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年，四月十日，北京城，沈宅。“……萬事皆安，卿勿念，不日將歸。
沈煊文 三月二十一”沈念卿第三次讀完前幾日大哥寄回來的信，轉(zhuǎn)頭問丫鬟寶琳，
“你說大哥何時才能回來啊，都去了三個月了，他再不回來，府里的海棠都該謝了。
”寶琳望著面前面容清秀的少女說 :“小姐您別急呀，說不定大爺下午就回來了。
”正說著，就聽見二哥沈知文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卿卿，你看誰回來了?！被貋怼?/p>
像是有預(yù)感般的，沈念卿立馬放下手中的信紙就跑了出去，
然后就在院子里看見了那個朝思暮想的人?！按蟾?！”她腳步不停，
直接跑到沈煊文面前抱住了他，“你終于回來了！”“呵。
”沈煊文一手攬住她的腰低聲一笑，一手拍拍她的頭，“多大的人了，怎么還那么毛毛躁躁？
”嘴里雖說著責(zé)備的話，但眼睛里卻是滿滿的寵溺?！罢l叫你一去那么久，
我還以為你去了大上海就不回來了?！鄙蚰钋溧僦炜此谎?。沈煊文做為八大胡同的?？?，
上海委實太過繁華了?！昂昧耍@次是去得久了一點?！鄙蜢游奶止喂嗡谋亲?，
“大哥給你帶了禮物，就當(dāng)給我們卿卿賠罪，好不好？” “卿卿，
大哥可是一回來就先來見你了，連父親都沒去見吶，咱就不生氣了。
”沈知文在旁抱臂含笑說。沈念卿朝他吐了吐舌頭，又對沈煊文說:“沒有生氣，
就是除了你去留洋，還從來沒有出去過那么久，有點不習(xí)慣?！?“嗯，大哥知道，
你先進去拆禮物，我去見完父親又來陪你，好不好？”“好?！薄按蟾绱巳ド虾?，有何見聞？
”在去沈父書房的路上沈知文問沈煊文，“又該做何打算？
”沈煊文略略沉吟:“待到父親書房再一并說吧。
”兄弟倆到書房一并對坐在上首的沈父道:“父親?！薄班?，坐?！鄙鲜桌险弑M管兩鬢斑白，
但一雙如鷹般的眼睛卻是透露著商人的精光，看著沈煊文，“說說吧。”沈家在北京城，
家大業(yè)大但同樣也是樹大招風(fēng)，明面上沈父是支持北洋政府，
實際上卻是讓兩個兒子實業(yè)救國，支持革命軍。我們的國家太落后了，要想拯救這個國家，
拯救這個民族，唯有革命。外人看沈家是一塊肥肉，誰都想咬上一口卻也沒那個能耐，
因為沈家不但背靠北洋政府而且兩個兒子也極其出色，
就連小女兒也在一眾京城富家小姐中出類拔萃?！吧虾５慕?jīng)濟很繁榮，他們有很多工廠，
比如印染廠，紡織廠，面粉廠……而且他們的運輸業(yè)也很發(fā)達，市場需求量很大，
如果父親想遷產(chǎn)業(yè)過去，那會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鄙蜢游恼f完也不再多說，
只翹著個二郎腿拿起桌上傭人新上的茶喝了一口，“大紅袍，不錯。
”他這邊說完倒是悠閑的很，沈知文卻跳腳了:“什么？遷產(chǎn)業(yè)？
那豈不是最后我們一家也要遷過去？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現(xiàn)在知道了，
在外面嘴巴閉緊點?！鄙蜢游钠乘谎塾挠牡卣f，“知文，你在政府里做事應(yīng)當(dāng)留心，
別什么人都相信，什么人都交心?！薄爸?，大哥。”他雖年少，不明人心險惡，
但分得清是非黑白，否則也不會在總統(tǒng)要求沈家人入政府工作時挺身而出。那是做人質(zhì)。
“你既已如此說，那自然是個不錯的選擇，可要何時遷，怎么遷，要容為父再想想。
”沈父擺擺手說，“聽說你一回來就去看了卿卿？那丫頭倒是想你想的緊，既如此，
也當(dāng)去見見你母親，她也是成天念叨你?！薄笆牵赣H?！薄叭グ伞?/p>
” 兄弟倆在書房門口分別，沈知文去了政府?！澳赣H。
”沈煊文站在沈母臥房門外敲敲門框看著堂屋里正在刺繡的美麗女人。
沈母聞聲轉(zhuǎn)頭看見門口的俊秀男人放下手中的刺繡就馬上迎了出來:“哎呦，終于回來了，
快讓我看看，都瘦了，快進來坐。
