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祠堂的森嚴被濃重的血腥味和無聲的硝煙浸透。
碎裂的金磚地面如同丑陋的傷疤,猙獰地撕裂了百年香火浸潤的莊重。
蘇棠腳下那片不斷擴大的暗紅血泊,和她左手掌心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傷口,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一個在場者的視網(wǎng)膜上。
那句“血染祠堂梁”的冰冷詛咒,裹挾著玉石俱焚的決絕,還在森嚴的空間里回蕩,余音如同實質(zhì)的冰針,刺入骨髓。
顧震霆握著紫檀龍頭手杖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死白,微微顫抖著。
那只幽藍的義眼死死盯著蘇棠腳下那片刺目的猩紅,又緩緩掃過她那只依舊倔強抬著、鮮血淋漓的手,最后,定格在陰影中顧北言指腹那抹刺目的暗紅上。
他枯瘦的臉龐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暴怒的紫紅褪去,被一種更加陰鷙、更加深沉的鐵青取代。
胸腔劇烈起伏著,如同破舊的風箱,發(fā)出壓抑的嘶嘶聲。
執(zhí)行家法?
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將一個渾身是血、以血明誓的女人活活打死?
縱然他心狠手辣,此刻也被蘇棠這玉石俱焚的慘烈和那句如同詛咒般的宣言,硬生生逼退了一步!
祠堂梁上的血……這女人竟敢用顧家最神圣的地方發(fā)下如此毒誓!
更讓他心驚的是陰影中顧北言那沉默的姿態(tài)和指腹上沾染的血跡……
“好……好一個蘇氏孤女!” 顧震霆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陰冷,“今日之事,祖宗在上,自有公斷!望你……好自為之!”
他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刻骨的恨意和警告。
說完,他不再看蘇棠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污了眼睛,猛地一拂袖!
“我們走!”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顧震霆在那群如同幽靈般的黑衣保鏢簇擁下,拄著龍頭手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祠堂。
背影僵硬,帶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暴戾和……一絲極其隱晦的忌憚。
祠堂內(nèi),只剩下?lián)u曳的燭火、彌漫的血腥、碎裂的地磚,以及……站在陰影與燭光交界處的顧北言,和搖搖欲墜、渾身浴血的蘇棠。
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比剛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
蘇棠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劇烈的疼痛(肩傷、腳傷、掌心的割裂傷)和失血帶來的眩暈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眼前陣陣發(fā)黑。
她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背脊依舊挺得筆直,目光冰冷地掃過祠堂深處那片牌位林立的幽暗,又緩緩轉(zhuǎn)向陰影中的顧北言。
他的身影大半隱在楠木柱的陰影里,只有半邊臉被搖曳的燭光照亮。
那副溫潤如玉的面具重新戴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唯有左胸襟前那枚冰冷的機械玫瑰胸針,在昏黃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冷硬的光澤,以及……
他微微垂在身側(cè)、剛剛拂過胸針的右手食指指腹上,那一點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紅血跡——她的血。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又像一尊沉默的、評估著獵物價值的雕塑。
蘇棠心中一片冰冷的嘲諷。
剛才祠堂里那場血雨腥風,他自始至終冷眼旁觀。
此刻塵埃落定(或者說暫時平息),他依舊吝嗇于一句虛偽的關(guān)心或一個施舍的眼神。
顧北言,你的溫潤如玉,不過是包裹著最冷硬內(nèi)核的完美假面。
她不再看他,也無力再支撐。
腳下尖銳的碎石刺痛著傷腳,左手掌心深可見骨的傷口傳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肩胛的舊傷新創(chuàng)更是如同火燎。
她咬緊牙關(guān),拖著沉重的、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艱難地,轉(zhuǎn)身,朝著祠堂那扇如同巨獸之口般的門外挪去。
每一步,都在冰冷的地磚上留下一個暗紅色的、觸目驚心的血腳印。
身后,顧北言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沉沉地落在她踉蹌而孤絕的背影上,落在那一個個染血的足印上,最終,落回自己指腹那抹刺目的暗紅上。
指尖無意識地捻動了一下,溫熱的、粘稠的觸感傳來。
