，卻沒像往常那樣提前磨好墨——他許是一夜沒睡?！把心?。
”他頭也沒抬，聲音啞得厲害。我拿起墨錠，慢慢研磨。墨香混著他身上淡淡的倦意，
在晨光里漫開。他忽然停筆，從袖中摸出個小巧的銀哨，
放在我手里：“若再遇著昨日巷子里的事，就吹這個?！鄙谧颖鶝?，刻著細(xì)密的花紋。
我捏著哨子，指尖微微發(fā)顫?！奥犚姏]有？”他抬頭看我，眼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執(zhí)拗，
“不管在哪兒，吹三聲，我就會來?！蔽尹c頭，將哨子藏進(jìn)袖中貼身的地方，
那里還放著母親的平安繩，一涼一溫，倒像是種奇異的安穩(wěn)。他這才重新低下頭，
在賬冊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格外重，像是在泄憤。
“老太太今晨會請三皇子來府里?！彼鋈婚_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周管事的死，
她總得給三皇子一個交代。”我握著墨錠的手頓了頓。周管事是老太太的人，
他的死若牽扯出三皇子府的賬目，老太太第一個要保的，必然是寧玉薇。
“她會把賬推到誰頭上？”我在寫字板上寫下。寧厭抬眼，
嘴角勾起抹冷冽的笑：“除了你我，還能有誰？”他放下筆，起身走到窗邊，
望著正院的方向：“三皇子來的時候，你別露面。待在偏房，鎖好門?！蔽尹c頭，
心里卻清楚，這事怕是躲不過去。老太太要找替罪羊，我這只“啞巴庶女”，
從來都是最好的人選。果然，辰時剛過，府里就傳來三皇子駕臨的消息。緊接著，
老太太身邊的嬤嬤就來了書房，說是老太太身子不適，請我過去侍疾。寧厭坐在案后沒動，
只冷冷地看著那嬤嬤：“六妹妹今日身子不爽利，怕是去不了?！眿邒吣樕隙阎傩?，
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老太太特意吩咐了，說六姑娘心細(xì)，離不得。
二公子就別為難老奴了?！彼@然是得了老太太的話，認(rèn)定了要把我?guī)ё摺?/p>
寧厭的手指在案上輕輕叩著，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響，像是在權(quán)衡。半晌，他抬眼：“我陪她去。
”嬤嬤的臉色僵了僵，卻不敢說不，只得點頭應(yīng)下。去正院的路上，雪又開始下了。
寧厭走在我身側(cè)，步伐沉穩(wěn)，青灰色的直裰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
“等下不管聽到什么，都別說話?！彼吐暤溃耙矂e點頭，別搖頭。只當(dāng)什么都聽不懂。
”我知道他的意思。在三皇子面前，“啞巴”的身份反倒是層保護(hù)色，只要我不接話，
老太太就很難把臟水潑到我身上。佛堂里，檀香濃重得嗆人。老太太斜倚在榻上，臉色蒼白，
見我們進(jìn)來，只懶懶地抬了抬眼。三皇子坐在她下首的椅子上，玄色蟒袍襯得眉眼愈發(fā)俊朗，
卻帶著股生人勿近的貴氣。寧玉薇站在三皇子身側(cè)，穿著身水紅衣裙，鬢邊簪著支金步搖，
瞧著溫順乖巧，眼底卻藏著得意?！皩巺拋砹恕！崩咸人詢陕?，聲音虛弱，“正好，
三皇子問起周管事的事，你給說說？”寧厭作了個揖，語氣平淡：“孫兒也不甚清楚，
只聽說周管事是失足落井?！薄笆ё悖俊比首雍鋈婚_口，目光銳利地掃過寧厭，
“本王聽說，周管事死前，曾去你書房核過賬目？”這話顯然是老太太或?qū)幱褶边f的話。
我捏緊袖中的銀哨，指尖冰涼。寧厭卻沒慌，反而笑了笑：“三皇子說笑了。
周管事是老太太的人，管著庫房的采買，何曾去過孫兒的書房？倒是……”他話鋒一轉(zhuǎn)，
看向?qū)幱褶保叭妹们叭者€說，周管事偷了她的云錦，正想找他理論呢。
”寧玉薇臉色驟變：“你胡說！我何時說過？”“哦？那許是我記錯了?！睂巺捁首骰腥唬?/p>
語氣卻帶著嘲弄，“畢竟三妹妹私藏皇子賞賜的云錦，本就不合規(guī)矩，著急撇清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三皇子的眉頭蹙了起來，看向?qū)幱褶钡哪抗舛嗔藥追謱徱?。寧玉薇慌忙擺手：“我沒有！
是寧厭污蔑我！”“是不是污蔑，查一查公庫的賬便知?！睂巺拸男渲心贸鲆槐举~冊，
遞到三皇子面前，“這是近三個月的采買記錄，周管事經(jīng)手的幾筆支出，都與三皇子府有關(guān)，