”沈母邊招呼著沈煊文進屋坐邊吩咐一旁候的林嬤嬤:“快去囑咐廚房，
晚膳多做些好吃的給大少爺補補。”“勞煩母親記掛，兒子一切都好。”“好就好，
就是瘦了母親心疼。身邊也沒個體己的人?！眲傄蛔ㄉ蚰妇陀制炔患按龁柕溃?/p>
“這次去上海，怎會如此之久?”“辦了一些事，準備在上海置辦一些產(chǎn)業(yè)。
”遷產(chǎn)業(yè)的事不宜與母親多說，免得她擔(dān)心?！吧虡I(yè)上的事我雖不懂，但世道太亂，
萬事安全在先?！薄皟鹤又?，母親放心?！薄吧虾５墓媚锶绾危靠捎邢矚g的？
”這是切入正題了?？粗砼缘膬鹤樱?/p>
沈母就想起外界對他的評價:風(fēng)流倜儻卻也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可怎么行！
她看著著急啊:“母親知道，你們留過洋的都不興盲婚啞嫁，要自由戀愛，
沈家也不要你去聯(lián)姻，雖說母親也不想過多干涉你的婚姻，可你都二十五了，
你看與你同齡的人，孩子都五六歲了?！闭l像他，連個通房都沒有。
一提到這個沈煊文也頭疼，只好敷衍:“是兒子讓您操心了，這是兒子的不是，
哪日如若遇見合適的，兒子一定告知母親?！边@是直接斷絕了沈母要給他介紹的念想。
沈母知他向來說一不二，只好轉(zhuǎn)移話題:“行，這件事你放在心上就行，我也不過多強求。
”頓了頓，沈母又繼續(xù)說,“卿卿今年也十八了，也該尋個好夫家，你認識的人多，
平時多留意留意?！鄙蜢游牡土说皖^斂了眸中的暗涌，望著母親淡淡開口:“她還小。
”“還小？”沈母徹底怒了拍拍桌子，“是要像你一樣嗎？煊文，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
”是啊，女人和男人終究不同，她若一直不嫁人，他也能養(yǎng)她一輩子，
可世人又該如何看她?最后沈煊文只好妥協(xié):“……是，兒子會留意，那母親先休息，
我去看看卿卿。”“好，順便問問她喜歡什么樣的?！薄班拧?/p>
”沈煊文轉(zhuǎn)出房間平復(fù)了心情才去了沈念卿的院子?！按笊贍?，小姐去了后花園。
”丫鬟寶琳見沈煊文就說，“小姐讓大爺來了就去后花園找她。
”才跨進院門走了兩步就被人蒙住了眼睛:“猜猜我是誰？”沈煊文低低一笑，
抬手覆上她的手輕輕拍了拍:“這是哪里來的海棠花仙子？
”那么警覺的一個人怎會不知道她在這，只是她要鬧，他愿意陪著。果然，
沈念卿立刻松開手抱臂站在一旁使起小性子:“哼！是上海哪個姑娘又叫海棠？勾了你的魂？
”沈煊文就轉(zhuǎn)身靜靜地看著她也不說話。沈念卿看他這樣一下就慌了，
下意識就伸手拉他：“不是真的吧？
”看著她蔥白的纖纖玉指抓著他的黑西裝還有那慌張的小表情，他忽然就笑了，嗓音沉沉，
像涓涓泉水?！吧蜢游?，你太過分了！”說完撒手轉(zhuǎn)身就走。“好了，猜對了你不高興，
猜不對你也不高興，那不是為難大哥嗎？什么都沒有，別瞎想。”他說什么都沒有，
是上海沒有他喜歡的姑娘還是說北京城里的海棠也不是他的心上人?不等沈念卿細想，
沈煊文就拉住了她:“不是要看海棠嗎？你忍心丟下趕了那么久的路還來看你的大哥嗎？
”他說的是從上?；貋碇圮噭陬D卻仍惦記著來看她。知道他累，她一下就心軟了，
是她考慮不周，轉(zhuǎn)過身：“那要不先回去休息，海棠哪日都能賞。
”“是誰在信里說要我回來陪她看海棠的？走吧，來都來了?！庇谑撬麪恐哌M院子。
一大片粉粉的西府海棠入目，那是她回家第二年他親自給她種的生日禮物，
如今已是第七個年頭。當(dāng)年人人都說沈父深情專一，坐擁那么大的家業(yè)，
家里卻只有妻子一人，夫妻二人真真是伉儷情深，卻不想沈老爺子會從外面接回來一個女兒，
還是一個生病失憶的女兒。人人都以為沈夫人要鬧，卻不想那姑娘被養(yǎng)在她名下，視如己出。
當(dāng)時沈家對外宣稱是老爺夫人流落在外的女兒，最近才尋回。這些話真真假假，人們本不信，
卻在沈家將沈念卿如珠如寶地養(yǎng)到十八歲的時候，都信了。
沈煊文看著海棠花下對著他笑的沈念卿，果真是女大十八變，
當(dāng)初他去接她回沈宅的時候她瘦瘦小小一個躺在床上燒得奄奄一息，