他深邃的眼眸深處,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暗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蕩開,隨即又迅速沉入那片無波的溫潤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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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悅酒店頂層的套房,燈火通明,卻冷清得如同冰窖。
巨大的落地窗外,維港的璀璨夜景依舊,卻再也無法帶來半分暖意。
蘇棠拒絕了酒店醫(yī)護人員的處理。
她將自己反鎖在主臥的浴室里。冰冷的白熾燈光下,她褪去染血的衣物,露出滿身狼藉的傷口。
左腳掌被金磚碎片刺穿,血肉模糊;左手掌心被鋒利的碎片割開,深可見骨,皮肉翻卷,鮮血依舊在緩慢滲出;左肩胛處,昨夜自己剜出的傷口繃帶早已被鮮血浸透,此刻更是因為祠堂的震動和拉扯而再次崩裂,混合著碘伏和新涌出的血液,慘不忍睹。
劇痛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毒蟲,啃噬著她的每一寸神經(jīng)。
失血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她靠在冰冷的瓷磚墻壁上,急促地喘息著,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眼前陣陣發(fā)黑,她甚至需要用力咬住下唇,用更尖銳的痛楚來維持清醒。
不能倒下。不能讓別人碰這些傷口。尤其是……顧家的人。
她掙扎著打開巨大的鏡柜,里面?zhèn)溆谢A的急救藥品。
她先用大量的生理鹽水沖洗腳掌和掌心的傷口,冰冷的液體刺激著暴露的神經(jīng)末梢,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戰(zhàn)栗。
消毒棉球蘸著雙氧水,狠狠按進深可見骨的掌心傷口里。
“呃啊——!” 劇烈的灼痛讓她身體猛地弓起,喉嚨里溢出無法壓抑的痛呼,牙齒深深陷入嘴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
但她沒有停下,眼中只有一片冰冷的狠厲,如同在對待一件破損的器具,而非自己的身體。
止血粉被大量灑進傷口,帶來一陣短暫的麻木,隨即是更深沉的刺痛。
她用牙齒配合著右手,艱難地撕開無菌紗布,一圈又一圈,用盡全身力氣,將左手掌心和左腳掌的傷口死死纏緊、加壓包扎。
每一次纏繞都牽扯著肩胛的傷口,痛得她眼前發(fā)黑,幾乎窒息。
處理肩胛的傷口更為艱難。
她背對著巨大的鏡子,側(cè)著頭,艱難地用碘伏棉球擦拭著崩裂的傷口邊緣。鏡子里的景象模糊而扭曲,汗水模糊了視線。
繃帶需要繞過肩背,她只能用牙齒咬住繃帶一端,右手笨拙地拉扯纏繞,動作極其緩慢而艱難。
每一次動作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冷汗如同小溪般沿著脊背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后一點繃帶被固定好,她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濕透,虛脫般地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浴缸,急促地喘息著。
劇烈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暈感交織著沖擊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她不能睡在這里。必須回到床上。
蘇棠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掙扎著爬出浴室,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向那張寬大柔軟的床。
身體接觸到柔軟床墊的瞬間,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無邊的黑暗和沉重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瞬間淹沒了她殘存的意識。
她甚至來不及拉上被子,就陷入了徹底的、無夢的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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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無意識的黑暗中無聲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小時,也許是后半夜。
蘇棠是被一陣極其尖銳的、如同指甲刮過玻璃般的劇痛驚醒的!
“呃!” 她猛地睜開眼,喉嚨里溢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左肩胛深處!
不是傷口崩裂的痛,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仿佛從骨髓里透出來的、如同被無數(shù)根燒紅鋼針同時穿刺攪動的劇痛!
那痛感來得毫無征兆,極其猛烈,瞬間席卷了她剛剛恢復一點清明的意識!冷汗瞬間布滿了額頭。
怎么回事?!是“藍蝶”殘留的毒素?還是傷口感染引發(fā)了骨髓炎?
劇痛讓她無法思考,身體因為痛苦而蜷縮起來。
她死死咬住被角,試圖壓抑喉嚨里即將沖出的痛呼。就在這時——
“滋……滋啦……”
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電流短路的雜音,毫無預兆地在寂靜的臥室里響起!