其中一筆，恰好是云錦的價錢?！辟~冊攤開的瞬間，老太太的臉色徹底白了。
三皇子拿起賬冊，一頁頁翻著，眉頭越蹙越緊?！白婺福 睂幱褶奔钡每蘖顺鰜?，
“這是假的！是他偽造的！”“是不是偽造，三皇子府的賬房一核便知。”寧厭寸步不讓，
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孫兒只是不明白，老太太為何要讓周管事把這筆賬算在公庫頭上？
莫非……是三妹妹拿了府里的錢，去貼補(bǔ)皇子府？”這話像把刀，既戳穿了寧玉薇的小動作，
又把老太太擺在了“縱容孫女貪墨”的位置上。三皇子的臉色沉了下來，
將賬冊往案上一扔：“寧老夫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捂著心口，咳嗽得更厲害了，
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佛堂里的氣氛僵得像冰，連檀香都似帶著股戾氣。就在這時，
寧玉薇忽然指向我，尖叫道：“是她！是這個啞巴！是她偷了云錦，嫁禍給我！
周管事發(fā)現(xiàn)了，她就殺人滅口！”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落在我身上，有探究，有懷疑，
還有三皇子那帶著審視的銳利目光。我垂下眼睫，按照寧厭教的，一動不動，只當(dāng)沒聽見。
“三妹妹這話，未免太可笑了?！睂巺挀踉谖疑砬埃Z氣冷得像雪，“六妹妹連府門都少出，
如何偷得了你的云錦？又如何殺得了周管事？”“就是她！
”寧玉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著我的鼻子道，“前幾日她還在佛堂頂撞祖母，
定是懷恨在心，故意攪得府里不寧！”老太太順著她的話，喘著氣道：“三……三皇子，
這丫頭雖啞，心思卻深……或許……或許真是她……”三皇子的目光在我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
忽然道：“抬起頭來?！蔽衣ь^，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像淬了冰，能看透人心似的。
我攥緊袖中的銀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卻始終沒說話，
也沒露出半分慌亂——這是我唯一的勝算。三皇子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
看向?qū)幱褶保骸皩幦媚?，你?dāng)本王是傻子？”寧玉薇的臉?biāo)查g慘白?！爸芄苁碌乃?，
賬冊的貓膩，若真是個啞巴能做的，那寧府的護(hù)衛(wèi)，未免也太廢物了。”三皇子站起身，
撣了撣蟒袍上的褶皺，“老夫人，這賬本的事，本王會讓府里的人來核。
至于周管事……還請老夫人給個實在說法，否則，別怪本王驚動官府?！彼f完，
沒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就走。寧玉薇想去追，卻被他身邊的侍衛(wèi)攔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佛堂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老太太粗重的喘息和寧玉薇壓抑的啜泣?！皾L。
”老太太忽然指著我們，聲音尖利，“都給我滾！”寧厭沒說話，拽著我的手腕往外走。
走出佛堂時，風(fēng)雪正緊，他的手很涼，卻攥得極緊，像是怕我被風(fēng)吹走似的?！澳憧?，
”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疲憊的笑意，“我說過，你只需站著不動就好。”我抬頭看他，
他的側(cè)臉在風(fēng)雪里顯得格外清瘦，眼底的紅血絲卻亮得驚人。這場博弈，我們暫時贏了。
但我知道，這只是開始。老太太和寧玉薇絕不會善罷甘休，而三皇子的介入，
只會讓這潭水更渾?；氐轿骺缭?，寧厭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直到傍晚都沒出來。小廝說，
他一直在翻那些舊賬冊，飯都沒吃。我燉了鍋姜母鴨，用保溫的食盒裝好，送到書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