請了最好的大夫給她看病，用了藥一直不見好，最后只得一句全看造化，
他以為她是沒有活路了，卻不想她竟然活下來了，只是忘記了從前的一切，只記得他。
于是他告訴她，他是她的哥哥，他們出來游玩，她生病了，現(xiàn)在他們該回家了，
對此她深信不疑?！按蟾?？”沈念卿走近在他面前擺擺手，“發(fā)什么呆呢？
在想什么”沈煊文回神笑笑：“忽然想起你小時候，小小一個，還怪粘人。
”“啊……”沈念卿愣了一下，“那不是當(dāng)時我就只記得你一個人嘛。
”當(dāng)時他接她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提前跟家里通過信，所以沈府上上下下都喚她三小姐，
所有人待她都很好，只是她不認識也本不該認識所以她才怕，她只認識他一個人，
便格外黏他。小小一個拽著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
漂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他說一句:“哥哥，我怕?！笨吹萌诵亩蓟耍?/p>
于是他在他面前俯身輕輕告訴她:“卿卿別怕，哥哥在?！边@一在便在了好些年，
他教過她寫字，也曾在打雷時捂著她的耳朵擁她入懷讓她別怕哄她入睡，他見證了她的成長，
即便后來留洋他們之間也未曾斷過書信，他想長長久久地留她在身邊，可是那不行。
“一轉(zhuǎn)眼我們卿卿都是大姑娘了?！鄙蜢游呐呐乃念^，靜靜地看著她，
“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沈念卿錯愕地看了他一眼:“大哥為何這樣問？
”沈煊文閉了閉眼覺得嗓子突然就難受起來，啞聲開口:“母親讓我替你留意留意。
”“留意什么？”“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男孩子？”“合適什么？”沈念卿死死地盯著他。
“……沒什么?！苯Y(jié)婚二字他說不出口，“我們卿卿還小，不著急。
”就在氣氛快要降至冰點的時候，寶琳過來說:“夫人請大少爺和小姐去花廳用晚膳。
”“不說了，先去用晚膳好不好?”“……好。”她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不能說。
花廳里人都來齊了就只剩他們二人還沒到，
入座后沈煊文自然而然地把紅燒魚的肋骨那片肉夾進碗里剃了魚刺又放進沈念卿碗里，
對此引來沈知文一陣調(diào)侃:“在家里我就沒有吃過魚肋那的肉，全被大哥夾給卿卿了。
”“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沈煊文邊說又邊給沈念卿夾菜:“多吃點，都瘦了。”飯畢，
想著沈煊文一路舟車勞頓也累了，大家也不再多說什么便各自回房休息。等人都散盡了，
沈念卿才拉著沈煊文的衣角說:“哥，我要守著你睡?！彼F(xiàn)在很不安，
因為他在后花園里說的那些話，她想多待在他身邊才安心?！笆刂易鍪裁?快去休息，
我看你剛剛都沒怎么吃飯，沒胃口?”“不是沒胃口，就是不餓，不想吃。
你就讓我守著你嘛，你睡著了我就回去睡，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他對她的撒嬌一向是沒什么抵抗力，于是只好答應(yīng)。臥室里，沈煊文去洗澡，
沈念卿就坐在沙發(fā)上翻看著今日的報紙，有大篇幅的文字在寫二十一條，
看完報紙沈煊文剛剛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走向她，
看見桌上攤開的報紙問:“怎么突然看起報紙了?”沈念卿對他招招手，
示意他坐到沙發(fā)上來，她給他擦頭發(fā)。接過他手里的毛巾，他太高，她只好站起來給他擦，
這才說:“沒有突然，一直有在看，家里的先生有時也會和我說一說當(dāng)下的世道。
”見他不置可否，她只好緩了緩又道:“大哥這次去上海，
