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上。我捧著女兒的骨灰盒。骨灰盒,很小,很輕。我抱著它,從殯儀館走出來,
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丈夫張濤在一旁扶著我的胳膊,他的手心全是汗,黏膩,潮濕。
“未未,小心臺階。”我沒應(yīng)聲,機械地邁開腿。葬禮上,婆婆哭得驚天動地,幾度昏厥。
她捶胸頓足,嘶啞地喊著我女兒的小名“瑤瑤”。所有前來吊唁的親友都圍著她,勸慰她,
感慨她對孫女的疼愛。而我,作為瑤瑤的母親,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我像一個木偶,
被人擺弄著,完成了所有流程。1、回到家,客廳里還彌漫著哀傷的氣氛。
張濤忙著給親戚們倒水,小叔子張強低頭玩著手機,臉上沒有半分悲戚。
婆婆被眾人簇?fù)碓谏嘲l(fā)中央,還在抽泣?!拔铱蓱z的瑤瑤啊……那么乖的孩子,
怎么就掉河里去了呢……都怪我,都怪我沒看好她……”我抱著骨灰盒,徑直走回臥室,
關(guān)上門。我把瑤瑤的骨灰盒放在她的枕頭邊。房間里的一切都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
書桌上攤著畫了一半的公主,床頭柜上放著她最喜歡的草莓味潤唇膏。我拿起潤唇膏,擰開,
那股甜膩的香氣將我淹沒。窒息感從四面八方涌來,我終于跪倒在地,發(fā)出悲鳴。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敲響?!拔次?,媽讓你出來吃點東西?!薄八龘Q下來的衣服,
也順便洗一下吧,都汗?jié)窳恕!笔菑垵?。我撐著床沿站起來,擦掉臉上的狼藉,打開門。
“好?!蔽医舆^婆婆那件黑色的外套。
衣服上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樟腦丸和劣質(zhì)香水混合的氣味,熏得我胃里一陣翻滾。
我抱著衣服走向洗衣機,手指無意間觸碰到口袋里一個硬硬的方塊。我頓住了。
我鬼使神差地,將手伸進(jìn)口袋,掏了出來。是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火車票根。
起站點是我們這個小鎮(zhèn),終點站是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地名——瓦寨。日期,
是瑤瑤“失蹤”的前一天。轟的一聲,我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瓦寨?
婆婆什么時候有親戚在那種聽起來就窮山惡水的地方?她前一天為什么要偷偷去那里?
我攥緊了那張薄薄的紙片。葬禮上婆婆的表演,張濤躲閃的態(tài)度,
小叔子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所有被我忽略的細(xì)節(jié),在這一刻串聯(lián)成一條線。我沖進(jìn)衛(wèi)生間,
將票根小心翼翼地展平,用手機拍下照片,然后藏進(jìn)自己內(nèi)衣的夾層里。走出衛(wèi)生間,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色慘白,雙目空洞,像一個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挠位辍M盹垥r,
我出現(xiàn)在了餐桌上。婆婆見我出來,立刻停下筷子,關(guān)切地看著我?!拔次?,想通了就好。
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可得保重身體,我們一家人以后還要靠你呢?!蔽姨痤^,
用一種全然依賴的目光看著她?!皨?,瑤瑤沒了,我什么都沒了。以后……我該怎么辦?
”婆婆拍了拍我的手?!吧岛⒆?,你還有我們啊。你還有張濤,還有我和你爸,還有張強。
我們永遠(yuǎn)是一家人?!蔽业拖骂^,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米飯,用一種極輕的聲音說?!皨?,
瑤瑤的撫恤金……還有保險公司的賠償款,下來了。我想……我想把錢都給您。
”飯桌上瞬間安靜下來。張濤和小叔子都停下了動作,看向我。婆婆愣了一下,
立刻換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澳氵@孩子,說什么傻話!那是瑤瑤的命換來的錢,
媽怎么能要!”“給小強娶媳婦用吧?!蔽依^續(xù)說,聲音里帶著嗚咽,“瑤瑤沒了,
家里總得有點喜事沖一沖?!薄靶娊Y(jié)婚,也算是了了您一樁心事。
”“我……我留著錢也沒用,看到錢就想到瑤瑤,我受不了?!蔽艺f完,趴在桌上,
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婆婆和小叔子交換了眼神?!吧┳?,你真是……太懂事了。
”張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張濤也附和道:“未未,你能這么想,媽和我就放心了。
”婆婆終于嘆了口氣,用一種“我都是為了你好”的慈愛口吻下了定論?!凹热荒氵@么堅持,