聲音的來源……是床頭柜上方的嵌入式智能音響面板!
蘇棠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顧家的智能系統(tǒng)?靈樞?
她強忍著劇痛,警惕地看向那個閃爍著極其微弱待機藍光的音響面板。
雜音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秒,隨即,一個冰冷、平滑、毫無人類情感起伏的電子合成音,毫無預兆地從音響中清晰地流淌出來,瞬間填滿了死寂的臥室空間:
“檢測到目標:蘇棠。生理指標異常波動:心率↑↑,血壓↑,痛覺神經(jīng)信號超閾值。結(jié)合歷史行為數(shù)據(jù)分析(編號:CP-0729-01)及環(huán)境參數(shù)(同室睡眠狀態(tài):低效,沖突指數(shù):高)?!?/p>
電子音沒有任何開場白,沒有任何邏輯轉(zhuǎn)折,如同最精確的儀器讀數(shù),冰冷地陳述著:
“建議:即刻啟動分房睡眠協(xié)議。物理隔離可有效降低沖突觸發(fā)概率,優(yōu)化雙方生理及心理狀態(tài)恢復效率?!?/p>
“重復:建議即刻分房?!?/p>
冰冷的電子音落下,臥室里陷入了更加詭異的死寂。
蘇棠渾身僵硬地躺在床上,肩胛深處的劇痛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荒誕到極點的“建議”凍結(jié)了。
她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個閃爍著微光的音響面板。
分房睡?
靈樞系統(tǒng)?
它……在“建議”她和顧北言分房睡?而且理由是……降低沖突概率?優(yōu)化恢復效率?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這絕不是普通的智能家居系統(tǒng)!
它能檢測她的生理指標?能分析她的痛覺信號?
它提到了“歷史行為數(shù)據(jù)分析”,編號CP-0729-01……CP……婚禮?0729……是婚禮日期?七月二十九號?!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她的腦?!槎Y現(xiàn)場!
那些無處不在的高清攝像頭!
它們不僅記錄下了顧北言失控掐人、她銀針抵頸的畫面……它們還記錄下了更多!
比如……她和顧北言之間每一個細微的眼神交流,每一絲刻意的疏離,每一個充滿戒備和算計的動作!
靈樞系統(tǒng)……它在分析他們!
它在基于婚禮現(xiàn)場那些監(jiān)控數(shù)據(jù),分析他們這對“夫妻”的關(guān)系本質(zhì)——充滿沖突、毫無親密、如同仇敵般同床異夢!
所以,它才會在深夜,在她劇痛難忍之時,像一個冷酷的醫(yī)生,精準地“診斷”出問題所在,并給出它認為最“科學”的解決方案——物理隔離。
這哪里是智能系統(tǒng)?
這分明是一個……無處不在的、冰冷的、以數(shù)據(jù)為食的……監(jiān)視者!審判者!
就在蘇棠被這驚悚的發(fā)現(xiàn)震得渾身發(fā)冷時,臥室的門把手,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轉(zhuǎn)動聲。
“咔噠?!?/p>
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縫隙。
顧北言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他顯然也聽到了剛才那冰冷的電子音。他穿著深灰色的絲質(zhì)睡袍,腰帶松松系著,頭發(fā)微濕,似乎剛洗過澡。
臉上依舊是那副無可挑剔的溫潤平靜,看不出絲毫情緒。
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兩口深潭,沉沉地看向床上臉色慘白、因為劇痛和震驚而微微顫抖的蘇棠,又掃了一眼那個發(fā)出“建議”的音響面板。
他的目光在音響面板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極其自然地落在了蘇棠因為劇痛而緊蹙的眉心和額頭的冷汗上。
他邁步走了進來,動作沉穩(wěn),沒有靠近床邊,只是走到距離床尾幾步遠的單人沙發(fā)旁,姿態(tài)隨意地坐了下來。
他沒有提剛才的“分房建議”,也沒有問她的傷勢。
仿佛那冰冷的電子音從未響起過。
他只是微微側(cè)頭,目光平靜地落在蘇棠臉上,聲音溫和,如同最尋常不過的問候,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很疼?”