到底所為何事?”當(dāng)時他去上海一直是說去置辦產(chǎn)業(yè)，但她不信事情這么簡單。
怕他又要搬出那套說辭，她又急急說道:“我要聽實話?！鄙蜢游念D了頓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拉她在身邊坐下，
的毛巾放在桌上又才拉她的手在手里把玩著慢條斯理開口道:“卿卿可知……四月初的時候，
上海進行了儲金救國?”“儲金救國?”她不知，現(xiàn)在才四月十日，又是在上海，
她又是個小姐，消息沒有那么靈通?！皩Γ瑑鹁葒?。”沈煊文抬頭看看她的眼睛，
此時的他，眼睛亮得像個少年，“藉民力為政府后盾，我們絕對不能簽二十一條，
有很多人在盡自己最大的力量來拯救我們的國家?！鄙蚰钋渖焓秩ツ﹃郎系膱蠹?，
盯著上面的二十一條，說的卻是另外的話題:“我其實一直是懷疑父親，
二哥與你是否是真的站北洋軍，支持袁世凱，現(xiàn)在我知道了，我的懷疑是對的。
”她轉(zhuǎn)眼看他，說的是問句卻語氣篤定，“你們其實一直在支持革命，我說的對不對？
”燈光自她身后泄下，打在她身上，照得整個人都溫和寧靜下來，
可她嘴里說的卻是在這北京城里萬萬不該說的話，若旁人聽去了，
那可是要掉腦袋甚至牽連家人的。
沈煊文伸手將她額邊的碎發(fā)別在耳后又摸摸她的臉說:“這樣的話以后不要說，留在心里。
”這是承認了。“父親本不愿你與母親知道，今日同你說是與你交個底，你大了，
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能力?！边@是在告訴她，他的革命志，他的救國心。話至此處，
他也不再多說，有些事總要她自己接受。“也累了一天了，睡了。
”說完他就松開她的手踱步走向了床，掀開被子閉眼躺好。沈念卿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床邊，
靜靜地望著他，心里卻是翻騰著。雖然心里早有懷疑，但親耳聽他承認卻又不得不震撼。
她原以為他僅僅只是一個商人，一個少爺，不理政治，不問時局，
最多也是因為父親與二哥的原因他才與北洋軍有些微聯(lián)系。如今，他卻告訴她，
他在北京城里，在沈家，支持革命。也是，他留洋歸來，自是有自己的見解。
聽見他呼吸平穩(wěn)，她才起身替他掖掖被角，真的是累了，這么快就睡著了，
然后輕輕退出房間回自己的臥室。 臥室床上，
在沈念卿剛剛關(guān)上房門那一刻沈煊文就睜開了眼睛。今日本不該同她講這些的，
只是時局如此，母親又同他說要留意她的親事，他總該讓她知道沈家的立場，
不讓她錯嫁了人。嫁?她終歸是要嫁人的，想到此處他不愿再想，遂閉上了眼。
沈念卿回房坐在床上，今日這一遭，他是對她亮了底牌，那她呢？她又該如何？思緒飄忽，
流轉(zhuǎn)到她十五歲那年，也是沈煊文留洋第二年。那年的海棠開得很好，
她折了幾枝打算送去母親那里，卻不想聽見母親和她身邊的林嬤嬤在說話，她本該回避的，
但她們的話里提到了她的小時候，家里人都不曾向她提過，她好奇，就停了下來。
“卿卿那孩子也是命苦，也是幸好她父親有先見之明將她藏在了鄉(xiāng)下，留了地址讓老爺去救，
不然也不知是個什么下場?！薄笆前?，老爺夫人菩薩心腸，讓小姐有所依靠。
”“我沒有女兒，卿卿那孩子也是喜歡的緊，就連煊文都時常惦記著她，看，
連給我寫的信都還不忘囑咐說夏天雷雨多，不要讓她一個人。
”……后面她們說了什么她一句也沒聽見，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
腦子里就一個念頭:她不是沈家的孩子，她與沈煊文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后來她悄悄向家里的老傭人打聽過，她父親與沈父是做生意認識的，倆人都有實業(yè)救國的心，
只是后來父親得罪了幫會里的人，被追殺了，她被父親提前藏在了鄉(xiāng)下，由此躲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