媽就先幫你收著。等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媽再還給你。都是一家人,媽不會虧待你的。
”她夾了一塊排骨放進(jìn)我碗里?!翱斐园桑茨闶莸??!蔽衣裰^,將臉深深地埋進(jìn)臂彎里。
2、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軌,只是家里少了一個孩子的身影。我變得沉默寡言,
每天待在瑤瑤的房間里,對著她的遺物發(fā)呆。在婆婆和張濤看來,
我徹底成了一個被悲傷擊垮,需要依附他們才能存活的行尸走肉。他們對我放松了警惕。
這天下午,我抱著瑤瑤的相冊,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
婆婆正在和鄰居打電話。炫耀著小兒子張強即將定下的婚事,以及我這個“懂事”的兒媳婦。
我等她掛了電話,才抬起頭,雙眼紅腫地看著她?!皨?,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出去走走好,別總憋在家里。”婆婆立刻附和,她現(xiàn)在對我百依百順,
生怕我這個“錢袋子”出什么岔子。我狀似無意地提起:“張濤說,
您有個遠(yuǎn)房親戚在……叫什么來著,瓦寨?我聽著名字挺特別的,想去看看。
”婆婆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自然?!鞍?,那是個什么犄角旮旯的窮地方,
路又不好走,你去那干嘛?”“媽那個親戚啊,八百年不聯(lián)系了,死活都不知道呢。
”張濤也從房間里走出來,聽到我們的對話,急忙說:“是啊,未未,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你要散心,我陪你去大城市逛逛,給你買新衣服。”“我只是……只是想去個清靜點的地方。
”我低下頭,聲音細(xì)若蚊蠅,“大城市太吵了,我怕。”他們越是阻攔,就越有問題。
他們沒再堅持,只是含糊地把話題岔開了。夜里,等張濤睡熟,我悄悄起身,打開電腦。
在搜索框里,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瓦寨”。跳出來的信息,讓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全國最大的人口買賣中轉(zhuǎn)地之一。”“瓦寨模式:專攻女童,形成產(chǎn)業(yè)鏈。
”“觸目驚心的交易:一個女孩,幾萬到十幾萬不等?!蔽宜浪牢孀∽?,
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音。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澀的膽汁涌上喉嚨。原來,
我女兒的“意外溺亡”,是這樣一場明碼標(biāo)價的交易。我關(guān)掉電腦,回到床上,
躺在張濤身邊。這個我愛了五年的男人,此刻的呼吸聲都讓我覺得惡心。3、第二天,
我像沒事人一樣,開始主動幫婆婆張羅小叔子張強的婚事。“媽,小強見女方那天,
我也跟著去吧。”“人多熱鬧,也顯得我們家重視。您看我穿這件衣服行嗎?會不會太素了?
”我拿出一條黑色的連衣裙,在身上比劃著。婆婆喜笑顏開,拉著我的手?!鞍眩?/p>
我的好兒媳,你真是太給媽長臉了!”“就穿這件,素雅!顯得你穩(wěn)重!親家看了,
就知道我們家門風(fēng)正!”見女方那天,我表現(xiàn)得比誰都熱絡(luò)。端茶倒水,給對方父母夾菜,
適時地夸贊幾句女方的優(yōu)秀。婆婆在飯桌上吹噓得天花亂墜,說他們家是如何的和睦,
我這個當(dāng)嫂子的又是如何的賢惠?!啊覀兗椅次窗?,雖然命苦,但真是個好孩子。
”“這不,一拿到瑤瑤的撫恤金,第一個就想到她弟弟,非要把錢拿出來給張強湊彩禮,
攔都攔不住!”女方父母聽得連連點頭,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贊許?;丶衣飞?,
婆婆還在回味?!拔次窗?,今天多虧了你。你看親家那滿意的樣子,這婚事,八九不離十了!
”小叔子張強也難得地對我露出了笑臉?!吧┳樱x了。等我結(jié)婚,一定給你包個大紅包。
”“一家人,客氣什么?!蔽椅⑽⒁恍?。4、幾日后,我以“處理瑤瑤遺物,
觸景生情”為由。說服張濤,將我婚前那套小公寓掛牌出售?!百u了也好,斷了念想。
”張濤沒有懷疑,甚至覺得我終于開始“想開”了。房子很快出手。我拿著那筆錢,
去了一家離家很遠(yuǎn)的地方的銀行,用我的身份證辦了一張新卡。將所有流動資金,
包括賣房款和我的積蓄,全部轉(zhuǎn)了進(jìn)去。做完這一切,我看著手機銀行里那一長串?dāng)?shù)字,
沒有絲毫喜悅。這些,是我復(fù)仇的資本,也是我尋找瑤瑤的路費。我關(guān)掉手機,
抬頭看著窗外。天,快要變了。小叔子張強的婚事,卡住了。女方家獅子大開口,
彩禮從原先談好的二十萬,漲到了二十五萬。那多出來的五萬塊,像一座大山,
壓在了張家人的心頭。家里的氣氛瞬間從喜氣洋洋變得愁云慘淡。婆婆整天唉聲嘆氣,
小叔子張強更是像吃了槍藥,一點就著。“都怪你!媽!當(dāng)初非要吹牛!現(xiàn)在好了吧,
人家當(dāng)真了!”張強在客廳里沖著婆婆大吼?!拔以趺粗浪麄兗沂沁@種人!坐地起價!
不要臉!”婆婆也不甘示弱地回罵,“你有本事,自己去掙?。_我嚷嚷什么!
”張濤夾在中間,一個勁地勸?!皨?,小強,都少說兩句。我們再想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你能有什么辦法!你的錢不都給你老婆管著嗎!”張強把矛頭對準(zhǔn)了我,
即便我一句話都沒說。我坐在沙發(fā)角落,像一個透明人,靜靜地看著這場鬧劇。時機到了。
等他們吵累了,各自生著悶氣,我才慢悠悠地站起來,倒了一杯水遞給婆婆?!皨專?/p>
您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dāng)?!蔽仪由亻_口?!捌鋵崱矣袀€朋友,
是做短期借貸的。利息高點,但放款快。”“不過……人家也要看個由頭,
或者得有可靠的抵押才行。”我把“抵押”兩個字咬得很輕,像是隨口一提。
婆婆和小叔子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睛瞬間亮了。“真的?未未,
你那個朋友靠譜嗎?”“應(yīng)該……靠譜吧?!蔽易龀霾淮_定的樣子,“他說,
只要能證明有穩(wěn)定的還款能力,或者有什么‘來錢快’的路子,讓他看到潛力,
五萬塊不是問題?!?、當(dāng)天晚上,我借口頭疼,早早回了房間。但我沒有睡。
我將白天提前放在客廳沙發(fā)縫隙里的錄音筆,打開了遠(yuǎn)程監(jiān)聽功能。耳機里,先是一陣沉默。
然后,是小叔子張強急躁的聲音?!皨?,嫂子那個朋友,能行嗎?什么叫‘來錢快’的路子?
”婆婆壓低了聲音?!吧敌∽樱闵┳幽鞘屈c我們呢!你忘了上次瑤瑤那事兒了?
”耳機里傳來張強“啊”的一聲?!澳闶钦f……”“不然呢?”婆婆的語氣里帶著炫耀。
“上次那筆,八萬塊,處理得多干凈利落。誰懷疑了?”“你哥那個窩囊廢,
還有林未那個蠢貨,不都以為是意外嗎?”“這就是咱們家的‘能力’!
明天我就去找林未說,讓她跟她朋友擔(dān)保,就說我們家有辦法弄到錢!”我死死咬住嘴唇,
鐵銹味在口腔里蔓延。他們還在繼續(xù)。“媽,你真牛。那……要是這次借不到錢,
咱們是不是……再找個法子?”張強的聲音里透著貪婪。“再說!
現(xiàn)在先把你媳婦弄到手要緊?!薄耙粋€丫頭片子,沒了就沒了,還能給你換個媳婦回來,
那是她的福分!”福分。多么輕飄飄的兩個字。我女兒用命換來的,是她叔叔的彩禮,
是她奶奶口中的“福分”。我感覺不到憤怒。只剩下一種冰冷。我坐在黑暗里,
靜靜地聽著他們討論如何用我女兒的“成功案例”作為信譽背書。去借一筆錢,
來填補他們的窟窿。等到客廳的燈熄滅,我才關(guān)掉監(jiān)聽,將那段錄音,保存了下來。
6、第二天,我用我自己的錢,取了五萬現(xiàn)金,裝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交給了婆婆。
我對她說,我把婚前我媽留給我的一點金首飾當(dāng)了。朋友的借貸不靠譜,
還是自己的東西用著踏實。婆婆和小叔子對著那五萬塊錢,喜笑顏開。他們夸我孝順,
夸我識大體,夸我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媳婦。我微笑著,承受著。拿到錢的第二天,
小叔子的婚事就定了下來。而我,在他們一家人歡天喜地籌備訂婚宴的時候。
帶著那張火車票根的照片,帶著那段錄音,帶著我所有的錢,獨自一人,
踏上了前往瓦寨的路。那是一趟漫長而顛簸的旅程?;疖嚕L途汽車,
最后是顛得人五臟六腑都錯了位的摩托三輪。瓦寨,比我想象的還要破敗。
泥土的腥氣和牲畜的糞便味混合在空氣里,這里的陽光都似乎是灰色的。
我按照票根上的信息,拿著錢,以“尋找失散多年的遠(yuǎn)房表妹”為由,在村里打探。
這里的村民,眼神里都帶著一種麻木的警惕。終于,一個貪圖我手中“賞金”的半大孩子,
把我?guī)У搅艘粭澪挥诖遄幼钇Ы锹涞耐练壳??!熬褪沁@家,
前幾個月買了城里來的一個女娃?!蔽业男奶查g漏了一拍。我躲在一堵破敗的土墻后面,
探出頭,望向那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一個穿著粉色舊裙子的小女孩,
正在和一只土黃色的小狗玩耍。她扎著兩個和我女兒一模一樣的羊角辮,奔跑時,
辮子在腦后一甩一甩。是她。是我的瑤瑤。那一瞬間,狂喜將我淹沒。我想沖出去,
想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告訴她媽媽來接她了。我的腿剛要邁出去,屋子里走出來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